我是烟雨人 ▷

烟雨湖畔亦然亦了

发表于-2010年10月09日 中午12:06评论-0条

这几日,老毛病又犯了,那种无端而又莫名的孤独感又是袭上心来。无论做什么事儿,总是心不在焉,骨子里都是恹恹的。无趣间,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李白传》翻阅起来,本想在李老先生那里讨些安慰,谁知,却是“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了。难怪有人说,孤独与寂寞,乃是现代人的两大心理疾病,尤其是读书人的职业病。更有人危言耸听地说道,孤独感,很像一种难以驱除的心理癌症,一旦染上了就别想挣脱得了。这是一种精神上的不治之症,读书越多,想得越多,在社会和人生的路上走得越深的人,尤其是但凡读了几本书的呆子们,越是容易浸染上这种心理绝症。无论心理定力多强的人,一旦染上孤独感,你会在这种精神黑洞中越陷越深,没人能够救你,无论多么高明的心理医生和多么相知的爱人朋友,都无法帮你解脱出来,就像星辰被吸入那无边无际而又深不见底的宇宙黑洞之中。真有些莫名其妙,莫非我也染上了这种不治之症?

日近黄昏,下起了蒙蒙细雨,忽然发起了神经病,很想找一个安静的去处在雨中走走。于是,随手带了一把小雨伞,驱车沿着近郊的一条公路溯北而行,慢悠悠地溜着车,有意无意间像翻书阅览般浏览着路边的雨中景致,一路来到我曾多次眷顾并且常是流连忘返的稻香湖的水边。湖面倒映着天色显得灰暗而凝重,一片沉寂宁静,岸边来往的车辆不多,行人稀少,只是湖边还有星星点点的垂钓者,或支着花花绿绿的遮阳伞,或披着雨衣斗篷,安静地等着鱼儿上钩。倒是沿着湖边蜿蜒列队垂立的一株株枝叶繁盛的垂柳很有些别样的韵味,在这秋雨霏霏的黄昏,沐浴着蒙蒙细雨,恰似一个个忧郁伤感的少妇少女,俯首湖面,低垂青丝,对镜自怜,默默地伤心落泪。

湖水的北面岸边,有一处纳兰园。据说是清代康熙朝明珠相国的别墅所在,其子著名词人纳兰性德死后即葬在此处。有几次我曾想寻祭这位短命才子的纳兰墓冢,却不曾寻得一点痕迹。据说毁于革命的年代,多是淹没在那一片茫茫的稻田之中。这纳兰园只是近年新建,年久失传,自然恢复不了前朝宰相别墅的高贵气象,只是修了一片四合院,开设了纳兰性德的词稿史迹陈列室,作为一个旅游题材,却也和那些全然是无中生有的假遗址相比自不可同日而语了。虽说心情不佳,我还是习惯地走进纳兰陈列室。也许人在寂寞时,出于情绪的偏好,总爱阅读玩味像纳兰、李煜和李清照这类婉约派的诗词文字。

公元1654年,顺治十一年,有两位不同凡响的男人在皇城内外问世了,一个是爱新觉罗家族、未来的康熙大帝玄烨,另一个则是叶赫纳拉氏族的著名词人纳兰性德。从努尔哈赤时代开始,叶赫纳拉氏与爱新觉罗氏经过了几代人的情仇恩怨,入关之后,经过顺治到了康熙王朝,纳兰的父亲纳兰明珠,人称明相,虽与索相索额图明争暗斗,却也曾多年权倾朝野,分享了爱新觉罗王朝的部分权力。纳兰性德出生成长在这样的富贵之家,从小养尊处优,前程似锦,他步着父亲明珠在顺治朝走过的足迹,二十出头,就做了康熙的御前侍卫。陈列室不算多大,约摸两三间房见方,倒也没几件纳兰家族的古迹遗物可陈列,主要是关于纳兰性德的三十一岁暂短人生阅历的图片文字,多是其词作文稿及其编撰书籍的展示介绍。这里,我曾浏览过多次,纳兰的词集散作亦翻阅过多遍,总觉着词人唱来吟去,总是脱不出忧伤孤独的情调,一首《采桑子》吟道:“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这“醒也无聊,醉也无聊”几乎是概括了纳兰性德一生的性情与心态。我独不解,这纳兰公子生在盛世,除了爱妻早逝有过几年伤怀而外,一生多是一帆风顺,要什么,有什么,仕途通达,前途无量,怎奈就是生来多愁善感,生就一颗寂寞孤独忧伤愁苦之心。

走出纳兰园,蒙蒙细雨也有些住了。天光逐渐暗了下来,湖边的一些钓者纷纷在收拾渔具和雨伞。我顺着湖中的一条酷似西湖的苏堤的柳荫长堤,一边随意散步,一边继续思考“纳兰现象”。是啊,在古代文人中,最孤独的莫过于屈原,还有李煜、李白、苏轼,李清照等等直到近代的郁达夫,他们的清高,他们的寂寞,他们的孤独与忧伤,都是有所求而不得,或有丧国之痛,或遭贬斥之辱,或怀才不遇,报国无门;或求官不得,求情不遂。而这诗人纳兰竟是追求什么呢?他需要什么呢?读遍他的诗词恁是找不出来他究竟想要什么,这“醒也无聊、醉也无聊”的无端烦恼竟是从何而生又为了什么呢?

“老同学,老夫子,是你么?”忽然一声热情地招呼惊醒了我的沉思,迎面走来一位五六十岁的渔翁,穿着一身灰色的雨衣,一手拿着一捆鱼竿,一手提着一个塑料桶,里面还有鱼儿在翻腾。

“王局,老班长,是你啊!”一眼认了出来,渔翁正是当年大学的同班同学。他大我一两岁,在校时就很活跃,是我们的班长,还担任校学生会的干部,毕业后进了政府部门,进步很快,八十年代后期已经官至副局级,大家都叫他王局。一晃,二十多年没见面了,不想今日在此相遇。

“别‘王局’了,早不做官了,现在是钓鱼的王老头。多年不见,你还在大学教书吧?老夫子,做博导了吧?”

老同学多年不见,少不了一阵寒暄。一路说着,来到纳兰园,老王叫来饭馆的老板,把装有鱼的水桶交给他,吩咐挑条大个的炖上,弄几个菜,来瓶牛栏山二锅头,说是要和我来个一醉方休。

“晚上不要走了,我在这院子里租了几间房子,作为我的画室,平日就我一个人住在这里。多年不见,今个好好聊聊。”说着,我们坐进了一个临湖的小亭子,天气还算不凉,正好一边安静的饮酒聊天,一边可以尽兴观赏这湖边宁静的夜景。

分别多年,二人都有些重逢太晚的感觉。酒过三巡,越聊越投机,相互数说着这些年各自的工作和生活。我这方面一直在学校混生活,没有多少故事可讲。我的这位年兄的故事,还真是有些让人震惊的戏剧性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他却也是个风云人物,力主推进中国市场化改革,离开大学后他进了当时的国家体制改革研究机构,对于整个八十年代国家的的价格改革、企业改革和各种专业市场的建立推进都参与了改革方案设计和政策制定工作。在八十年代末的社会动荡中,大抵由于对于社会改革说了几句恨铁不成钢的话,还被划归被废黜的领导人的追随者,被罢了官,废为庶民。从那时起他便浪迹山水,自我流放,过起了一种现代隐者的生活。

“二十年了,我一直漂泊在这社会的边缘地带。”几杯酒下肚,他不免有些伤感。“开始几年很难受,从小受的教育都是治国平天下报效国家的大道理,一旦让你退出社会莫问国事,确实一下子找不到了做人的感觉了。”

“老兄满腹经纶,那么早出局,着实令人惋惜。我记得,当时有不少的人下海经商了。你是研究市场经济的专家,当时没有考虑去做生意吗?” 我敬了他一杯酒,问道。

“也有过一时的念头,不过很快就放弃了。我这个人的心性,多是不适合做生意的。再说,人一旦被朝廷用过了,也就废了,大事没得做,小事又不愿做。说来可笑,开始几年,心还没死,总幻想着人家给会自己落实政策,总在等待着朝廷启用旧臣,无心给自己做事,为家里做事或赚钱都上不了心,全然没有兴趣。

“可总得有点事做,不为养家糊口,也得让自己心有所安啊!” 见老兄有点动情了,我劝慰着他。

“是啊,为了让自己的一颗心安静下来,我摁着自己去学钓鱼。现如今这钓鱼的爱好,也就是那些百无聊赖的日子培养起来的。你不懂钓鱼吧,这钓鱼的魅力就在于这钓到与钓不到之间,这个时候,人们的心中总是充满了期待。不过,我并没有像姜子牙在渭水之滨钓鱼终于等来了周武王,除了钓了几条草鱼,什么机会也没有等到。常常垂钓于湖畔河边,看着日出日沉、流水落花,后来,渐渐地明白了过来,自己也像一个怨妇,何必如此独守空房而等人垂怜呢?这皇城根下,历朝历代,刷下来多少王公贵族和贬官旧臣,街上随便撞个人,没准就是个元朝、明朝或大清朝的贵族后裔呢。就说这半个多世纪以来,历次政治斗争被打倒、被废掉多少官员,更换官员就像衣服换季一样,一茬又一茬。要么说这皇城根下多有八旗子弟遗风,古往今来遛鸟斗蛐蛐的人多不胜数也。看来,我也只有走这样一条自我放逐的出脱之路了。”

“人家那些王公贵族多是有着家产田产,而你这么多年,是靠什么营生来维持生活和养家糊口呢?”

“你还记得吧,上学时同学们给我送的那个外号吧?叫作厕所涂鸦画家”

“记得,你从小就有画画的爱好,还别说,美术方面你还是很有一些天赋。”

“不敢说有什么天赋,只是喜欢涂鸦。后来我找到一位老画师指导学习,平时游山玩水、钓鱼看风景就学做一些山水画。经过这十多年的历练,竟也混进了民间艺人行列,我的画作在这个圈子还是很有些市场。这几年我主要给景德镇、唐山、佛山等陶瓷企业的陶瓷品作画,每年都有几十万的稳定收入。你如果留心,就会发现这些地方的陶制品上的画作,有相当的数量的都是出于我的手笔。没想到吧?我已经走上卖文卖画为生的谋生道路了。”

“难怪你在这里有了画室,一个书画家,艺术家,钦佩钦佩!了不起,王兄,敬你一杯。干杯!”

“二十年了,我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心理调整。年轻时总是踌躇满志,心怀天下,总想去做个伟丈夫、大男人;现如今淡泊多了,觉着每日爬点小山、钓点小鱼、喝点小酒、涂点小画,换几个小钱,过着小日子,做个小男人、小草民,自得其乐,觉着挺好的了。”

他虽说淡泊,然而我仍然能够感触到他心底那种深深的落寞之感。这位年兄的话自然地勾起了我心中的那种莫名的忧郁感,我又想起了来时一路上挥之不去的读书人的孤独感和寂寞无聊的纳兰性德现象。

“你好象有什么心事?来,喝酒!”他举杯邀我进酒。

“没什么。我刚才从纳兰陈列室出来,心里总在想,像纳兰这样本应前途无量而大可施展的贵族公子,他为什么对功名毫无兴趣,反而陷入深深的孤独感中难以自拔呢?”

没想到,这又触到了这位朋友的敏感神经,他干了一大口酒,竟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古往今来,多少文人士子自命清高,感叹孤独,大都属于像我这样的假性清高。朝廷不给你官做了,就大叫报国无门、怀才不遇,好发种种愤世嫉俗之论,一旦朝廷笑脸相迎,给个一官半职,便又是‘春风得意马蹄疾’,转身便得意忘形而高呼皇恩浩荡了!李白、苏轼等人都是这样,前些年我也是这样。历史上真正具有孤独感的人并不多,陶渊明算一个,在我看来,这纳兰性德的孤独感才是真正的读书人的清高和孤傲。他要什么可以有什么,但他都不感兴趣,他无心像他的父亲那样与康熙分享权力,就是把康熙的江山给他坐,我看他也未必有兴趣。”

“你说说,纳兰究竟在追求什么,前清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纳兰现象呢?”

“满清入主中原以后,在逐渐了解博大精深的汉民族传统文化后,不能不产生了民族自卑感。因此,康熙乾隆时期都十分重视对汉民族文化的学习,全面系统收集编撰四库全书就是一个证明。当多尔衮、鳌拜这些马背上的英雄还陶醉在民族征服的胜利之中的时候,包括康熙和纳兰等这新一代清人帝胄贵族子弟都一头扎进汉民族的经传子集的文化典籍之中来深造自己。让你见笑了,你是大学问家,我这是班门弄斧了。你知道,纳兰一开始就和一批汉族落拓文人混在一起,除了吟诗弄词之外,主持编撰了一部多达1792卷编的儒学汇编《通志堂经解》,他又把熟读经史过程中的见闻和学友传述记录整理成文,用三四年时间,编成四卷集《渌水亭杂识》,其中还包含历史、地理、天文、历算、佛学、音乐、文学、考证等方面知识。也许,正是这种浩繁深入的文化典籍整理研究工作,终于把这位贵族公子引上了文人、诗人的人生道路。我以为,纳兰这种深深的孤独感,来自他面对汉文化的所产生的深深的民族自卑感,难怪他对于清王朝的统治权力没有什么兴趣了。”

“老兄高见,高见!这种解释很有些道理。这样似可理解,为什么纳兰对于其父亲权倾朝野非但没有羡慕,甚至还有些不屑一顾了。”

“书读深处人孤独。只有这纳兰式的莫名孤独,才是超脱功名利禄的真正的清高和孤傲。老夫子,我有一个问题始终不明白,在真正的读书人看来,历代王朝君主多是些流氓无赖,可一代代读书人总是心甘情愿地扶佐在他们的鞍前马后,为他们而战,为他们而死,或是任凭着帝王当猴耍,你说说,值得吗?就像明代的方孝孺,朱棣叔侄谁统治大明王朝有何区别,犯得着搭上十族上千人的性命去为其送死吗?还有那个文天祥,留着性命也许还能为百姓做些事,非得去为那个没有希望的南宋王朝去殉葬,死的值得么?我们这些人,读了几本书就自命以天下为己任,自作多情地要去治国平天下,料不定遭遇一盆狗血淋头,你说说,这值得么?”

这位老兄确实喝高了。这出世隐居的生活看似洒脱,实则内心淤积了多少郁闷和委屈。我叫来院中老板把他扶进屋去,安顿他睡下。我在另一间房中的床铺中也安躺了下来,几杯热酒与王兄一腔牢骚在我心中翻腾,久久不能入睡。当年血气方刚、风华正茂的老同学,今日颓丧潦倒的钓鱼人,我实在难以把这两种不同的形象联结成一个人。虽然我是搞史学研究的,他的问题我难以回答,读书人与历代社会统治者的关系永远是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史学公案。前些日子,曾在一个旧书摊上买了一本清朝时期的禁书,书名是《岂有此理》,作者托名空空主人。开宗第一篇便是“所谓天下者,君者一人之天下也,非天下人之天下也”,文中主旨是在反驳“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一古今通训,告诫匹夫文人不必自作多情地去为帝王之天下枉费心机。是啊,一部《论语》及其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千年古训,古往今来,成全了多少读书人的功名梦,也害苦了多少书呆子为着帝王之家付出了太多太多的无谓牺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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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笑吟吟点评:

文化气息浓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