菁华食品雕刻学校首期培训班开学了，第一堂课，校长要亲自给大家上。厨师们知道校长乃业界素负盛名的食雕大师，一定会讲食雕绝技，都带了录音笔来听课。校长却只给大家讲了个故事。

白凤快乐

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沦为外国列强的殖民地，十里洋场，商贾云集，中国八大菜系填饱了有钱人的胃口，富贵阶层已不满足一般的美味佳肴，他们在享受美食的同时，还追求视觉上的更高享受。一时之间，大上海食品雕刻行业兴盛。在某次厨艺大赛中，钱河帮一举击败了食品雕刻技艺惊人的花乡帮，成为上海滩最大的厨艺集团和帮派。这钱河帮，来自同一地域，所有厨艺弟子，无论男女，都穿一件由三个小圆形无孔钱和半边大圆形方孔钱组成的一个“河”字背心，占据了上海滩厨艺市场的半壁江山。

魏小明读完私塾后，在苏州乡下和做厨师的叔叔学过几招食品雕刻，听客人说大上海好赚钱，只身来到了上海。他怀揣天真的梦想，希望自己能拜某个食雕大家为师，以便出人头地。但一个穷瘪三，在大上海哪有什么机会，快沦落到要流落街头时，小明渡江到了浦东。他想在贫民居住的地方寻找打工机会，先混饱肚子再说。

听说钱河帮在上海厨艺界最有声名，他拿出最后的铜板，为自己做了件“河”字背心，还买了件干净的白大褂穿上。

在浦东高桥镇，小明寻到一家餐馆，要做帮工。谁知老板见了他，连连摆手：“阿拉自己都没饭吃，哪请得起侬啊。”小明很泄气，饿得实在走不动了，只好坐在台阶上腆着脸向老板讨碗煮饭的米汤喝。老板刚要给小明盛点汤，进来一男一女两顾客。坐下点菜后，男客问老板是否会食品雕刻，老板犹豫着问想雕什么？男客说就是雕条白凤，祝生日快乐的意思。老板听罢楞住了。见老板没有回应，客人们起身要走。

“慢！”小明这时也顾不得肚子饿，“你们稍一下，我给你们做。”客人以为小明是店里的帮工，也就点点头。老板见小明蛮自信的样子，急忙赶到厨房，扯住小明的衣襟疑惑地问：“你会吗？别砸了我的招牌啊？”小明说老板你放心好了，我有数的，只是我是要收费的哦。老板说好说好说，只要能做出来一切都好说。

半个小时后，小明将自己用三十个鸡蛋清做凤头凤身凤尾，用赤小豆做凤眼，拿隔壁蛋糕店的红色奶油写的“生日快乐”四字的白凤食雕款款端出。小包厢里的客人一见，惊呼不已。男人说：“想不到浦东乡下也有人会食雕！”

一派胡言

客人驱车离开后，小明胡乱地填饱肚子，一扬手，找老板讨工钱。本来小明是想留下来的，一看自己的食雕竟然大有市场，就想拿钱走人再找家大餐馆。小明开口要价就很高，要三十块。

老板见小明狮子大张口，说自己这桌就收了五十块，赚不到二十，怎么可能倒贴给你！小明生气地把白大褂一脱：“难道你不知道钱河帮的工价吗？！”

双方争执的时候，店员喊来了周围的住户。小明坚持要二十块的工钱，人群中很多人笑了笑，说侬就一破食雕，谁不会！

小明不服气，让有种的就雕一个试试。结果人群中出来四个人，一小孩，一老太，一少妇，一瞎子，半个小时，就分别用水果，叶类菜，瓜菜，菜茎等雕出了“寿星摘桃”，“仙女下凡”，“虎跃山涧”，“蝶花百合”，叫小明无地自容。

其间，一个老太特别激动，倚老卖老，扯烂了小明的河字背心：“什么钱河帮！狗屁！”老板扔给小明五元钱，叫他快滚。

小明又羞又恼，下不了台。这时，一部小车停了下来，车上走下的是刚才在餐馆吃饭的两男女。女的见此情形，对男的说：“没想到这小兄弟还是我们帮里的人！”

女人嘴上骂骂咧咧，却不含糊，她就地取材，买了路边摊上的一大冬瓜，拿出车上的刀具，十分钟雕刻出一个“玉人吹箫”。青翠的瓜皮箫，握在羊脂玉般的人手中，栩栩如生。这时不知谁搬出一个食雕，却是十颗胡萝卜雕成的一排小人物，惟妙惟肖，最绝的是每个人嘴里都含有一些白的粉末。女人不解其意，悄悄用手指蘸点白粉一尝，竟是咸味。她涨红了脸，大骂道：“他娘的，你们竟敢骂我‘一派胡言’！”

周处斩虎

没的说，双方约定，明天再在高桥斗“雕”。如果钱河帮赢了，则高桥人必须赔赏损失三百元。小明稀里糊涂地卷进了食雕大战。

第二天下午，钱河帮帮主也来了，现场和高桥人展开了对决。帮中最厉害的两位女弟子展出的是葡萄加果品，姜，笋制作的“独步天下”和“财源滚滚”，那蜜饯老虎张牙舞爪，煞是威武；而满天钱币的金色大地，则别有一番生机。高桥这边出战的是两少年，用的是东瓜加南瓜制作的“玉燕投怀”与剑，钟，琴各一，名曰“一见钟情”。　

两下出来，钱河帮提出异议，说乡下人粗鄙，竟侮辱我帮姑娘怀孕，应算高桥输。这时，一老者站出来，自称姓张，先承认高桥年轻人的食雕有些不妥，再道：“如果你们不服，老朽再出一品如何？”

帮主同意。老人拿出刀具，三下五除二，用西瓜和南瓜雕了一副“周处斩虎”，比对方的“独步天下”更有气势。众人见周处剑下的老虎与“独步天下”中的一模一样，哈哈大笑。钱河帮横行上海厨艺界，何从吃过这么大的亏，又怎么咽得下这口气！两边相约日后再战，钱河帮悻悻离去。小明在一旁观战，大开眼界，只叹食雕无涯，高不可攀。自己一定得勤学苦练。

一时之间，上海各大报纸争相报道，上海人无人不知浦东高桥即将发生的食雕争霸特大新闻。

棒子?　老虎?鸡

为避开记者的采访，钱河帮把决斗提前了两日。反正乡下人不大看报纸，也不知道报纸的威力，人家图的就是食雕技艺上都胜，不让他们觉醒而抢了自己的市场非常重要。一行人来到高桥，却不是钱河帮的弟子——这次钱河帮请的是来自天津卫的食雕高人“天下三绝”。

天下三绝向高桥人说明来意，说自己是钱河帮弟子，要求悄悄地决一雌雄。张老因已暴露隐藏多年的食雕大家身份，成为高桥贫民们的主心骨。见钱河帮果然前来挑战，自家的做菜本事并没有食雕技艺高超，也是一个学习的机会，所以决定派自己儿子张望出阵。两家在张家关门比赛，内容是各出三份食雕，可吃可不吃均可，公平判分。

天下三绝果然名不虚传，一会功夫，就雕出“鸳鸯戏水”，“鱼跃龙门”和“大漠孤烟”三品。而老人的儿子张望速度更快，分别是“棒子?　老虎?鸡”，“醉翁钓鱼”和“春满大地”。天下三绝见状自愧弗如，一气之下，砸了自己的刀具，含恨离去。

四海升腾一条心

钱河帮帮主这时得知小明是冒称的本帮弟子，但见他为人机灵，就承认事实，叫他回苏州老家寻找淮扬食雕名家“一刀鲜”。听天下三绝落败后说，一刀鲜乃全国最厉害的食雕大师，据说任何整雕，只用一次用刀就成。因无对手，早隐居苏州多年。想请他出山，非花大钱不可。

《上海新闻报》不知道从什么渠道得知并报出了钱河帮与高桥贫民决斗失利的消息，钱河帮在列强宴席上似有冷遇，为自己做后台的英租界领事也过问起事情的真伪。他下决心即使花大钱也要请到一刀鲜为本帮挽回面子。

小明领命回到老家苏州，照老板给的模糊照片一路寻找，却没有任何收获。好在老板这次花了血本，自己吃住不愁。但老板说过，找不到一刀鲜，小明必须把差旅费还回；如果携款逃跑，本帮弟子遍天下，抓住必要小命。

小明的钱花得差不多了，还没有一刀鲜的踪影，他焦急得要死。当身上最后一个铜板花在面条店的时候，给他做北方刀削面的老头让他眼前一亮。他掏出手中照片一看，竟然与一刀鲜有几分相象。

小明说明来意，说上海最大的厨艺集团要请他出山。老人笑了笑，我要是你想请的大师，会在这里给你削面？你要找的不是我，不过离这不远的桃花坞版画场，有个老头倒和我真有几分象相，你去找找看。

小明谢过面馆老板，找到了桃花坞的矮老头，夸大其辞添右加醋说了很多张望的坏话。老头见有人请他，对手还是上海数一数二的食雕高手，为人还十分狂妄，气得不行，大叫我以为这身食雕技艺永无用武之地，只能转做版画玩玩了。没想到上海还有我的对手。

一刀鲜来到上海，钱河帮上下却看不出任何大师风范，很是怀疑小明搞错了人，按帮规要打小明三十大棒。小明只好高喊求援：“一刀鲜，你再不露一手，我就死定了！”

矮老头见状随手拿起茶桌上的红青两苹果，操起桌上的水果刀，只一分钟，两刀就镂空雕出了一树腊梅和孔雀一只，用牙签两头一戳，“孔雀登梅”一气呵成。大家看得目瞪口呆，钱河帮忙派人去请高桥的张望来英租界比赛。

张望来到比赛场地，用指定的材料在规定的时间内唰唰做了个“四海升腾一条心”，一条巨大的中国龙飞翔在云蒸霞蔚之间，呈引亢高歌之势。一刀鲜的“丹凤朝阳日不落”却略处下风。

这时，小明悄悄地把一个名贵鼻烟壶塞到了某件外套口袋里。帮主看在眼里，一拍手，一个弟子马上报告：“客厅里的内画鼻烟壶不见了！”

帮主马上吩咐手下打电话，请来了租界的红头阿三，一搜查，竟是张望偷了东西。没办法，按租界的法律，偷东西者须棒打手。当阿三的警棒伸向张望时，小明突然良心发现，左手狠命拉了张望一把，自己还没来得及抽身，右手却落在了棒下，把手指都打长了半厘米。

痛苦中小明供出，内画“桃园三结义”鼻烟壶是帮主指使自己陷害张望的，目的是钱河帮不想再在食雕上落败。

尽管阿三想帮钱河帮说话，但上海滩的几个闻人在座，没办法，只好放了张望等。小明知道自己已是帮中众矢之的，和张望一道，逃出租界，躲了起来。

东方睡狮将欲醒

两年后，凇沪战争爆发，日军占领上海。善于变化的钱河帮，摇身一变，立马成了日本人的座上宾。为配合“大东亚共荣”的帝国文化战略，帮主还亲自任教，带领本帮骨干弟子培训了一些日本女性食雕高徒（多年后，日本人还把之演绎得无以复加，成为畸形文化女体盛）。

那一年，为显示日本文化的精妙，日本人在上海举行万国食雕友谊赛，日本驻上海总领事邀请各国领事及地方政要共同观摩并参加宴会。

食雕大赛上，日本选手打败了来自多国的食雕高手，也意外地战胜了自己的中国师傅们。

正当日本领事得意洋洋要宣布日本国粹食雕获胜时，在座的上海政府文化厅副厅长说：

“慢！刚才有人从门外给我传来话，说想参加今天的食雕大赛。按照总领事先生的规矩，我们应该允许他们进来参赛吧。等结果出来了，再宣布不迟。”

一席话说得各国领事频频点头。

卫兵搜身后放进了要求参赛的人。来人一进来，钱河帮帮主一颗心放了下来，原来他是两年前的帮中叛徒魏小明。他当时的食雕技术就没得本帮真传，而右手又被打伤，此次不是来出丑吗？

想到此，帮主征得日本主子同意后，向小明发问：

“你这个叛徒，手都坏了，还有什么能力参赛？！”

魏小明看了帮主一眼，对文化厅副厅长点点头：“是的。如果没有帮主先生买通红头阿三的那一警棒，我的右手指不可能有现在这么长！”说罢在镁光灯下举起了右手。各国记者都看的得出来，这个叫小明的中国年轻人的手指，显然比一般人的要长些，看它伸握的样子，应该也很灵活。

“废话少说，有本事就比吧。”帮主大喝一声。

按照比赛规矩，大家就举办方准备好的材料，在十分钟内雕刻出一品食雕。

因为众多选手的参赛，现场只剩下萝卜，圆葱，冬西南茭瓢五种瓜和一些装饰用的樱桃，辣椒茄子等。

日本钱河帮女弟子酒井英子出战，只用八分钟，就雕出了用铜片模扣为骨架的“金鸡拜东方，黄、长绕红阳”的大型食雕。在场的部分中国人看了，非常气愤。那不明说是中国要臣服日本吗？！文化副厅长把目光投向小明，不知道自己推荐的这个年轻人是否会让自己失望。

小明用七分钟，雕出了一品“金鸡一唱启明星，东方睡狮将欲醒”的更大食雕，而且用的是不用模扣的浮雕和镂空雕手法。

果然不负众望。在场的大部分中国人看罢沸腾起来，份份拍手叫好。几个外国领事也翘起了大拇指。

文化副厅长看到昨天堵在自家门口的同胞没为自己丢脸，长出了一口气。他知道，下了宴会，他将不再是政府官员了。但为了做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这鸟官不当也罢！他最看不起的，就是象钱河帮那样的中国人。

大家安静下来后，副厅长走上前台，握紧小明的手，高高地举起：“同胞们，别忘了，从春秋开始，我们祖先就开始了在鸡蛋上进行雕刻。食品雕刻艺术只是咱们中国人的国粹！”

台下一片欢呼声。钱河帮和他们的日本弟子们，羞红了脸。

光大国粹

下课铃响了，故事讲到这里，似乎也结束了。大家意犹未尽，还沉浸在扣人心弦的食雕大赛里。

校长对同学们说：“大家没什么问题的话，就下课吧。”

一学生举起手，问校长：“那，食品雕刻现在还是我们的国粹吗？”

校长笑了一下：“人类在进步，世界都全球化了，现在东南亚包括日本还有许多欧美国家，食雕艺术也大有发展。只有大家共同努力，不断创新，我们才能守住国粹，将她发扬光大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