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务员华明最近半年迷上了小小鼻烟壶。你瞧，方寸之间，诗画盈手，争奇斗艳，确实让人上瘾。他决心多学知识，搞好收藏。经朋友介绍拜访烟壶鉴赏大师安澜时，他一口要请教十几个问题。

大师随手拿起桌上的一个小小烟壶，在手上把玩着，笑咪咪地望着华明和朋友，说：

“问题太多了，不知道从何答起呢。我给你们讲个真实的故事吧。”

内画壶

当年末代皇帝溥仪成立了满洲国，皇帝的远房叔叔瑞王爷疾心痛首，觉得靠外夷力量立国，对不起祖宗，大家都是皮影戏上的傀儡，自己的官做得也没劲。

这时候，先前宫廷和北京城里大家见面，拿个鼻烟壶互相把玩嗅烟的习惯也渐渐不再，人们开始抽旱烟，有钱的时髦的则抽从西洋进口的纸烟。总之，烟壶市场小了，当年自康熙开始宫廷民间嗅鼻烟的流行时尚，已成昨日黄花。

但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王爷家的烟壶还是不少。从前宫廷造办处，专门以官窑烧制烟壶，供皇家贵族使用收藏，那后世珍贵的铜丝烟壶，曾由年产几个到后来产几十个，还是供不应求。嘉庆年后，国力衰弱，官窑式微，民间作坊兴起，象古月轩之类的精巧制壶被人们误以为是官造产品，也在富贵阶层兴盛一时。

象瑞王爷这样的皇族，家里有几个精致的烟壶很正常。不正常的是郁郁寡欢的王爷，整天不合时令的在奉天城里拿个内画烟壶，夹杆水烟，穿梭故宫，进出朝堂。但即使这样，寄人篱下的日子里什么怪事都有，东三省上流社会也没把它特别当回事。

两年后，王爷的儿子费德发现父亲身体消瘦，打不起精神。儿子担心王爷因为心情抑郁而导致健康问题，在家里比平时就多了个心眼。

一日父亲在书房里半天没出来，门逢里却透出层层烟雾。费德问父亲有什么事没有，王爷回答：“没事，在办公呢，别打扰我！”

费德说：“父亲，皇上派人找您有事呢！”

王爷只好开了门。费德径自进屋，右手拿过那画有南宋山水画的烟壶，拿下壶盖，往左掌上一倒，却是一块鸦片膏掉在手上。

王爷不好意思地望着儿子，低下了头，耳中只听到儿子的责备：“父亲，我知道你一直心中不乐，看不惯皇上和那些近臣当木偶。但这样颓废有什么用？除了伤害身体，还有什么好处？！我看您在小小鼻烟壶鸦片烟里玩物丧志了。有这份抽大烟的银子，还不如出去多交朋友，说不定还有助于您思想跟上时代呢。”

淘画壶

王爷受了一顿抢白，觉得儿子说的也有些道理。但现在大家都不以互敬鼻烟把玩烟壶为荣了，怎么能交到好朋友呢。遗老遗少们的作派自己是看不惯的，而张大帅那边的军官，俄日本政商要人，现在喜欢的是喝酒社交啊。

没事的时候，王爷在自家几十个鼻烟壶中挑老挑去，也找不到自己满意的。装鸦片的内画烟壶，自己是不想接触了，一拿着它们就想起自己的丢人。

王爷过生日，虽没准备大操大办，但手下和家人还是送来好多礼品酒，白酒洋酒都有。王爷平时对酒不怎么爱好，但今天却不好露出自己的情绪。如今满洲国就流行这个，俗话说礼多人不怪。饭桌上，王爷叫下人开了几瓶据说是最贵的酒，一样地品尝了一点。酒桌上，好酒名酒倒没给他留下什么难忘的印象，酒瓶简陋单调倒是让他注意到了。王爷觉得这个生日没有白过。

从此王爷手拿淘画烟壶，在奉天城里广交朋友，九流三教，什么都有。一时之间，满洲国人，都知道瑞王爷是有名的淘画烟壶客。

有天王爷和张大帅府上的二管家一起闲扯，管家一脸神秘地对王爷道：

“王爷，如果你请我吃顿饭，我就告诉你一个惊人秘密。”

王爷早听说大帅在皇姑屯被人炸伤了，当然是不是日本人干的现在谁也不知道，但他为新朋友张学良担心。按他的政治判断与官场经验，现在是关系东北军前途命运的时候。虽然自己是满洲国的臣子，但最看不惯的还是日本人的颐指气使，骄横跋扈。他不希望外国人在自家国土上耀武扬威。

见二管家这样说，王爷答应请他吃饭。席上，管家见王爷从鼻烟壶里倒出液体，还满口“你真有福气，能喝上宫廷御酒”，好奇地问：“我说王爷，你平时拿个过气的烟壶自己玩玩就完了，怎么拿它装起酒来？这酒能喝吗？”

瑞王爷笑笑：“你小子在大帅府当差，喝过的好酒不少吧，但你见过我这么漂亮的酒壶吗？那可是在琉璃上雕出的龙凤呈祥啊。我告诉你，光这一个小壶，当年乾隆朝造办处的烟壶技师，就得花四十个雕工！”

管家见王爷说的有道理，平时这酒也是装在陶罐啊玻璃瓶什么里的，这同样是玻璃做的烟壶，未必就不能装酒。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还真有股奇香，笑道：“王爷，我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多朋友了。是不是靠烟壶装酒请朋友喝的多啊？还别说，你这种别出心裁的‘酒壶’，真让人一眼难忘。”

说罢管家真告诉王爷一个天大的秘密：“张大帅已过去了，就在今天上午！”

王爷听了如同晴天霹雳！他知道，日本人正在探听虚实，好趁机瓦解东北军。而自己的新朋友张学良，现在却不在奉天城。

想到此，王爷忙问大帅府准备怎么着？二管家说还没定下来呢。王爷说看在我请你喝酒的份上，你帮我递封信给府上的少爷夫人行不？管家说什么事啊，你认识我们少夫人？王爷道我是你们少爷的朋友，自然见过少夫人面。你替我把这信秘密递给少夫人，她自然就明白了。管家奇怪你不会自己去吗？王爷跺了一下脚：“我不是不方便吗？！大帅府门口现在肯定有更多日本人到处转悠。小子，我也不让你吃亏，你送了信，我就把这烟壶送你！”

管家见有烟壶，人家又自称是少爷少夫人的朋友，就痛快地答应了。王爷叫饭店老板为自己找了纸墨，匆匆写了封信，交给管事的带去。

后来大帅府按王爷的建议，秘不发丧，瞒天过海，躲过了日本特务机关长的几次上门探听虚实，让张学良有时间赶回来，牢牢掌握了军权，当上了少帅，为日后全国名义上的统一，奠定了基础。

单色壶

少帅因此特别看重瑞王爷的急智，见王爷身在和日方穿一条裤子的满洲国，具有某方面的信息优势，加上王爷年事已高，精力有限，不好求他过来军中参议，就招募并努力培养王爷的儿子费德。改名换姓的费德在东北军一步一个脚印，很快就因战功升到了情报三处中校科长。

西安事变后，张学良负荆请罪，自愿前往南京，从此失去自由。但东北军依然是国民革命军劲旅。全面抗战后不久，费德因长期隐姓埋名在东北军工作，不为外界熟悉，被军统秘密调往被日军占领的上海，任上海站大校处长。

费处长恢复了真名实姓，公开身份是清朝遗少，在上海做的是古董生意。

费老板自小随瑞王爷在宫廷行走，见的好东西多，古董知识全面，生意不错。很多希望从中国收购文物的国际古董商，都成了费老板的朋友。日本古董商见中国古董市价飙升，就在日本本土仿制了很多赝品运到上海。外国人不懂真伪，只道清廷瓦解，世道混乱，很多文物流失民间，开始也收了很多赝品。而交上费老板这个朋友后，长了很多见识，买了很多真货，大家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常请费老板去掌掌眼，辨别真伪。费老板的生意越来越大，朋友越来越多。自然，军统上海站的情报也越来越多，越来越有价值。

没事的时候，费老板常拿一个蓝色无画的鼻烟壶把玩，里面还装着好酒。圈里人都知道他是王爷的后代，手上有不少好东西。

费老板的情报工作有声有色，被提为少将处长，这在军统内是十分罕见的。一般情况下，站长能当少将就是幸运的，别说手下的一个处长。

一次费老板拿到了日军进攻湖南的作战计划，却不知无意把自己暴露了。但做秘密工作的费老板，随时都有应急准备。

费老板和日本商人犬养正夫合作做了四年生意，两人私交甚好。

那天犬养在自己商馆请费德吃饭，席间，犬养一改先前的和蔼，正色的说：“费桑，你我交往四年，合作四年，合作是相当的愉快。我敬你三杯。”于是两人喝了三杯日本清酒。

犬养笑道：“想必费桑早已知道我的身份：关东军南线作战司令部谍工，军衔大佐。”

说到这里，犬养见费德点点头，遗憾地一声叹息：“可惜，我知道你这个少将处长的时间晚了点。你最近的一次成功，让我将受到东京军事法庭的审判。真是不够意思啊，老朋友！”

费处长知道自己今天再也走不出商馆一步了。不过自从做上情报工作来，便准备了今天。他轻松地说：“没办法，犬养君，国家利益高于私人友谊啊。我想你也早想拿我将功折罪吧。”

犬养这时早没了生意人的谦和，摔碎了酒瓶，嘴角却抽搐一丝残忍的笑意：“不，费桑，去东京之前，我要好好地折磨你，让你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你们军统是怎么做我们生意的！”。

费老板不紧不慢地掏出自己的单色烟壶，看了一眼一直站在两旁穿和服的日本女人，给自己倒了一杯，再塞进口袋，然后喝了一口：“老朋友，何必发那么大的火？我知道今天我必死无疑，但允许我喝完这顿酒吧。中国酒的味道可不比你们日本清酒差啊。”说罢再泯了一小口。

犬养想了一下：“好吧，我们朋友四年，还是把这顿饭吃完。不过费桑，我不得不告诉你——这可是你最后一顿饱饭了。以后可没人这样伺候你的。”

“那是当然。所以我建议咱们也喝好酒。”费处长笑道。

“那好，”犬养拍拍手，门口立即进来个送酒的日本女人，把两瓶清酒放在桌上。

犬养挥手让手下倒酒，费德摆摆手：“还是喝中国酒吧，日本酒已喝过了。”他掏出蓝色烟壶，再给自己倒了一杯，正要给犬养倒，见犬养一副不置可否的神情，停了下来：“老朋友，你真是职业习惯啊。不相信？那你自己倒吧。”

犬养拿起小小烟壶把玩，果然晶莹剔透，珠光宝气。天皇圣战真是英明，这东亚大陆，有多少古董文化，多少好东西啊。西洋的鼻烟也曾传到日本，但日本就没有造出这可爱的玩意来。他站起来，端起烟壶，亲自给费老板倒了一杯，再给自己倒了一杯。费德端起酒杯：“老朋友，在国家民族等公事上多有得罪，这两杯中国酒，算是我私下赔罪了。中国有句古话，叫做‘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应该相信我的诚意吧。”说罢一口干了两杯。

犬养见费德喝下没事，也端起了酒杯，旁边的手下要阻挡，犬养见费德轻蔑地斜眼瞧着自己，摆摆手，还是一口干了。

这时费德说：“犬养君，我最后有句话说，不然就没机会了。不是我残酷，而是你根本不该到中国来！你说你们要到中国来做生意也可以，但不应仗着枪炮厉害来中国杀人放火强j*抢劫啊！”说罢一声大咳，一股鲜血吐在酒桌上，溅上热血的蓝色鼻烟壶，透出一股逼人的寒光。

犬养临死前最后一句话却是：“也许，我们都，都不该选择军人这个职业！”

事后日本女谍从费德身上搜出两个颜色一模一样的蓝色鼻烟壶。只不过一个盖子顶上有颗绿豆大的蓝宝石而另一个没有。

珐琅壶

费德死后六十余年，文化部举办中华文化发展交流大会。大会委托费德的儿子最后一次作主题发言。费德的儿子拿出一个画有西洋景色的铜丝珐琅彩鼻烟壶，举例证明：就是完全体现中国传统文化的鼻烟壶，发展到后来，清朝请的外国宫廷画师，也把西洋油画的图案绘制在烟壶上。如果没有中外文化的交流，就不可能有现在奇货可居，一壶难求，价值百万的官造铜丝珐琅彩西洋景鼻烟壶。

文化部长总结发言，中国是商品出口大国，却是文化进口大国。要改变这个局面，让中国文化走出去，必须吸收国际文化产业经验，创新传统文化传播方式，增强文化产品的内涵。这样，再谈起中国文化，外国朋友就不会再简单地认为那只是功夫，丝绸，瓷器，变脸等几样东西。

讲到这里，安澜大师停了下来。

华明不解地问：“您怎么知道这是个真实的故事呢？”

“因为我就是故事中费处长的儿子。”

“可，您怎么不姓费？”

“因为父亲自从入武以来到上海之前，就改姓安了。”

是这样。华明思考了一下：“我有点明白了，你是想告诉我，作为公务员，要以本职工作为主，不能玩物丧志；您还想告诉我，藏品作为媒介，可以交友，更可爱国；最后，在全球化背景下，有些文化艺术品，必须如鼻烟壶一样，多与外国文化碰撞交流，洋为中用，最后才能让民族的成为世界的。是吗？”

安大师放下手中的玻璃珐琅彩花鸟画小烟壶，看了一眼朋友：“看来你这朋友真是儒子可教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