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年代背景是上世纪的四十年代至八十年代）

我读小学的时候，在操行教育方面，老师特别强调“虚心”，并说有句名言叫“骄傲使人落后，虚心使人进步”，还说达到这句话要求的做法是“自我批评”。

我们当时的文化水平，对这种思想结晶类的名言只能是似懂非懂。我们也不会清楚老师对这种思想结晶理解程度如何，我们总是老师说什么便听什么做什么，并且还觉得挺新鲜。

老师教导我们，骄傲使人落后就是有了成绩就沾沾自喜，就向人炫耀；甚至觉得比谁都强，看不起别人。这样你下次——老师特别在“下次”处停顿一下，以示注意，然后说，你下次就必然落后。这给我们立竿见影的警示。我觉得好像脊背掠过一瞬凉气，——为骄傲的报应如此神速、显效不寒而栗。

老师接着说，落后是个什么样子呢？落后就是落在了别人的屁股后边，说时，老师胳膊扭到背后拍拍屁股。老师的说法挺形象，属于我们那个年龄段和知识层次的顽童容易理解的范畴，而且很具土俗味的幽默，所以，我们都笑了。笑的同时，前排的同学便胳膊扭到背后去拍屁股，说后排的同学你落后了。如此一排排拍下去，加上拍击声，教室里笑浪翻滚，比学算术题气氛轻松活泼多了。

课堂有些乱，老师喝止。

老师又解释虚心使人进步，说虚心就是不能自己说自己好，自己说自己好就是骄傲了，就是不虚心了；比方你功课好、考试成绩好，但你自己不能说好；即使别人夸你好，你也应该虚心地说我不好我不好。

老师说“我不好”时大约来了情绪，配合了摇头的动作。

同学们觉得老师的摇头动作和“我不好”配合得恰当、新颖，就都学着便摇头边说“我不好，我不好”。课堂上人头就都摇动起来，加上此伏彼起的“我不好”之声，场景就颇为壮观。

课堂又乱，老师喝止。

老师接着刚才的话说，这样就能进步。说进步，老师没用说落后那样屁股排队的方法，没能引发同学们新一轮的效仿和模拟，没能触发同学们的兴奋神经，同学们都觉得有些失落和遗憾，下课后都说不直观，不形象，缺乏说服力。

老师又讲自我批评，说想要虚心，必须拿起自我批评这个武器。一听武器二字，同学们就伸指做手枪状，嘴中响起枪击声。老师厌恶地挥手压下，继续教导我们，说自我批评就是找自己身上的缺点、错误、毛病，即使做了好事也要先找缺点错误，做自我批评。

老师的后一句话我们听起来奇怪，怎么做了好事还要先找缺点错误，就纷纷问老师这是怎么回事。

老师举个例子教育我们。他说比如你捡了一分钱交给了警察叔叔，你以为做了拾金不昧的好事。但这时你千万不能认为做了好事，这样想你就是骄傲，如果你再告诉了别人，你就骄傲得不得了了。这时最虚心的做法是仔细想想你把一分钱交给警察叔叔之前是否犹豫过，是不是想据为己有；交给警察叔叔之后你是否想过希望公安局给学校来表扬信表扬你等等。如果有这种思想就是错误、毛病、缺点，就要狠狠自我批评。

这种道理深刻别致，永远让我记忆犹新。到了史无前例的那个运动中，有句时髦话叫“狠斗私字一闪念”，我觉得是老师讲的道理的进一步深化。

在一次可以说是触及灵魂的自我批评周会后，我们对“自我批评、骄傲、虚心”这些词语的理解形象化了。

老师亲自主持周会，强调必须自我批评。

同学们都低头耷脑，不知该怎么发言。老师见会场沉默冷清，就起了火，就用点名的方式强制每一个同学发言。同学们像被督战队逼到阵前，只好搜肠刮肚胡诌八扯一番

一个同学说我学习好，回回考满分……，说到这儿，她突然意识到说错了，怎么能说自己学习好、回回考满分呢，这不是犯了骄傲、不虚心的错误吗。她连忙虚心地翻案说我学习不好，考满分是骄傲的表现……

我们听着那么别扭。老师说自我批评是痛苦的，慢慢就适应了。

一个同学说我本来想长大后当科学家，可老师教导我说当工人农民光荣，我就知道我骄傲了，我错了，长大后我要虚心当工人农民。

不断站起发言的同学大都如此，都是狠命地说自己的不是，说自己满身错误，说着说着也就找到了自我批评的感觉，虽然仍觉得的怪滋怪味，但听多了也就真的适应了。

有些同学更乖巧，自我批评是把老师比例的一分钱的故事加以活用。这个说我捡到一分钱后装进口袋想自己花了，那个说我检到一分钱后想交给家长……。他们也怕这么多人都捡过一分钱不会让人相信，就都强调了自己捡到一分钱的与众不同之处。那个说是在某某地方，钱是平铺着的，那个说在某某地方，钱是卷着的，有的说钱是干燥的，有的说钱是沾满露水的。他们都说的绘声绘色，让老师都没法制止这过于泛滥的一分钱故事上的自我批评。

这些乖巧同学的捡钱经历尽管各有特色，但我仍十分怀疑。因为我从来没听他们谁说过曾向警察叔叔表现过拾金不昧，地上也不会有那么多的一分钱等着他们捡。况且那时一分钱还是有一些价值的，穷苦的人不是还要“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儿花”吗，（不然就不会有“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这样的歌曲。）我想他们即使捡到一分钱也早就悄悄装进自己口袋了。可他们的自我批评却像真的似的，这就有了哄老师的嫌疑。

果然，后边的同学感受到了这种不诚实的氛围，继续如法炮制，老师黑着脸制止了这种应付态度。

再后边做自我批评的同学找不到了话题，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可老师还硬催，快说快说！一个女同学在老师的逼迫下很勉强地站起来，但站了半天，头低了半天，身子忸怩了几下，嘴巴欲说又闭的张了几次，终究没能自我批评起来。大约课堂的严肃气氛，同学们的瞪眼相向，老师的两次相催把女生给逼急了，一急便以哭来交账了。

老师让这位女生坐下，又叫起一位女生。这位女生到简捷麻利，一站起来袖子揉眼便哭，好像她预备的发言就是哭。

哭是具有感染力的，而且这好像还是一条新思路，其中既有自我批评的内涵，也有以柔克刚抗衡老师强制自我批评的功效。于是，比男生这些傻蛋只会硬冲硬拼聪明的多的女生就都拿起了哭这个锐利武器。先是小哭，后是大放悲声，看你老师还如何督战，如何自我批评。

男生们也受不了这种刺激，纷纷加入哭声队伍。全班哭成一团，似乎在排练一场声情并茂的大合唱。

我也哭了，但总觉得哭声中隐含着滑稽，感到有种事情做绝的锋利寡冷。

老师却总结说，这很好，这很好，达到了预期的效果，因为哭从来是对自己错误痛心疾首的最深刻表现。

后来，当我长到能说会道的年龄，又有兴致谈起这些往事时，和我同村的一个老人叫铁蛋的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说你也是受的这种教育？哪是什么时候？

我说前十来年吧。铁蛋老人说那是我家宝宝念小学的时候。我说是是，我就是那时念小学，不过我们不在一个学校，我在村里，你宝宝在城里。

铁蛋老人说你们受的这个教育，是和以前的教育一脉相承的，我在部队里就受过这样的教育，我们指导员也像你们老师一样这样要求我们。我说是吗，他说那还有假。

铁蛋老人所在部队的指导员姓郭，当然就叫郭指导员了。

郭指导员对骄傲的解释是这样的：骄傲就是你爱说大话，爱哈哈大笑。你大笑什么，笑别人不如你吗？别人为什么就不如你，就不能你不如别人。郭指导员说话有针对性，铁蛋听出来这是说他的。他爱哈哈大笑，可他觉得并没有目中无人。但是他没文化，不会理论问题，指导员说他哈哈大笑是目中无人，那就可能是目中无人，大约这是个理。看来以后要注意，不然要落后，那句话是这么说的嘛：骄傲使人落后。

郭指导员也讲到落后，但他没用屁股排队的方法。铁蛋说这是因为他们不是小孩。

郭指导员也讲到虚心，他说虚心就是你有了成绩有了功劳不要自夸不要强调，成绩和功劳是大家的，你多思考的应该是自己还存在什么缺点和不足。

郭指导员的高论，我总听着像我们老师对一分钱心理的挖掘和解剖。我不知他们这样的不约而同是串通好了的——这当然不可能——还是谁学谁的？不过，按年代推算，应是我老师学指导员的。这样看来，我老师在这支思想教育队伍中还排在儿子辈儿，甚或孙子辈儿。

说到自我批评，铁蛋说郭指导员一提起“这杆枪”也是先对准了他。

铁蛋清楚郭指导员先找他谈自我批评是怎么回事。因为无论他怎么哈哈大笑让指导员皱眉，但他战斗事绩突出是没有问题的。指导员先跟他谈自我批评，就是怕他犯骄傲的毛病。

指导员话语挺多，铁蛋听明白的就是不要争功，不要争名，要想到这是为百姓的翻身解放应该做的。最虚心的态度是多做做自我批评，看还有哪些方面做的不足，这才是正确对待功劳的态度。

郭指导员不仅理论能力强，做工作还极有毅力。只要铁蛋还有含糊、疑问、纳闷，他就要把工作做到底。他缠住铁蛋像攻克堡垒一样不获全胜决年收兵。

于是，朝霞里他们的身影踱在波光鳞鳞的河边；

中午，俩人端着饭碗碰头说话。当意识到因说话忘了吃饭，相视一笑，大口扒饭。

晚风中，俩人面对耸峙的大山若有所思。

终于，出现了郭指导员拍铁蛋肩膀的剪影，进而俩人热烈握手的镜头。

终于，一个完成了思想灌输，一个接受了真理传播。

二

妻子没有睡着是因为他觉得丈夫索楠还没有睡着。索楠睡觉挺好，从来进被窝就能睡着。妻子一般在他睡着后才能睡着，这已成了习惯。

妻子不去招动索楠，她静静地躺着，等着索楠发出入睡的鼾声。但好大一会儿，也没觉得索楠睡着，妻子想这是怎么了。

索楠开口说话了，说你睡着了吗？妻子赶紧回答，说没有，紧跟着就问有什么事？

索楠叹口气，说有事。

妻子打开壁灯，屋内有了半明不暗的光。她看着平躺着的索楠俩眼圆睁，一眨不眨地直盯着屋顶。她看出他心事不小，怪不得半天没睡着。

索楠说他妈的，要评职称了。妻子不明就里，赶紧附和说评就评呗。索楠说你说的多轻巧，评就评呗，这一评就显出高低来了。妻子说显出高低怎么着，还不一样吃饭睡觉。妻子说这句话时语音柔和，听出有安慰丈夫的意思。

但这点安慰并不能使索楠丢掉心事，安然入睡。他说，谁说分出高低还能一样吃饭睡觉！评低的人恐怕就要得了失眠症，吃饭也吃不出滋味；评高的人肯定伙食水平也高了，胃口也好了，开始几天睡不着也有可能，但那是高兴得睡不着。过了兴奋劲儿，还不定睡多香呢，说不定睡梦中叫出情妇的名字叫媳妇捶屁股呢。

妻子被索楠的话逗得一乐。

可索楠没乐的意思。他继续说，你以为还跟过去一样评个先进、模范之类的给个一纸奖状，再发个笔和本儿什么的哄哄人。这回可是动真格的，与工资挂钩，评职称就是评钱呐！别看大家都围着一个办公桌办公，可趴到桌上填的那个纸头稍不一样，第二天领的票子就差了码了，就拉开档次了。档次你懂吗？就像你在院门口，我在家里边，你挨冻，我却说热；就像我端碗，你流哈喇子。你说要是职称上不去，那不瞅着人家哗哗数票子干气嘛，可是再气也不能抢啊。即使抢，抢了这月的，人家还有下月的；抢了这年的，人家还有明年的，能抢得过来吗。再说抢上一回也早他妈给铐进监狱了。

妻子表扬他，是比你家祖宗强啊，知道个见名利就上，不去吃那哑巴亏。随即又问，你能评个啥呢？

索楠说一级没问题。妻子挺高兴说咱就评一级。她听着一级就挺高。索楠白他一眼，说这就高兴了，还有高级呢，按我的工作年限，能评高级。妻子说那咱就评高级。索楠说由你了，其实我忧心的便是评高级，要是评不上高级，那才吃亏。那就被和我一起参加工作的拉到后边去了。

妻子说为什么你就不好评高级，索楠说还不是学历不够。说到这儿，索楠有些烦躁，他用脚蹬了几下被头，似乎想凉快些。大约没达到效果，他一直腰坐了起来。妻子给他披件衣服也坐了起来，并关切地问哪怎么办。

索楠是这么一种人，任何能到手的利益都不轻易放过。高级职称对他来说只能算可能到手的利益，但他几乎已划入了必须到手的范围，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到手的利益滑掉。

因此索楠回答妻子的问话便是“要争”这两个字。说时他眼光坚定，牙齿紧咬。

索楠这么一下决心，妻子心中就有谱了。索楠只要拼命争的东西总能争到，她有这个经验，那次分住房，就是索楠硬争到手的。

学校难巴巴地盖起了一座住宅楼。说难巴巴当然是指筹款难巴巴。学校为盖楼向上边打了不下几十次报告，有人形容报告之多可以用秃一枚图章。但光报告根本不管用，一次次石沉大海。后来还是有路子的学生家长接通关系，才在又送礼又答应回扣的条件下基本办成。就这，临到盖章时又有别的单位撬行，弄得主管人举棋不定，最终又赶紧送礼缠磨，才让章子落下。

当然不会要多少钱给多少钱，只给批了计划款项的一半。

只好有多少钱办多少事，建筑规模削减了二分之一。这一来，原定分房户少了二分之一。能住上房的都成了校内大小有个官衔的人了。这没办法，现在时兴这个，当官优先得利，时兴“先天下之乐而乐”。

索楠老教师了，住房名单上赫然列着姓名，可户数削减二分之一，他正巧被删掉。

这让索楠十分恼火。这要是别人，叹口气也就算了，但索楠不是这样，正是这似可似不可的情况才是他大显身手的时候。

他半躺半坐到校长办公室的沙发上，说不给他分房就住这儿了。他说他不相信一个老教师没有住房的权利。校长自然把情况先说了一遍，说分房专门组织了分房委员会，定出了方案，大家不都是按积分排得名次嘛。

索楠说什么委员会，还不是你们几个干部，不然为什么都是干部分了房，为什么你们干部积分那么高！

好像里边有什么不太光明正大的内情，校长被索楠噎得一时答不上话来。

正巧提拔不久的年轻的后勤主任来找校长。后勤主任分了房。他的积分能达到分房标准明显是因为陡然间增加了数值极高的职务分。

看见后勤主任进来，索楠眼光一亮，从沙发上爬起，向后勤主任发起了进攻。他仗着教龄长、年龄大，像教育学生一样把后勤主任一番“教育”。

教育的词语都是十分正面、十分政治的词语。如领导干部应身先士卒吃苦在前享乐在后，廉洁奉公，人民公仆，为人民服务，做人民勤务员之类。这些词语如果从书本上、文件上读出来好像平平淡淡，感觉不到什么。可如果人与人面对面，并且基于特定的环境及语境，听起来便不平淡，甚至有味儿不对的感觉。索楠这样“教育”，是出于常给学生这样讲从而说惯了嘴，还是刻意追求这些词语在现实中的反差，这只有他自己明白。但现实情况是后勤主任听后脸色很不自然起来，并且进而转入恼怒。他不傻，他从这似乎十分正面的词语中嗅到了呛鼻的讽刺味儿。

这时，校长可能突然领悟到什么，他及时地制止住悻悻地将要针锋相对反击的后勤主任，并把他叫出办公室。返进来的时候，校长向索楠宣布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决定，后勤主任的房子让给他。

索楠的目的达到了。他和妻子欢天喜地地住进了新居。至于校长是怎么和后勤主任说通的，校长到底出自什么考虑，索楠并不去多想，他只是能成为一个胜利者，成为一个眼前利益不被闪过且牢牢把它抓住的成功者就行了。这是他的行事准则。

事情的发展还更加有力地支持了索楠见利不让的思想和努力是多么的英明和必需：后来解决住房的办法成了集资建房，个人得出钱，从几千到几万的不断涨码。索楠说这钱不是白出吗，说是会退钱，又有哪家给退了。

索楠还从中总结出一条规律，任何利益，抢在前头得到，都是无偿或免费的，而且条件也比较宽松，以后再有这样的事，就该要这个条件那个条件的，想得到就很不容易了。索楠心中有例子：文革过后，第一批复职的干部都补发了工资。好多年的工资一次补发，有的一下子领了好几万，这很让人眼红的数字。因此，还惹得一些家庭为票子的分配打开了内战。后边复职的便只给补一定的百分比，并且百分比逐批减少，再后来干脆不补发了。不管是国家拿不起钱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但总透着这么个规律。

评职称想起来也不例外了。尽管也这个条件那个框框，比方要求学历了等等，但总容易格外开恩蒙混过关，第一次嘛。而以后，条件就会卡死或调高，且十分认真起来，事情就难办了。

妻子说对对对你说得对，那这评职称也非得争争不可了。

索楠说那当然，但又发愁难办。

妻子问难在哪儿。

索楠说难在校长不一定开面，咱老找他麻烦，他讨厌咱。可评上评不上关键在学校给往上报不报，只要报上去，一般说没问题。

妻子反而急了，那快想办法吧！

索楠思索一会儿，然后咬咬牙，好像下了决心，对妻子说，以我现在和校长的尴尬关系，说好话不行，只能硬干，只能让他服了咱才行。我看这回光我一个力争不行，必须有你的配合帮忙才好办，你要说哭就哭，另外嘛——，如果第一方案不成，再用第二方案。他一股劲儿已想好了两套方案。

妻子不知道两套方案的内容。索楠知道要告诉她必须先做思想工作，便说咱躺下说。于是，俩人掀掉肩上披的衣服，钻入被窝窃窃私语。

一会儿，妻子声音较大地说出一句“看你！”听话音有不好意思的味道。索楠却笑了一下，然后说睡吧。

妻子从被窝伸出手关掉壁灯。

三

郭指导员接到上级指示，说抗战结束，本地已成为安全后方，不再需要武装力量，而充实基层，加强农业生产支援前线成为新的形势。鉴于区小队民兵队员年龄偏大，又有家室之累，不适于补充部队，家中分的田地也需劳力耕种，因此，区小队撤销，队员回乡。由于区小队在抗日游击战争中起到了作用，所以，在区小队撤销前选出一批作战勇敢、战绩突出的队员给于记功表彰。另外，还给区小队一个“战斗英雄”的名额，可在记功表彰的队员中选出一个，报上级部门批准授予。

上级特意告诫，在评选前要做好思想工作，做到不骄不躁，谦虚谨慎，客观公正，要不争不吵，在批判与自我批评的基础上完成评选工作。配合评选，还印发了以“骄傲使人落后，谦虚使人进步”为题的学习材料若干份。

评英雄模范历来是个棘手的工作。有那个队员不想当英雄模范呢，别看评过后发一张麻头纸奖状，有时只是口头上给个表扬，但这就肯定了成绩，是一份光荣，有谁不想得到呢。可一争就很麻烦，轻者面红耳赤影响团结，重者伸手动脚酿出事故。这种情况郭指导员多有了解。

但上边提倡的自我批评确也是有威力的，郭指队员很知道如何使用这个武器，如何用这个武器营造出让队员心虚得不能再虚的气氛，让那些骄傲自大的队员虚怀若谷服服帖帖。

郭指导员还知道抓重点。他知道要想让所有队员都虚怀若谷必须有典型引路。只要典型虚怀若谷了，效果便会出来。

郭指导员抓重点在抓住了铁蛋，应该说他抓对了。铁蛋参加区小队前，单人独马杀死了城门口一个站岗的鬼子，被群众称为英雄。群众称他英雄，他并不拒绝，也不解释，反而挺开心，常常哈哈大笑，很得意的样子。虽没有听他冲昏头脑地自己说自己是英雄，功劳大，可那种显然趾高气扬的劲头明明透出十分的骄傲。

郭指导员果真有做思想工作的能力，并且成功了。他成功地让心虚得不能再虚的气氛渗透进铁蛋的每一根神经，使得铁蛋在评选会前不得不认真地回想那次杀鬼子的过程并用自我批评的锋利解剖刀探明必须虚心的内容。

杀猪是个很不好干的活儿。一是得有力气，因为力气小，捆猪和摁猪就不容易。那畜牲大约能觉出大限将尽，因而挣扎力量大的惊人，还会张口咬人。没有把子力气，不容易降伏它，弄不好还会让猪给咬了。二是得心狠，提刀的手软不得，一刀下去，喉断血涌，绝不妇人之仁地怜惜一条活生生的生命从人间消失。

铁蛋杀猪是把好手。手狠，力气大，因此活儿做得干净利落。对此，村里人是公认的。

村里人聚堆闲谈，东拉西扯地就扯到了手狠这个话题上。众人普遍认为手狠是一种独特的禀赋，常人练是练不来的。这种人叫人畏惧，也叫人尊敬。因为没这样的人，人们大约将吃不到猪肉、羊肉、牛肉、马肉、驴肉……。吃不上肉，人的饮食该多么平淡无味！因此，得感谢手狠的人，手狠的人可算人中豪杰。众人把赞赏、肯定、甚至艳羡的目光聚焦到了铁蛋身上。

但也有不服气的，不服气的那人也杀过猪。同样杀过猪，铁蛋受赞扬而他被冷落，而且看出来人们的眼光还是故意从他身上闪过而投射向铁蛋。他不能不愤怒。

他说既然敢杀猪那个不手狠，不手狠的谁能干得了那活。有人就笑话他，你还手狠？那回诸脖子上卡着刀叽哇叫着跑脱是怎么回事。

人们哄笑，说不提你吧，你非现现眼不可。

那人吞吐说，那是我……心软……

心软？还不是手软。众人又笑。那人恼了，说好好，我手软，他手狠让他杀个人给你们看看。

这明显是怄气了，那人想挽回面子胡诌八扯起来。不过，还是把众人将了一军，场子一下子冷了下来。那人见出了口气，见好就收，扭头走了。

人们抱不平地说简直胡说把道，杀人？杀什么人？去哪儿杀人？

那人半路上回过头来说杀个日本鬼子看看，城门口站岗的鬼子天天逞凶哩！

人们安抚铁蛋，别听他瞎说。

不！铁蛋说。他若有所思。

城门口站岗的鬼子中，数一个鼻子下留着一撮黑胡子的鬼子可恶，数他给老百姓“三宾新交”（扇耳光）多。并且据说，攻破县城时，他杀过好多老百姓。大约因为这样，他视老百姓如草芥，常常突然地惊乍起来，脸上肌肉乱抽，小黑胡子一蹦一蹦地，把枪刷地平端，刺刀闪闪地便指向进城的老百姓，把百姓吓得魂飞魄散。老百姓背后给他起了个中国特色的恶名，叫他“活阎王”。老百姓进城都要先打听打听是不是活阎王把门，如果是他，便先坐外边等等，等活阎王换岗后再进城。

这天，进城的老百姓看见活阎王把门，就都远远地找的店铺歇着等活阎王换岗。通往城门口的路上静悄悄的。

忽然，路上出现了一个粗壮的汉子，晃着膀子愣种般地独自朝城门口走去。

百姓们都很焦急。这是哪儿来的愣种，也不问问情况就朝着活阎王走去，要是凶多吉少怎办。有人想喊回那汉子，可他走得很快，又目不旁顾，赶不上人们喊他，他已离城门口不远了。

活阎王大约正感到无聊，见一个中国人走来，正好吓唬一番振作振作精神。他朝着走来的汉子刷地平端起枪，枪口指向汉子，口中可怕地喊叫起什么。

那汉子怔一下，停住脚步，好像才知道鬼子厉害似的，点头哈腰起来。

活阎王并不领情，照旧吼叫，且加了力度，直到那汉子点头哈腰挪到他近前，从竹篮中取出烧鸡在他眼前一晃，并用手掌的食指和中指做出往嘴里喂食的动作，同时学着鬼子话“米西米西”之后，活阎王才停止吼喝，神情稍显松弛，枪刺也垂了下来。

但他仍然十分警惕，示意那汉子把烧鸡和竹篮放到地下，用枪刺来回拨拉，当他又抬眼看看笑得很憨厚巴结的汉子，确信没有危险，确信是慰劳皇军之后，他才弯腰去取烧鸡。

这时，那汉子手向腰间摸了一把，趁着活阎王抓起烧鸡直腰扬脸的那一刹，“啪”地一团白粉甩到他的脸上。活阎王的脸上立刻开出一蓬白色的雾团。

活阎王马上惨叫起来，带着哭音，烧鸡和枪都从手中脱落，紧忙用手去揉被蜇疼的眼睛。

老百姓已看出那汉子是用石灰粉蜇了活阎王的眼睛。接下来，就见那汉子麻利地用脚勾起活阎王脱掉的枪，然后学着活阎王惯常平端刺刀吓唬百姓的样子，一个突刺将刺刀扎进活阎王的胸前，随即猛地把枪刺往回一抽，活阎王没赶上啃声就软软地仄歪到地上。

那汉子提枪，顺城墙根跑了几步，在还未听到鬼子追击的喊声时，已拐入庄稼地没了踪影。

老百姓知道今天是不能进城了，但他们亲眼看见有人杀死了他们恨之入骨的活阎王，心中不知有多高兴。

壮汉杀鬼子的消息很快在四村八乡传开。人们知道杀鬼子的是铁蛋后，都称赞他是英雄。

四

常言说骒马上不了阵。索楠想出了一条妙计向校长发难，却因妻子的不当闯入而砸锅，他觉得老话说得真是不错。

索楠性格让人们不算看好，都说他拗或是倔，这样性格的人给人的感觉是办什么事都得办成。所以，当校长看见索楠推开办公室门进来的时候头皮就紧了一下。眉头也就绉了起来。

索楠犹如上阵，校长也不敢掉以轻心。从见索楠进来，校长就有强敌入侵必须全力应对的警觉。根据经验，索楠无事不登三宝殿，确切地说没有与利益攸关的事他不登三宝殿。因此，只要他来就是为利益强争硬夺。

校长理解，利益的事涉及人们拼命工作的根本目的，谁也不会漠然处之。如有想法，找领导是完全正当的。但不是那么拗的人来找往往有可以信服的理由，领导不好说什么的。即或理由失之偏颇，或发生误会，给以解释，也就佛送西天了。

索楠不是这样，任何利益对他来说都如命根，不争个天翻地覆、你死我活决不罢休。不得到利益，他死皮赖脸，信口开河，一条道走到黑，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到黄河不死心。通过索楠争辩、争夺的表现，校长甚至真正理解了百折不挠楔而不舍的极端含义，虽然它透出残酷、透出寒意且面目狰狞。

索楠来找校长丝毫没有弓腰媚色，而是板着脸像来讨账似的。校长自持位尊，心中又确实不待见索楠，自然也霜面冰颜。所以，事情从一开始就显剑拔弩张。

战阵摆开，如何接敌，方式是多种多样的，并非只有一照面便火力齐发一种。我们读到的一些古书上的接敌场面就常有文武两个半场的描述。

双方压住阵脚，各自酋长先进行一番文斗。较多的是互相攻击谩骂一气，少数有宣讲已方战斗的宗旨或正义性，或讲些吓唬劝降之语。当然都是废话，最终，后半场便是撕破面具大打出手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索楠与校长不幸也将这样进行一场交锋。

校长想索楠来叫阵肯定是为职称的事，这是当前的利益焦点。

校长猜得不错。

索楠扬起脸，假装说不懂评职称政策，望校长于百忙中给于解释。

校长说我不忙，但我也知道皮毛，更细的政策规定你可到办公室找文件看看。

既已唇枪舌箭，索楠索性开门见山，说你看我能评个什么职称呢？他问时是这么想的，校长回答这个问题会有些两难。如果出乎意料地校长说能评高级，那算低头便捡了个元宝，不过他知道这种可能微乎其微，他不抱多少幻想。如果校长说不能评高级，他就非要让他说出个子午卯酉不可。虽然这些子午卯酉在他的心里也有答案，但他总是不服气，只是不能自己跟自己争吵，而找到校长，有了争吵对象，他至少也可出出不平之气。

校长不愧是校长，乖巧地说那你看能不能评高级呢。竟是索楠没有想到的第三种答案，等于把球给他踢了回来。

索楠毕竟也非善家，毫不客气地说该评，也叫校长一怔。

索楠为该评高级出的解释是这样的：我工作二、三十年了，我也是又当班主任又当科任教师的，也是早起晚睡，也是让学生气得哭不得、笑不得，受苦受累一天天熬过来的嘛，我是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嘛。

应该说这都是实情。作为老教师他也确实付出了心血，他这样说话竟让校长心不由一软，说出具有同情意味的话，这不都是因为政策卡着吗。

说这话的时候，校长的对阵情绪已大大减小，他的心中似乎掠过这些想法：索楠也是老同志、老教师了，在学校也算元老级的人物了，要不是因为常在利益上纠缠，锱铢必较，让人不免低看，现在也该提拔个一官半职了。大约因这样的情况，他敢来校长处闹；也因为这点，校长还不能不诚心接待。

校长继续心软下来，说你也老教师了，道理不用我说你都明白。如果有一分可能我也要给你评上高级。就像上次分房，不是在极难办的情况下照顾了你吗。

校长已完全转变了对阵的态度，改用怀柔政策。他想用感动其心的办法迅速打消他的对立情绪，解决这道难题。这道难题的解决不仅能使类似难题有法可解，而且也能充分显示他作为校长的肚量和水平。这时校长只能这么想，这么办。因为他完全没有办法一脚把索楠踢出去，或者即使踢出去，问题没解决他还会卷土重来。

但索楠态度一点没变，仍然严阵以待。说出的话让校长心冷到南极。他脚跟站得很稳，硬干的宗旨牢记在心他不会在校长的软话中动摇，一动摇就摇掉了高级职称。

索楠说，照顾我？不照顾你得行啊。他不能容忍校长转移话题避开职称去谈分房，假惺惺的似乎好态度，但居心叵测地要解除他力争高级职称的武装。他这样说话，还揶揄着校长的微妙处境。

官不是好当的，想要当稳，除有实绩外，主要是上级扶持，这后一条最为重要。很多官到了一定高度便升迁无望，主要就是上边没人推一把。至于被刷下来，那更是上边有人黑心所致。校长的实绩本就一般，不知什么原因，教育局长还对他不满，闹得校长步步小心，官当得如履薄冰。那次分房，教师本来不满，如果教育局长过问，校长不好交待，如果局长借题发挥，他吃不了兜着走。因此，当索楠来闹时，他做个顺水人情把房子给了索楠，分房的人员成分中有了普通教师。至于后勤主任，他是管房子的，有的是机会。

按一般的世故人情，下级找上级办事，往往陪尽笑脸，好话说尽，还得又送礼又请客的，就差下跪才行。可索楠找校长办事却如投出匕首，黑虎掏心，事属反常，原因就是他掌握了校长官当得不稳委曲求全的心理；再加他老教师地位，一惯拗的作风，找校长的方式似乎与众不同了。

用这种方式，就要拿出让校长害怕的举动，逼他就范。因此，索楠与校长的对阵将随着索楠认为的文场效果不大要转入武场了，也就是索楠心中早就想好的一个成语叫“图穷匕见”了。

索楠用话将校长步步带入武场。他说别忘了我是老教师，是老同志，张开口合不住，怎么样让我出这个门，你看着办。

校长依然坚持原则地说爱莫能助。

索楠说你还装糊涂，我这老脸还不值个高级职称！要是比我年轻的评了高级职称，你说我这老脸往哪儿搁，我还不如死在这里。

校长的心又有些硬了，怀柔政策无效，他的口气变冷，说我没说让你死在这里，你要死，我也拦不住。校长的话有些不负责任。

索楠说，好，这可是你让我死你这儿的。我怎么死的，会有人告诉教育局长。

想不到索楠真的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药片，说是安眠药，说来时就准备好的，只要你校长叫死就去死，反正也没脸活了。

校长吃惊索楠还有这一手，看来拗得升级了，上水平了，更难对付了。校长有些傻了。但他并不是慌索楠的死，索楠老给他出难题，他甚至恨不得他死，死了倒干净了。可他不能不慌自己的乌纱帽，他熬这个乌纱帽比索楠争个高级职称要艰巨的多。要是出个老教师死在自己办公室的事儿，不管责任在谁，自己都难辞其咎，教育局长处理起来决不会手软。可一旦失去乌纱，活着还有什么劲儿呢！这样想来他好像理解了索楠评不上高职奋勇自杀的心理。这时他几乎要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但为解燃眉之急地要答应索楠的要求了。

校长正要张嘴，办公室的门被啪地撞开，一个女人带着惊恐地哭声扑了进来直冲索楠身边。索楠抬头与女人四目相对，俩人都一愣，女人也停止了惊叫。

校长看出闯进门的女人是索楠的妻子。似乎是因妻子的闯入，索楠竟手足无措起来，手中的药片犹豫着是不是送进嘴里。妻子大约见索楠完好无损，也不知该不该惊叫或者哭嚎，顿时，俩人都呆愣如雕塑。索楠定格成埋怨、责备，妻子定格成无措、难堪。

索楠的妻子猛然闯进，校长心中暗叫一声苦，想事情要闹大。一个索楠已让他应付不暇，要是他妻子再来搅和，会更让他焦头烂额。

但事态发展竟出乎他意料之外，索楠妻子的闯入并没有起到推波助澜、火上浇油的作用，相反，到像给烧红的烙铁浇了一瓢冷水，索楠成了霜打的叶子，形神一下便垮了下来。

校长醒悟过来，原来索楠在演一场苦肉计的戏，可惜编排和演技都十分拙劣，衔接不当，表演夹生，成了失败的闹剧。

这下校长掌握了武场的主动权。他大发雷霆，把桌子拍得震天响。桌上钢笔、墨水瓶欢快起舞。他说好啊，原来你们是串通好了来威胁领导。索楠你一个人难缠还不甘心，还要拖上老婆，你可难缠到家了！你不是要死吗，好啊，你死吧！打开门，让大家看你怎么死。不怕死的人能当英雄，今天你当回英雄我看看，这可是给学校争光添彩的事啊！

索楠这次可是失败的十分惨痛，不但没达到目的，连威胁住校长给说点软话的效果也给砸锅，反而让校长抓住把柄，一顿训斥，一番讽刺，丢人现眼。夫妻二人缄口无言丢盔卸甲狼狈逃窜回家。

回到家索楠把妻子好生数落，说咱们定好的你在外边注意着等我吞下药片假装昏过去之后你再进去，然后装得悲痛欲绝，抓住校长要人。背后咱再逼着校长给咱往上报高职。可你急什么，我还没吞药片，你先叫得那么瘆人，让校长识破咱们计谋。你这真是骒马上不了阵。

妻子说我还不是怕你吞了药片真的死了吗。索楠说什么药片，都是我捏的白面疙瘩。

妻子没理了，说那怎么办？

索楠说只好宣布第一行动方案失败，启动第二行动方案了。亏我一股劲儿想出两套方案，要是现在想，受了训心慌意乱的脑袋像一盆糨糊，那能想得出来，可评选不等人，误了开会研究报不上去就算完了。

五

评功会举行。

郭指导员主持会议。他还是先强调了不要骄傲，要虚心之类的发言精神。先是个人发言，而后大家评选。

由于接受了指导员教诲，多吃了偏饭，铁蛋的全部身心都如浸泡进了虚心的海洋中。他觉得他不知明白了多少道理，拾到了多少珍宝，把自己高尚了不知多少的虚心品德装饰得光彩耀目，评功会上他要一展风采。因此，郭指导员一说个人发言开始他便首先站了起来，并向指导员投去激动、会意的一缕眼神。

铁蛋的英雄事迹，主要的就是城门口杀鬼子。如果他骄傲是因此事骄傲，他虚心也只有在此事上虚心。在郭指导员攻坚作战一样的把可能骄傲而目中无人、而犯错误的铁蛋拉到虚心的这岸后，铁蛋早把杀鬼子这件事做了不知多少思索。鸡蛋挑骨头地、搜索枯肠地早把这事的环环节节、旮旮旯旯找个遍透，从中挖出虚心的东西，所以，他的发言是有充分准备的。

铁蛋便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发言。

他说，老百姓都认为我杀鬼子是个英雄，其实他们都认为错了，我那是个英雄呢！首先我杀鬼子的动机就不高尚，不是怀着深厚的阶级仇、民族恨去杀鬼子，不是为了苦难深重的祖国去杀鬼子，不是为了失去家园的东北人民去杀鬼子，而是因为打赌、怄气才去杀的鬼子，你们说这动机多么不高尚。郭指导员说这叫个人英雄主义，不是集体英雄主义。郭指导员说个人英雄主义危害很大，容易导致目无组织，目无领导，目无群众，后果是很可怕的。

说道这儿，铁蛋擦擦头上的汗，好像是担心后果的可怕给吓出来的。

他继续说，第一我杀鬼子不在党的领导下，连个地下党的同志领路都没有。杀鬼子不在党的领导下杀，还有什么值得骄傲的，算什么英雄。

说到这儿，铁蛋大约为了更虚心，说这些都是理论方面的认识，其实我也没有这么多理论词儿，都是郭指导员教我的。下面我再说说杀鬼子时我多么胆小。

铁蛋说别看我迎着鬼子上去时好像挺勇敢，其实也害怕，不过，既然已经上去了，也就没有退路了，当时要有退路，说不定我敢被吓跑。杀鬼子的时候，我还感到有些手软，有人说我杀猪手狠，杀鬼子怎就手软了呢？看来我还是胆小。杀了鬼子我才投了区小队，虽然是郭指导员动员我来的，可主要也是我怕鬼子查出来报复。实际上是党救了我。你说这算什么英雄，狗熊都不如。

说到这儿，铁蛋说我的话完了。他想大家会为他的虚心报以热烈的掌声，然而没有，会场气氛很冷，他有些失望。

但他转念一想也可能是自己不虚心太深刻了，把大家给镇住了，一时反应不过来。他还是为自己终于掌握了如何虚心的钥匙暗暗升起骄傲，并朦胧地看到“杀敌英雄”的奖状在向他招手。

唯一能和铁蛋英雄事迹抗衡的队员是韩二狗，他的发言很重要。铁蛋最不放心的是韩二狗能虚心到什么程度，如果他的虚心比自己的还深刻，还能挖掘出让队员们听起来新鲜的自我批评语言，那么，杀敌英雄的归属便会易主。

韩二狗的英雄事迹就是那次游击狙敌。

区小队派出一个小组去鬼子出没的一条山道设伏。队员们低头埋伏在陡坡上，地形很好，队员们很安全，鬼子除非长翅膀才能飞上来，只有我们打他们的份儿。

等鬼子一来到坡下，队员们便开了枪，打死了一个鬼子后，队员们见好就收，互相传话撤退。队员们有经验，如果等鬼子从突然的打击下清醒过来，组织反击，那我们便会吃亏。因为鬼子武器装备好，有小钢炮，能打到坡顶。

鬼子往坡顶打了几发炮弹后，不见什么动静，知道游击队已撤退。他们看看躺在地上的同伴尸体，气得哇哇大叫，就想报复。可目标已不在，觉得气无处撒，就四下瞅瞅，朝附近的一个小村庄奔去，要去烧杀抢，出气报仇。

队员们在远处一看，鬼子们其势汹汹地朝小村子奔去，就喊坏了。小村子的百姓听到枪声没有躲出村子，会遭到鬼子的杀害。

队员们着急起来，要是让鬼子糟害了百姓，那狙敌之举非但无功反而有罪了。

队员们便远远地朝鬼子射击，又跃出身体大呼小叫地暴露自己，把鬼子引离了村子。队员们扭身又跑，但又不能跑得太快，让鬼子失去目标，又返回村子。鬼子们也极善爬山越涧，又受过武士道训练，不怕死地迎着枪弹很快扑来，眼看便离游击小队越来越近。

有的队员便有些心慌，便慌不择路。当鬼子越来越近，再不能暴露着奔跑时，整个小组不得已趴在了一处不利的地形区。

有的队员一慌，枪打得便没有准头，只听枪声响，一个鬼子也没有打着。这时，却有鬼子奋勇地越过一道沟岸向我方阵地爬来。

韩二狗沉着冷静，把枪瞄得准准的，一枪把一个爬上岸的鬼子揍下去。鬼子的进攻停了一会儿。

又有鬼子爬上岸，韩二狗又瞄准一枪把他揍下。这样就把鬼子进攻的势头压了下去，争取了时间，等接应的区小队赶到，把鬼子打走。

这次战斗，仅韩二狗一人就打死两个鬼子，并挽救了危局。韩二狗的英雄事绩铁蛋很清楚。他按照虚心的原则和思路还对韩二狗应如何虚心越俎代庖地做了些思考。比方韩二狗可以虚心地说其实鬼子逼近了，能看清他们的满脸横肉，也不免害怕，手也抖动的压不住枪。至于是不是压不稳枪，只有他自己知道，可这不是要表示虚心嘛。就像自己说向城门口走去时也害怕了一样，不过是虚心一下罢了，真要害怕怎么杀鬼子。

韩二狗这样想了没有，铁蛋当然不知道。可郭指导员也给韩二狗做过虚心方面的工作，也给他吃过偏饭。韩二狗也只能虚心，铁蛋这样想。

出乎铁蛋意料的是韩二狗虽然语气平缓，没有自吹自擂、但一点也没有听出有什么虚心，和他铁蛋式的深刻虚心和无情解剖真是差了老鼻子了。

韩二狗说，作为一个战士，作战勇敢是起码的要求。如果见敌人就尿裤子还打什么仗。可勇敢也不是天生就有的，也是练出来的，而且主要是在战场上练。我在面对鬼子时挺得住，还不是多上了几回战场，比刚上战场的队员多了一些锻炼。

有队员拍手。

韩二狗继续说，其实和我一个游击小组的年轻同志都是好样的。他们敢于上阵就证明勇敢，只是他们头次上阵难免紧张，一紧张就会发慌，就会压不稳枪，就会子弹打飘、打偏。这只要多上几回战场就不紧张了，就冷静了。其实这人头回干什么不紧张呢，就是头一回娶媳妇也紧张嘛。

队员们都笑了起来，相互点头说就是就是。铁蛋发言时有些僵硬的会场气氛这时有了松动。

韩二狗最后表态，说我是老战士，以后要多帮新战士，让他们作战更勇敢，大家合力打鬼子。

队员们热烈拍手。

铁蛋实在没听出韩二狗有多少虚心。不过，到了评选杀敌英雄的时候韩二狗却表现出虚心，说英雄还是铁蛋，他城门口杀鬼子替百姓除了害，影响大。

铁蛋很感激韩二狗的提名，觉出这才是真正的虚心。他想他也应该表现出真正的虚心，便要提名韩二狗当英雄。没容铁蛋开口，队员们异口同声选韩二狗当英雄，还没等郭指导员有所表态，就哗地鼓起掌来，且热烈而经久不息。

大局已定。

散会时队员们都说二狗讲的实在，有人提到铁蛋，队员们撇嘴说讲的叫个屁。

铁蛋朝郭指导员瞥去不满的一眼，黑着脸走出会场。

六

校长的办公室有女人进去，一些爱操闲心的老师便会挤眉弄眼的把头碰到一起，说看看表，看她在里边停多长时间。有时一个小时女人出来了，有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才出来，有时甚至到了下班时间也没出来。

校长喜欢女人在办公室较长时间坐谈这是老师们都知道的。但是就仅仅是长坐，不干别的，有人不信。就有人悄悄地接近办公室门突然破门而入给他们来个措手不及从而获知“真相”。但真相是校长在办公桌后，女人在沙发上，都正襟危坐情绪平稳。

校长确实喜欢女人，喜欢女人在他办公室长坐。反正他工作也不忙，或者忙也不讨厌女人来，也要在百忙之中陪伴女人。不过，在办公室他不越轨，他不让人抓住把柄。

校长也爱喝酒，只要喝便不会少喝。喝多了也是满嘴消息，而平时他口风甚严。

男人喜欢酒色，是优点还是毛病，历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有这种特点，遇到公关活动，反而会有借口互相接近。

索楠很容易地利用到这个借口，说请校长喝酒。校长一听还很不适应，以为耳朵出了毛病，听错了。但索楠确实是说请校长喝酒，说是那次假自杀多有得罪，特摆酒赔罪。其言辞恳切，语音绵软，态度谦恭，看来确有悔罪之意。

尽管如此，校长仍觉得索楠的邀请有些别扭，有些味不对，便推说我没时间。

索楠缠磨，说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我诚心请你了。

校长继续推说没时间。索楠说再没时间也得有吃饭的时间啊。校长有些恼怒，说我有没有吃饭时间你也管。索楠钳口。

校长快刀斩乱麻说我有事要出去，说完欲走。不知他和女人坐时有没有过急事，、但他针对索楠就说有急事要走。索楠见话不投机，只好没趣地走开。

不大一会儿，换成索楠的妻子来请校长。校长还在办公室，并没有因什么急事而出去。

索楠妻子来请，校长的脸色好多了。他看见长的不错的索楠的妻子今天打扮得比天天好像更有模样，就有些怦然心动。

索楠争职称口口声声喊自己老，说老教师、老脸等，用很多“老”字，实际上他并不老，不过才四十三、四岁。当然，这个岁数和大多数老师比还是大，从这个意义上说，他说老到也实事求是。强调老，论资排辈的时候很有好处。一般意义上说老也必然贡献大，这在争取待遇方面理由显得充足。事实上，也因为他称得上老，校长才对他有所恭敬，对他的一些出格不出格的胡闹才无可奈何。

索楠的妻子则不能算老。她比索楠小四、五岁，才三十七、八，因为面嫩，说二十八、九也像，而且这种年龄的女人据说还有成熟的魅力。

校长刚见索楠新婚妻子的时候就有些眼馋，恨不得就想亲近一下。这样的想法后来也有过，但由于慑于索楠的难对付，还是打消了念头。但这并不能浇灭校长的心火，特别是见到她时。

这回可是她主动找上门来，且单人独马，满目柔情。她还不知是有意、还是正好换了装束：丝质的连衣裙翩然摆动，犹如花儿开放，ru*房的肉感在丝质面料背后闪动，更让校长想入非非，心痒难禁。不用索楠妻子张口，校长已暗自许诺一请就去。

索楠妻子说明了来意，校长没有表示拒绝。不表示拒绝当然就是答应接受邀请了，但为了维护领导应有的岸然道貌，校长还需作一些辩白，说你们全家来请我我要不去架子就大了，这事只能索楠无情我不能不义。他还说我是领导不能和他一般见识，还是要搞好上下级关系嘛。

索楠妻子立马夸奖，还是校长比索楠懂道理。说着不知是不是故意但却十分自然地把校长的胳膊扶了一下，校长立马就有过电的感觉，就有些把持不住，便伸出胳膊拦腰把她搂过来。索楠妻子没有现出不满，而是款款地将他的胳膊拉开，说着什么急呢。

听起来话里有话，校长去索楠家的主意就坚定了。

校长应邀到了索楠家。他是暗想着索楠的妻子，所以，在索楠家里他也嫌索楠多余。

校长坐到饭桌前，索楠给点上烟。他便看着索楠和他妻子忙活，看他们把菜端上来，把酒摆上桌，看出他们是真心请他，打的是有准备之战。

都坐到桌前，索楠给校长斟上酒，端起酒杯才准备说赔罪话，索楠妻子便“哎呀”一声说听到有人叫她。校长好像什么也没听到，可索楠妻子已跑出客厅门。一会儿返回来，拿着个开口的信封，说有人给捎来一封信。

索楠抽出信纸一看，十分惭愧地对校长说你看多不巧，朋友有急事捎来便条，我现在必须去。那就让我妻子陪你了，反正都是我家的事，她陪我陪都一样。

真是天随人愿，校长嫌索楠多余，索楠就自动滚蛋。校长巴不得索楠一秒钟也别停留，但嘴上却还是说你看多不巧，本来我们可以沟通沟通的。

索楠走时多余看一下表，说现在十二点半，估计下午三点前我回不来。校长新说你死在外头才好，嘴上却假应答着说好好。

剩下索楠妻子陪着校长，校长真高兴。他大胆地肆意地盯着她看，看她的脸，看她的胸，看她的腰，看她的腿，校长目光贪婪地扫瞄遍她的全身。索楠妻子好像全然不觉，她大大方方地挨紧校长身边坐定，向校长劝酒。

校长那能不喝呢，本来就爱喝酒，有女人陪着，劝着，情调暧昧，心中愉快，正好开怀畅饮。

校长边喝酒边设计一个阴谋，先多喝几杯，假装醉意，好把这女人好好搂抱搂抱。他是在难以按捺，平常眼饱肚饥的，现在可是难逢的良机，他不能错过。别看校长在办公室正襟危坐，那是压着欲望，是因为地点不合适，如果环境容许，他是不会把对付女人只停留在眼看嘴说这样低级的阶段的。

索楠妻子可能不知校长阴谋，还在傻劝，说多喝几杯消消气。校长真是听话，一劝便喝。终于，校长认为喝的杯数足以表现醉意，就装出醉态将索楠妻子揽腰抱住。

校长设计醉意搂抱索楠妻子，是怕她翻脸好借醉酒掩护丑态。谁想索楠妻子没有翻脸，没有抗拒，并且还很配合他，身子软软地倒在他的怀中。校长心头那个美啊！他狠劲地用手在细滑的丝质衣料上揉搓她丰满的ru*房，又把她的身体狠劲地向怀中搂贴，这一刻他美上云霄。

索楠妻子好像不太习惯一直这样，身体蠕动着脱开校长之手。校长讨了便宜，心情痛快，她再劝酒便来者不拒，渐渐地就话多了起来。

这时，就听索楠妻子问他，评高级职称都吵得厉害，你总十拿九稳吧？校长骄傲地说，我是特级，我是学校唯一的特级教师。索楠妻子说，你当校长评个什么也很简单。

校长说也不简单啊。他这时真有些醉了，拉住索楠妻子的手说，现在这时候办什么事也得送礼啊。得给职改办主任送礼，得给教育局领导送礼，你知道得给他们送多少？每人得送五千，得送五千呐，哈哈哈！他不知怎么大笑起来。接着又感叹说，道道关口道道关口哪！

校长似乎又不很醉，很清醒，说完又安顿索楠妻子说这可是机密，我对谁也不说的，要保密啊。

索楠大声音的敲门后，回来了。校长喝酒也该结束了。

校长醉麻咕咚地没有注意到索楠没头没脑地问妻子“怎么样”，也没听见索楠妻在没头没脑地回答“行了”。校长到是听到索楠说校长喝得可以了，该回家了。校长还记得虽然有索楠扶着，但回家的路高高低低那么难走，那么遥远。

送罢校长，索楠急着回家听妻子汇报情况。妻子说行了。索楠问，他怎么样你没有？妻子说你不是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嘛。索楠接过妻子送过的东西，咬牙切齿地说有这个东西也算两清了。

七

下工的时候，一个工友像得到了天大的秘密似的，十分鬼祟地对铁蛋说要有个英雄来厂参观做报告。

这决不是什么爆炸性新闻。作为国家大型企业，中央首长都来过不知多少了。一个英雄不英雄的人来参观一下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

铁蛋哼了一声表示知道了。爱好惊乍的工友碰了个软钉子，有些愠怒。

谁知一出厂区，进入福利区，眼前突然间出现铺天盖地的标语、图画、横幅。标语上写着“向杀敌英雄学习”、“向杀敌英雄致敬”之类话语。当街上空悬挂的横幅上写着“热烈欢迎解放军某部首长杀敌英雄韩团长参观指导”。墙上的图画画着一个解放军意气风发地举手敬礼，胸前鲜花簇拥，下边写着文字“鲜花献给英雄韩长发”。

从宣传的规模来看，是十分隆重的，怪不得工友会大惊小怪，铁蛋为没给工友相应分量的回应有些内疚。不过，铁蛋对这番隆重并不以为然。他认为什么杀敌英雄，自己不就为当不当杀敌英雄虚心过嘛。就像厂子年终选模范一样，上边分配个把名额，假装选一选，就成事儿了。

可是，没有办法，这是个崇尚英雄的年代。欢迎英雄比欢迎中央首长还热闹，还激动人心。所以，不能埋怨那个得到消息的工友惊乍，因为谁都正在朝英雄顶礼膜拜呢。

第二天，厂领导及有关人员浩浩荡荡地一大堆人陪着一位胸前不少金色奖章碰得叮当响的解放军首长挨车间参观。每到一个车间，厂领导一介绍说“这就是英雄韩团长”，马上便有口号响起，向英雄学习、向英雄致敬，欢声雷动。巨大的声浪和沸腾的气氛把车间震动，屋顶上的灰土都给震动了下来。

英雄转着身子向工人们敬礼，工人们巴掌拍得更有节奏，更有气势。英雄激动得面颊通红，这是享受到无比荣耀的结果。

由于厂里陪同人员多，前呼后拥遮遮掩掩，铁蛋始终也没有看清英雄是什么模样，只是从人缝中看到显眼的绿军装闪过，并且看出军装规板展挂，气度不凡。

英雄从车间走出去，工人们便各回岗位。铁蛋的工作是有定额的，下工前必须完成，刚才欢迎英雄误了时间，还必须抓紧时间补回来。他的头往车床边一低，脑中便只有零件的精密度够不够标准这一个注意点了。

黑夜，铁蛋冷静地吃完晚饭。他爱惜粮食，甚至舔了一圈碗帮。他眼睁睁地看着碗底还有几颗米粒，但由于舌头不够长舔不到，他有些遗憾，只好无奈地放弃它们，让它们随洗碗水的冲刷而另有归宿。

他坐下来，静静地目不转睛地看儿子宝宝写作业，看宝宝铅笔急速地在纸上划动，看宝宝用橡皮擦掉错字又重写。他看宝宝小嘴噘起又心无旁骛的样子很可爱。他有心想给宝宝一些指导，可惜他什么也不会。他想夸奖夸奖儿子，又怕打扰儿子写作业。

他百无聊赖地出门到黑地里站了一会儿，遛了两圈，觉得没什么意思。生活平平淡淡，像白开水，就睡了觉。第二天，他急着上工，连做过什么梦都想不起来了。

他心静如水。

然而，不过两个小时后，他心如潮涌了。

工人们以车间为单位齐刷刷地坐进广场听杀敌英雄做报告。杀敌英雄韩长发一开口讲话，铁蛋听着就有耳熟之感，当是声音从扩音器里传出，声音真真假假，他没有在意。

可当他一听韩长发讲出他熟悉的战斗故事后，他明白过来这让他耳熟及这两天老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是怎么回事了。他知道了韩长发就是韩二狗，是他的战友。

他这才使劲地向远远的主[xi]台上细看。台上正中处坐着正在做报告的解放军首长、杀敌英雄确实韩二狗。即使离得远，即使他穿了呢料军官服，即使他吃胖了，吃得很有官模样，威风凛凛，铁蛋也能从依稀的模样、动作中认出他来。

知道是韩二狗，铁蛋的心情再也平静不下来了，乱麻一样的想法塞满了脑袋。

他想到韩二狗的英雄自己也投了选票的，并且自己也有资格当英雄，甚至可说本来这个英雄就是自己的，但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今天便人家台上荣耀，自己台下灰溜溜捧场。

他不能不想到郭指导员，不能不想到他苦口婆心的“教育”，但这时，铁蛋觉得那原本光明正大的“教育”成了阴谋诡计，成了栽埋人的黑洞，连带着郭指导员的形象也成了青面獠牙。

他还想到了那几个曾让他感到是长了多少知识的词语，什么“虚心、自我批评”之类。而想到的这些东西在面对今天荣光焕发的韩二狗时竟显得那么滑稽、丑陋、阴险，甚至不堪入目。

他似乎领悟到什么，尤其是在厂招待所贵宾接待处会见了韩二狗，不，是已改大号叫韩长发的战友、杀敌英雄、某部团长之后，他觉得自己几乎彻悟了。

贵宾接待处是铁蛋从来无由也无资格进入的，他根本不知道世间还有那样美妙的世外桃源：艳丽的如蝴蝶般的女服务员一脸灿烂笑容招待来客，房间宽敞明亮一尘不染，家具都亮的发光，窗外望去，绿树鲜花小河凉亭有序清雅，让人如入画中。铁蛋对这样幽美的环境没法形容，只有用老百姓常说的“水晶宫”来定调自己对这美丽景色的感受。

在水晶宫里，韩二狗接待了战友铁蛋。到底是战友重逢，韩二狗表现了应有的热情。他亲自给铁蛋斟茶倒水、削苹果，让铁蛋多少去掉了一些隔膜和地位悬殊之感，能够比较随意地闲谈。

铁蛋问韩二狗现在情况怎样。话问得含糊但韩二狗听得明白，答得具体，说当个团长，不过，已经填了即将提拔为副师职的报表。

铁蛋问他挣多少钱，有什么待遇。

韩二狗说一、二百块吧，待遇是有专车，给分配了一座小楼，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提前进入共产主义吧。说罢，韩二狗自嘲地笑笑，他看出铁蛋正在消化“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这句话，因为这句话是他们共同憧憬过的共产主义物质想象。现在韩二狗实现了，铁蛋却还连想都不敢想。

铁蛋问一个他始终纳闷的问题，说咱们区小队的人不都发了小米回家种地了吗，你怎么又进了部队里边。

韩二狗说这就是当了英雄的好处，别看只给了一张麻头纸奖状，可上边已有了档案，后来就把我叫到部队里，说英雄都是军事骨干，都要培训，培训完分到部队，一下子就给了个连长，后来没多长时间就升成了团长。说到底都是英雄这个牌牌的好处。现在，这个牌牌还越来越吃香了，这不，到处请参观，请报告，都应付不过来。麻头纸奖状也早换成了锦旗、烫金的证书、玻璃镜匾。

铁蛋又问一个他始终纳闷的问题，说评选时，郭指导员强调虚心，我就听不出你有多少虚心，你不怕说你骄傲。

韩二狗大笑，说你不觉得我们有些道理太极端吗。虚心就虚心个死，鸡蛋里也要挑出骨头，但群众不买这个账，当时队员们的倾向不很明显吗。你虚心了，结果吃了亏。

铁蛋默然。

韩二狗问铁蛋的情况。

铁蛋说还不是回家种地。当工人是生活困难，到民政局要求了几回，又可巧上头有了让打过仗的队员去工厂上工才当上的。不过国营大厂还算可以，每月拿几十块钱。铁蛋想和你比就天上地下了，不过他终于没说。铁蛋想不起来是怎么跟韩二狗道别的。好像韩二狗说用车送他，他推辞不坐，说跑惯了，说路不远。说这话时他好像心说多大的亏都吃了，坐回车能讨回多大便宜，就扭身回家。结果光顾了推辞坐车了，自行车也忘了骑，走到半路才想起来，便索性步行回家。好在自行车在车棚里，丢不了。

这天黑夜他吃饭就没有昨夜的冷静了，也就没有情绪珍惜粮食，舔碗底。

他没有心情出门溜达，观看夜色，也有些睡不着。

他的眼睛似乎一直瞅在写作业的宝宝身上，但又好像不是。宝宝突然有了大动作，两臂伸直，大大地出口气，放松地说作业写完了。铁蛋不知怎么回过神来，突然觉得对宝宝该说些什么。

铁蛋问宝宝，你学习到底怎样？

宝宝说，好啊！

班里考第几名？

第一名。

到底是不是？可不能糊弄爸爸！

肯定是，我不骗你。

那要是评优秀学生，你敢不敢说你学习好，就应该当优秀学生？

不敢，老师不让。说自己不能说自己好，要别人说好才行，还说自己说是骄傲，骄傲使人落后。

铁蛋火了，说想不到现在还这样，是第一不让说第一，还扣骄傲帽子。他对宝宝说不要相信你们老师的鬼话。什么骄傲，咱第一就是第一，这是事实嘛。该着自己说的时候不能含糊，傻虚心是要吃亏的，而且是吃大亏。

宝宝似乎心有余悸，仍然怯怯地顽固坚持我不敢说，老师说虚心使人进步。

铁蛋逼住宝宝大声说咱不听他的，你听我告你一句话……铁蛋老婆进来，搂住害怕铁蛋而眼睛青白神情惊悚的宝宝说，吓着孩子，有什么话慢慢说。

这以后，教育宝宝懂事成了铁蛋下工后的工作。他似乎还觉得业余时间不那么无聊了呢。但开始的时候他认为收效不大，老师的话在宝宝的心目中比他的话占位置，

让铁蛋终于放心的时候是宝宝戴着造反兵团的红袖章回家的某一天。那天不用铁蛋说什么，宝宝就主动地向铁蛋汇报思想。宝宝说班里选同学去北京参加毛主[xi]接见，大家都尽量表示虚心，不敢自己选自己，只是违心地选别人。实际上，那个同学不想自己去呢。可他们虚心我不虚心，我就选我自己。终于有的同学知道了傻虚心会耽误了自己去北京，就不再虚心了，就反过来选自己。由于我带头反映了真实心理的自我选举，同学们都赞成我，就选了我去北京。

宝宝说我懂了爸爸说的道理了。

铁蛋笑了。

八

校长向办公室窗外望去，索楠正在楼下游弋，似乎有些丧魂落魄、穷愁潦倒。

校长冷笑，蔫了吧！他想起哪个电影上的台词“别看现在闹得慌，小心秋后拉青裆”。校长想你小子拉青裆了吧！装自杀来吓唬本官，还不闹个赔了夫人又折兵。

校长想到索楠赔罪，但他对这个赔罪嗤之以鼻。他不是不稀罕赔罪这个词语在他身上的运用，他是不稀罕使用这个词语的索楠。尽管索楠弓了腰低了头敬了酒的赔罪，但他仍不稀罕。

校长假装乐意去接受赔罪，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校长是稀罕索楠妻子，看女人赔罪别有风味。女人赔罪会特别柔特别顺，女人赔罪不像男人光是口头革命派，光会灌酒，苦巴巴的，辣哄哄的，让人尝不到一点美感。女人赔罪往往连身子赔上，那笑脸那酮体。可以化解一切仇怨。要不怎么两国交兵，打得一塌糊涂不可开交，就用女人和亲来罢兵息战呢。

校长他搂住索楠妻子的时候似乎也化解了仇怨，也接受了赔罪。但时过境迁，他仍有疙瘩，尤其见到索楠，气还是不打一处来。

校长狠劲关住窗户，扭头看着过道。学校召开职称工作会议。选出来的评议代表正陆续地通过过道走向会议室。他们一个个沉默如山缄口敛颜的样子，好像负有决定国计民生的大任似的。

突然，索楠的身影像乐谱中蹦出的一个不协和音一样进了办公室出现在校长面前。

他来干什么？校长不悦。

校长连看也不爱看索楠，可索楠偏往他眼前送，让他不能不看。校长想他已经赔罪了，也缴械投降了，他还来干什么？虽然校长是胜利者，但见到难以对付的索楠，他还是有些神经紧张或说有些警惕。

校长还发现他往窗外楼下看时似乎萎顿的索楠出现在他面前时竟又是那么不可一世咄咄逼人。校长感到不明白，他怀疑自己看走了眼。

校长没好气地说你来干什么？

索楠说来开会。

校长觉得很可笑，说你有这个资格吗。

索楠说没有资格可以有资格，有资格的也可以没资格。话说的像玄理。

校长认为已缴械投降过的索楠说不定是心理变态，成了精神病。但不管怎样，他的倨傲态度他不能容忍。他想到鲁迅的话“痛打落水狗”，就想应该把已赔过罪的索楠、精神病缠身的索楠一棒打晕，让他从今永远丧失战斗力。于是，校长拿出长官的威严，目光凌厉，脸色严峻，右臂平端，指向窗口，怒喝：出去，你给我出去！

索楠仰天哈哈大笑。

校长怒不可遏，随手抓起桌上的玻璃茶杯摔碎。

想不到索楠也不示弱，也抓住一只玻璃茶杯摔碎。他的气势比校长还大。

事属反常，校长感到一丝差异，他有了不祥的预感。他做了亏心事，当然怕鬼叫门。他不由地就想到了搂抱索楠妻子的事。难道让他知道了？是不是他知道了，却故意先不说，和我比比胆，好好地戏弄我一番再说。他是不是想猫捉老鼠一样耍我？

果然就是。索楠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罢，又学着校长一样摔了茶杯，然后脸上又多次现出鬼笑。然后就听到了从他身上飘出的天外来客一样的声音，那是校长似曾相识的声音。

当听到为当特级教师给教委主任送五千元钱时，校长终于明白了索楠给他赔罪的真相。

索楠并没有将录音一只放下去，他用手指在胸前鼓鼓囊囊的口袋处一点，声音便消失了。

校长已跌坐进椅子，脸色蜡黄，口中“你、你”的说不出话。

索楠却神情洒脱，说怎么样，搞个交易，给上报高职，这个物归原主？

校长缓一下劲，说那是醉话。

索楠说，醉话，醉话你怎么听清了？

校长奇怪，影视剧上演得人稍喝醉点便语无伦次，结结巴巴，怎么自己竟说得那么麻溜清楚明白呢，确实根本听不出什么醉态啊？可自己好像想不起说这些话，自己对这些高度机密的话是守口如瓶的呀！但是，现在既然被录下，还是证明自己说了。他真后悔不该讨女人的便宜，误入圈套，给抓住把柄。

但他还要嘴硬，说我不记得说过这些话，你别诬陷人，再说这能证明什么。

索楠冷笑，诬陷你，难道这不是你的声音？不能说明什么？好，等你评上特级，看能不能证明什么？

校长又说不囫囵话了，你，你怎么这么卑鄙，越来越卑鄙！

索楠不语，从容地点烟。

有人来请校长，说开会的人到齐了。

校长打发走人，在办公室踱步，他怕索楠闯入会场。索楠是什么也干得出来的。

空气紧张。

一串急促的上楼梯的脚步声不间断地响到校长的办公室门前，门被急速地推开，门房师傅紧急通知索楠，说来了电话，你爸爸病危，等你见上一面。又说电话里安顿要分秒必争。

索楠啊一声便跑。

索楠不敢心疼花钱，首次拦住一辆出租车回村。路上他催促司机快、快，并预先付了车钱。

下车后，大门口站着的乡亲说，索铁蛋还能见上孩子一面。

索铁蛋有病后就回老家养着，由老婆照顾。

索楠回到家里，索铁蛋正在喘气，索楠问他妈，一个慢性病怎么一下就重了？他妈说，许是天气突然变冷了。

索楠对索铁蛋说，爸爸我来了。

铁蛋慢慢地睁开眼，用微弱的声音说你来了。

索楠说咱们赶紧去医院。铁蛋说不用了。索楠说爸爸你还有什么话说，铁蛋说我还是那些话。索楠点头说我记着。铁蛋似乎放心了，他脸色放缓，眼睛闭上，一会儿，索楠再喊，已没有回音。

哭声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