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奶奶就双目失明了。她老人家什么也看不见，但是记性好，能准确记住我们每一个人的生日。平日里，她还有一个爱串门儿的习惯。那时候，我和堂兄弟姐妹就是她老人家的拐杖，无论她走到哪里，身前身后总是贴着一群，前簇后拥，十分热闹。

我们搀扶着奶奶的手，给她老人家带路。谁若是走在她前面，他们的小脚一准闲不着，每当奶奶的脚下有小石块，就有人飞起一脚，把石块踢得远远的，给奶奶修平道路。

那时，农村的道路不好走，小石子多，我们虽然是一群孩子，但是我们很细心，每一次给奶奶带路，知道让她老人家走好路，所谓坑坑洼洼的道路，被我们的小脚踩在脚下。如果我的堂兄弟姐妹，或者是我，搀扶着奶奶的手，不看路，只顾欢天喜地聊天，让奶奶缠过的小脚走在高低不平的道路上，没准你的身上要挨一拳头。他们一边打你一拳头，一边像是拿着皇太后的圣旨一样：“死鬼，你咋带路的？以后不跟你玩儿了！”

曾经的农村，都是土路，不像现在，柏油路、水泥路，人们出行，脚下平坦，走到南京到北京，也扭不了自己的脚。那时的路不平，十分难走。我奶奶双目失明了，她很乐观，整天嘻嘻哈哈的。我们搀扶着奶奶的手，走到大街上，有些热心的大叔大妈大爷，他们只要和奶奶打招呼，奶奶听话听音之后，一准能说出对方的名字，而且可以问长问短，乐呵呵地和人家唠嗑。对方无论是大妈大爷，他们和我奶奶唠嗑期间，望着奶奶身边的娃娃兵团，无不赞赏地对我奶奶说：“您老有福气啊！这几个是您孙女？那几个是您孙子？都是老几儿子家的？”

那些大妈大爷望着我们如数家珍，对我奶奶问长问短，直称赞她老人家有福气。我奶奶虽然眼睛看不见。但是她耳朵很好使唤，好赖话全能听明白。她乐呵呵呵地笑着，很热情地回答：“这几个个头儿小的孙女，是我老几儿子家的，那几个个头儿高的孙子是我老几儿子家的。他们一天到晚缠着我这一个瞎子奶奶，我走到哪里，他们跟到哪里，不是他们缠着我，我咋能出门？哈哈哈哈……人老了，眼也看不见，有他们在我身边儿，我这个瞎子老太婆，也能到处走动走动了。”

我奶奶很乐观，每一次言语说笑，总是让那些大叔大妈大爷十分羡慕。有一次，我贸然问道：“奶奶，您的眼睛，咋看不见的？”她老人家笑着说：“孩子，我的眼睛，是生你四叔那一年，也就是五八年，没有吃的，害一场病，眼看不见了。虽然奶奶眼看不见，可是我现在很幸福，也不着急……儿孙满群，有吃的，有喝的，整天热热闹闹的，奶奶啥也不想了，很知足……奶奶很知足！”

是啊！在我的记忆中，她老人家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她很乐观，冬天的晚上，天气寒冷，每当睡觉的时候，宽大的床铺上睡一群孩子们，我的堂兄弟姐妹二十多人，他们都曾经争先恐后给老奶奶暖过被子——他们都是老奶奶的温水袋子。虽然他们后来一个个都长大成人，都干净的跟屎壳郎一样，女的搽脂抹粉，男的四面净八面光。我们有当官的，有经商发财的，可是我们在童年时代，哪一个人不是挤在奶奶的床铺上，跟着瞎子奶奶长大的？

奶奶晚年的时候，她老人家时常对我们说：“我这一个瞎子奶奶不中用，啥也不会干，可是我这儿孙们都很孝敬。你们一个个从小和我睡一个床铺，现在逐渐长大了，都懂事了。哎呀……奶奶就是眼看不见，也不知道你们长得啥样……奶奶为你们高兴！要是能看到你们的模样，那该多好……”

我们听着奶奶的声音，内心里涩涩的，七八味杂陈……当然，我们围在老奶奶身边的时候，我们知道她老人家有一个习惯，她喜欢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抚摸着我们的头，抚摸着我们骨骼高大魁伟的身材。我们这些堂兄弟姐妹自幼就是这样，在奶奶的抚摸中一天天长大的。虽然我们长大了，无论何时何地回到家中，首先探视的就是老奶奶。我们站在她老人家的身边，大声地喊：“奶奶，我是谁谁……”然后我们紧紧地握住老奶奶的手，一股酸楚涌上心头，无法追寻的童年梦，在脑海中不断闪现。这时老奶奶十分惊讶，她乐呵呵地笑着，伸手抚摸着我们，亲切地感知我们的变化。当然，有时候，她老人家也会有伤感的时候，也许是我们长大了，一个个都远走高飞了，老奶奶感到孤独和寂寞了。这时候，我感到人生，有时是多么的无奈啊！我忍不住泪水含在眼里，默默地望着眼前的瞎子奶奶，用心灵去和她老人家对话。

那时的岁月虽然很艰苦，衣不蔽体食不果腹，鼻涕流到嘴巴里也不知道擦拭，但是有奶奶的存在，有她老人家的歌谣和故事，我们的童年，还是很幸福很充实的。

我在外漂泊流浪，每一次回到家乡，总是像众多的堂兄弟姐妹们一样，不忘记给奶奶捎带一些可口的食品。老奶奶吃着我们的食物，总是乐呵呵地笑着，谈论着我们的童年轶事。我给老奶奶买过很多食物，她老人家爱吃酸的，有一次我买的葡萄很甜。葡萄水灵灵的，我洗干净，剥去葡萄皮儿，递给老奶奶吃。她吃着我的葡萄，乐呵呵的笑着。之后不知何故，她对往事，突然感慨万千，促使我的眼泪挂在眼角……奶奶看不见我流泪，她问我话，我声音嘶哑了，不说话，只是剥去葡萄皮，让老奶奶吃。那岁月，现如今，已经成为无法追忆的美丽，更是至今萦绕在我心头的甜蜜和忧伤。

再后来，我每一次回去，她老人家的耳朵有点耳背了。我说话，像是带着对命运的某一种责备，厉声对她说，她才能听得懂，而且很吃力。有一年，我在外混的不如人意，原本春节不想回去，我不想让家人看到我身心的疲惫，看到我挂在脸上的伤感，看到我囊中的羞涩，看到我穷愁的落魄！可是我想起了家乡的老奶奶……很久没有回家乡，我想念她老人家，花几十元钱，买一包点心给她带回去。

当我踏入家门的那一刻，因为心情的缘故，没有及时前去看望她老人家。她获悉我回来的消息，独自触摸着墙壁，摸索着走过一条小胡同，然后就呼喊我的名字……天哪！我听到奶奶的呼声，三步并作两步走出院落，飞速向老奶奶奔去……她蹒跚着小脚朝我们家中走来，我搀扶着老奶奶的手，望着老奶奶一头白发，叫一声：“奶奶……”话音未落，双泪滚落。

老奶奶来到我们家，院落里阳光灿烂，树梢的麻雀在唧唧喳喳地叫，我却感到老奶奶是如此的孤独！我搬出一把小靠椅，让老奶奶坐下来，然后拿出我给老奶奶捎带的点心——蛋糕和糖果，老奶奶没牙了，她把蛋糕含在嘴里，双腮鼓动着，翻来覆去地嚼吃，样子很吃力。她老人家吃着蛋糕，十分亲切地对我说：“孩子，你很久没有回来了，奶奶想你呀！奶奶啥也不缺，有人端吃，有人端喝，儿子们，媳妇们，孙子孙女，对我都很好……过年了，奶奶就是想你……你很长时间没有回来了。”

天哪！我望着白发苍苍的奶奶无言以对……老天有眼，让我这一个春节赶回来了。虽然我流浪的生活很艰辛无奈，但是我给奶奶买回来了点心，普普通通的点心，却是浓浓厚厚的点点心意啊！我和奶奶，这是最后一次相见了。因为第二年的冬天，从家乡传来奶奶患病的消息，等待我风尘仆仆地赶回家乡，却看到了不情愿看到的一幕——穿衣戴孝的儿孙匍匐一地，挤满了奶奶家的院落！那令人伤心落泪的一幕，化作缕缕烟霭，缭绕在我的心海上，直到如今，不曾散淡。

那如梦如烟的往事，洋溢着欢笑，洋溢着忧伤，洋溢着我对那个简陋的小村庄一抹烈烈的向心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