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早秋

珍簟新铺翡翠楼，泓澄玉水记方流。唯应云扇情相似，同向银床恨早秋。

——酬李学士寄簟

在没读鱼玄机的诗之前，我们来认识一下鱼玄机。鱼玄机，字幼和微，又字蕙兰。唐武宗会昌四年生于京城长安一个平民的家里。她天生丽质，天资陪颖，灵慧好学，自幼便喜欢吟诗作赋，刚到及笄之年，她已经显现出了无穷的才华。

咸通元年，鱼玄机把自己长发挽在头顶，嫁给了李亿，做他的妾。最后，被指控杀死自己的婢女绿翘，被处死。死时，年仅仅二十五岁。红颜薄命，可见一般。心中的同情，不能尽言。

宋尤袤在《全唐诗话》中这样说：“玄机，咸通中西京咸宜观女道士也，字幼微。善属文。其诗有“绮陌春望远，瑶徽秋兴多。”又“殷勤不得语，红泪一双流。”。又“焚香登玉坛，端简礼金阕。”。又“云情自郁争同梦？仙貌长芳又胜花。”。后以笞杀女童绿翘事下狱。狱中有诗云：“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又云：“明月照幽隙，清风开短襟。””

其实，我怎么都不相信，绿翘是鱼玄机所杀的。“明月照幽隙，清风开短襟”这两句，如果真的是在狱中所做，我们从字面上来推断，鱼玄机是有冤的。可是，有冤，又去那里申诉呢？于是，只能用文字了。

明月照幽隙，应该是指她自己，此心可比明月，光明正大，没有杀人。而清风开短襟，她愿意，接受任何的调查。可是，那个心狠手辣的官，却判她死刑。红颜薄命如此，我心千叹。

皇甫枚在《三水小牍、绿翘》中这样记载鱼玄机：“唐西京咸宜观女道士鱼玄机，字幼微，长安里家女也。色既倾国，思乃入神，喜读书属文，尤致意于一吟一咏。破瓜之岁，志慕清虚。咸通初，遂从冠帔于咸宜。而岁月赏玩之佳句，往往播于士林。”

破瓜，应该是十六岁。在我的印象中，过去的女子，应该十五叫“及笄”，就是可以把头发挽在头上了，这个时候，估计可以恋爱，婚嫁了。十六岁，被称为“破瓜”，这是一个少女完全成熟的时节。所以，武侠小说，都喜欢写到这个年龄段的少女，基本上都这样写：那个少女，二八年华。其实就是十六岁。我从小学三年纪就爱看武侠小说，那时，心里对这样的少女充满了无穷的好感。

十六岁，应该是一个女子最为美丽的时候吧。可是，又有几个人懂得把握自己的青春，让自己的人生开得深情一些呢？

李学士，就是李亿。是对李亿的尊称。我们在读这首诗之前，先来了解一下李亿吧：李亿，字子安。山西晋城人。官至“补阙”。“补阙”是谏官。官虽然不大，但是可以接近皇帝，能在皇帝面前说话，所以，这个官也为人所重。

李亿娶玄机时，鱼玄机才十五岁。这时的鱼玄机长得相貌娇好，聪明伶俐，能吟诗作赋，曲棋书画，都很精通。李亿当初娶鱼玄机的时候，说真心话，是曾经被鱼玄机的才貌所吸引，所以对她宠爱有加，呵护备至。

婚后一年多的时间当中，他们恩爱缠绵，形影不离，醉心于诗酒，和闺中之乐当中。李亿回老家探亲的时候，也把她带着。所以，鱼玄机之后在诗中，有“晋水壶关在梦中”等等诗句。她不过是在怀念那些过去恩爱缠绵的日子。

男人，可能大多数都有着一种吃着锅里的，看着碗里的毛病。李亿不久之后，就渐渐地冷落了她。难道，薄情，是男人的专利？由于李亿身为状元，必然会成为那些达官贵人们选择女婿的对象，所以，李亿娶了一个朝庭官员家的女子为妻。

这首诗写于此后不久。鱼玄机被冷落后，她虽然苦苦地哀求，苦苦地等李亿回心转意，等她所等到的结果相当残酷。她被李亿无情地抛弃，不管不问了。当然这是后话。

李亿和那个朝庭官员家的女子成婚后不久，李亿还能和鱼玄机偶尔见面，但不久之后，他的正妻就侦知他在外面有妾，赵家有一位皇帝说过：卧踏之处，岂容他人鼾眠。所以，就整天和李亿吵闹。这个朝庭官员家的女子，真的是索然无味。我这个置身事外的人，都从心里生出浓重的厌。按理说，大家闺秀，应该温柔纯良，知书达礼。

鱼玄机其实是一个深情的女子，她知道李亿的日子难过以后，就对李亿表示，她愿意做妾，并搬进正妻的住处，服侍她，以求保住她做妾的这个虚弱的光环。但是，李亿的妻子坚决不同意，所以，这件事，以鱼玄机的离开告终。这样，李亿家的战火才得到最终的平息。

鱼玄机写这首诗时，已经是李亿的妾。妾，是以贱见接幸也。妾，不过就是“外妻”的一种称谓。妾，不能和明媒正娶的妻子，住在一起。妾的地位，和正妻相比，相当低下。所以说，妾的地位，在一个男子的心中，相当地稳固。她们如果一棵浮萍，今天飘在这里，明天就不知道会漂到哪里。而鱼玄机在这首诗里，涌出而出的，有一种深深的担心。

“珍簟新铺翡翠楼”句中的珍簟，就是精致的竹席。提到竹席，倒让我想到李清照也有一首和簟有关的词叫《一剪梅》。李清照是这样写的：“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和鱼玄机不同的是，李清照的心，正陷入秋凉当中。她是觉得，竹席有点凉了。更凉的是，无爱的心。这首词，其实，如果抛开季节不谈，那就是鱼玄机这首诗最好的注释。不过，鱼玄机在此时，要比李清照要幸福的多，因为，李亿还给他寄了一竹精美的席子，而李清照此时正承受着没有赵明诚一点点消息的悲痛。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鱼玄机收到了李亿寄来的精美的竹席，就把它铺了自己的床上。我想，此时，她的心情是复杂的。她一直思念的人，终于给他寄了一床竹席，这就证明他心里还想着她。这是值得安慰的事情。但另一方面，她又为自己不能和他终日耳鬓厮磨在一起而感到孤独和寂寞。于是，她边铺席子，边思绪万千地漫无目的地想着一些东西。

鱼玄机住的地方，也相当地美丽。“翡翠楼”呢。我总觉得，在这个时候，鱼玄机越是把她住的地方写得多么美丽，越是不能掩饰她内心的寂寞和孤独。此时，外在的一切描写，不过就是内心孤独和寂寞，甚至是凄凉的一种反衬。一切的景语，此时，皆是情语。这么美丽的楼，其实，就是鱼玄机自己容颜的一种隐喻。

此时，鱼玄机，又何尝不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呢？写到这里，我的心里有了很深很深的无力和悲凉。男子，自古薄幸的太多。一个女子，真是命薄。想一想，在古时做为一个女子，能遇到像纳兰容若、晏几道这样的男子的机会，比登天还难。所以，注定她们的命运，要用自己的血泪承受。所以，鱼玄机在《赠邻女》诗中这样说：“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泓澄玉水记方流”这句的意思是，鱼玄机把李亿寄来的竹席铺上以后，床上像荡漾着一波又一波粼粼的碧波。这些碧波，仿佛是那些宝石的光泽。从此处，我们可见鱼玄机轻松而愉快的心情。古龙也说，我们永远也猜不到一个少女什么时候流泪，什么时候微笑。有一首歌唱的好：少女的心思你别猜，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是啊，少女的心，是海底的针。阴晴不定，波伏多变。

“唯应云扇情相似”这句的意思是，这些绿色的竹席，和那些洁白的团扇，在情感上应该有相同的地方。这句中的“云扇”，是用白色丝绢制成的团扇。在情感上有什么相同的地方呢？我们先了解“团扇”，到底隐含了什么。团扇，用的是班婕妤的典故。

班婕妤，到底是何许人也？目前从有关的史料来看，已经无法确切地知道她的名字。我们能知道的仅仅是，她是大史学家班彪的叔母，班固的叔祖母。是左曹越骑校尉班况的女儿。汉成帝即位之初，被选入宫中，始为少使，后来，越来越受到成帝的宠幸，升为婕妤。

婕妤，其实是汉武帝时定下的妃嫔位名。是宫中女官。而且，这婕妤位视上卿，秩比列侯，很有地位。班婕妤有着较高的个人文化修养。她受庞，也是因为个人的文化修养很高。

有一次汉成帝游于后宫，曾想和她同车，她却推辞说：“观那古代图画，贤圣的皇帝，都有名臣在旁，只有三代的末主，才亲近女嬖。现存要妾同车，岂不和他们一样么？”成帝很赞成她的话，不过，我个人觉得，从那时他的心就凉了。

赵飞燕和赵合德进宫之后，汉成帝的心就被她们媚惑去了，所以，他的心就渐渐地移出了班婕妤的生命世界。赵飞燕和赵合德，一直视她和皇后为眼中钉，想把她们除掉。于是，就以挟媚道诅咒后宫，辱骂成帝的罪名，在汉成帝的面前告了她一状。班婕妤为自己这样辨驳道：“妾闻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平生修身正已还没有得到福，怎敢有邪念呢？假使鬼神有知，不会接受那些不合情理的请求，如果无知，诉之鬼神又有什么好处？所以，我是不会去做那些事情的。”成帝认为她的话很有道理，免了她的罪，还赐给她一些黄金。在那个时候，赵飞燕和赵合德姐妹两人，已经完全控制了后宫，班婕妤是一个聪明之人，她决定离开这个事非之地，呆久了恐遭不测。于是，就请求供养皇太后于长信宫。成帝死后，她要求充奉园陵，成了成帝的看墓人。死后，也葬在其中。

她在孤独和悲痛当中，提起笔来写了首《怨歌行》：“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成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此时的鱼玄机，也和班婕妤一样，受到了在她看来不应该的冷落。那些寂寞，那些思念，那些悲痛，那些孤独，和班婕妤又有什么不同呢？没有什么不同。一个女子在心里的失落，无力，无助和绝望，一一活画在我们的眼前。

过去的女子，对于一个男子是过于依赖的。这种依赖，常常让她们无法自控，无从选择。这种依赖，往往会让她们悲痛、孤独而绝望。

纳兰一直在反复说：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画悲扇？纳兰不过是在强调，爱情容易离开。相爱的心容易变冷。

人生若只如初见，那该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情。那时，你以一张薄面素颜地面对他。因为年轻，所以，格外美丽。不过这种美丽，如今，却显得凄凄动人。更显得无比寂寞、孤独而空洞。一个女子的美丽，应该成长于一个男子的疼爱当中，这才是最为美丽的风景。

如今，那张美丽的脸上，却布满了憔悴和苦涩。在一个个暗凉于心的夜晚，那些从心里流泻而出的孤独和寂寞，却会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渴望。因为渴望，所以，想起他的时候，才这么用情，这么疼痛。

内心有一种微微的刺痛。到底要怎么得到一个男子的深情，甚至得到一个男子的心呢？此时，她不知道该怎么去追寻这个答案。秋风微凉。比秋风更凉的是，她那颗需要爱的心。

如今，她只能回忆：那一场美丽的邂逅，就在她的生命中发生了。然后，所有的花朵，似乎都是为她开放的美好。现在，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一天一天凋落。心里的疼，只是一种无法挽留的无力。

思念泛滥成灾的时候，伤痛和孤独，寂寞和回忆也跟着泛滥成灾了。此时，也许只有文字才是最后的抚慰吧。

所有的思念和忧伤，所有的泪水和回忆，如今，对于一个弱女子来说，都是一种纪念。

纪念。

同向银床恨早秋。银床，是用银子装饰的很华丽的床。这是小康生活的象征。这句也许，可以这样意译：它们都向那银床怨恨，怨恨这秋天这么快就来临。

在她的心里是有恨的。时光无情，比时光更加无情的人。情缘太薄。薄的，她都没有来得及看清，就消逝在时光的长河当中。秋天就是一把刀子，把一颗心，解剖在文字当中，让那些从其中流出来的情感，在纸上闪烁出一种光芒。

此时，这个人，就是早秋。只留下一些背影，让她记在心里，记成一种无法言说，无法倾诉的伤口。

是的，也许，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读到她今天的诗。读到她那颗渴望爱，却不能亲近的疼。读到她那种悲切的情怀。做为一个女子，世界上的一切对她来说，不过就是一种幻觉。如今，她在做梦。她在做梦。

我悄悄地来，不惊动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