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沉醉的夜晚
文/楚桥
四月十号的晚上十一点十一分,我走过那寂寞的路边,手里,拎着一盒买做今天的晚餐或明天的早餐的方便面。
一场慵懒的雨眷顾了这躁动的都市,马虎而疲惫地融化着这都市浮华的温度和聒噪的声音。我知道明天,这温度和声音就又将伴随着雨后的草探出头来,却能比草更快地弥散到这都市的每一个角落。
有点冷。
路边草坪间正开着的粉红色的花,刚才看见在朋友的屋子里插有一枝。我努力压抑自己的笑意,仍旧被他察觉到,他的脸色很难看。
一个中年妇女牵着一条憨厚的大狗迎面慢跑而过,我看见过她三次了,于是揣测,这子夜的慢跑定将是她生活的一项固定内容吧!她见了我三次,也一定在想,这子夜的漫步,定将是我生活的一项固定内容吧!明天的此时,我决定留在屋子里喝茶,使她看不见。
一阵听不清内容的吆喝声从身后由远及近地传来。我吃了一吓。然后一个穿着米黄色风衣的半老的男人骑着高大的老式单车从我身边经过,我在想,如果明天再遇见他,我该以为这子夜的吆喝是他生活的一项固定内容了——哦,差点忘了明天的此时要留在屋子里喝茶,使那牵着狗的女人看不见。
昏黄的灯光投下来,将我的影子扯长。湿的路面反射出铜器样的光泽。
我听见有轻声的啜泣,我看见她抱着腿,坐在路边草坪的台阶上,为这昏黄的灯光搅拌的夜色笼罩着她。
我走过去,在距离她七步远的地方弯下腰来问到:
“你有什么麻烦,我可以帮忙吗?”
她抬起头来看着我。
“如果你是饿了,我这里正好有包泡面可以送给你。
如果你想抽烟,我的口袋里正好有一盒。
如果你是因为晚了没有地方回去,那不远处,我公寓楼下有个大厅你倒可以去。那儿没有风,也不是这么冷。那儿有椅子你可以坐,你渴了我还可以给你送杯茶下来。
困的时候你可以趴在桌子上睡觉。我身上这件衣服虽然破旧,但可以借给你披上,夜里会暖和些。
如果你想找人聊聊,那我可以奉陪到三点。呵,明天还有许多逃不掉的事情,我不能肿胀着眼睛去做。”
“呵,”她说,“刚才,我偶然看见我的男朋友搂着另外一个女人,坐着出租车驰过。”
一个人爱另外一个人能有多深呢?能够于人群中捕捉到他的气味,哪怕只是一刹那的关于他的画面也不能逃过她的眼睛。
“我给他打了一个电话,我说我在路边等他。他会来。”
这个都市有多少寂寞的路边可以等待?他们缠绵的脚步走过了多少寂寞的路边?什么使她如此坚定地相信那个人一定会来,或者,她是否真的那么坚定地相信那个人一定会来?她一定已经等了很久了吧,否则,为什么会轻声地啜泣。
我突然发觉了自己的莽撞,或许我并不应该打搅她,只是远远地观望就可以了。而错误只需小小的一点,就足以激发一个人冲动,将矫情进行到底。
“不介意的话,”我说,我不知道此刻在我心里作祟的,是荒唐而多余的同情还是脆弱的自尊,“不介意的话,我只是想坐下来抽只烟。”
她微微欠一下身。
我在距离她三步远的台阶上坐下来,摸出一支烟来点燃,然后把烟盒递过去。她说谢谢,取出一支烟来,又从自己的手提包里摸出一只火机。火光照见她的脸,尖瘦而白皙的脸,长而黑的睫毛低垂着,目光与那火光在刹那间追逐。
第一只烟抽完的时候,一个奇怪的念头袭上我的心坎。我在想,如果明天的此时我正待在屋子里喝茶,那我又怎么能知道那牵着狗的妇女是不是还会像前三次看见的时候一样,依旧牵着她的憨厚的大狗跑过呢?我又怎能知道那半老的男人不会骑着高大的单车唱歌般地吆喝着经过?我如何能使自己不被看见,却能窥见他人的行踪?
我开始为这个问题困扰,事实上这困扰正好抑制住了前一刻险些冒上来的尴尬情绪。我点燃第二支烟的时候,已经差点忘记了自己坐下来的原因。心息相通的两个人用沉默交流,两个不相干的人却如何用沉默交换彼此的心情呢?
“如果那个人竟没有来?”——我不该想这个问题,我的心像坠楼者那样急速地堕下——“然而如果哪个人竟没有来?”——为什么又想到这个问题?——今天真的很冷。
直到那奔跑的脚步声传来,一切好奇都在无望而无奈的等待中消磨得毫无悬念可言了,我想。我于夜晚的奔跑向来有浓的兴趣,我喜欢为夜晚的奔跑附会上一段故事,一个不想为他人得知的秘密,或,一起阴谋。
是那混合着昏黄灯光的夜色袭击了我,披着夜色的一切,都变得波诡云谲。
奔跑的脚步在远处停下了。懒得抬眼去望他。我听得女孩一声“呀”发到嗓子中间就卡住了,我听见她倏忽起身,我追寻着她奔跑的身影望看过去,两个奔跑的身影紧紧相拥。
好了。
我站起来,妄图找回刚才中断的思路,对了,明天,是否要待在屋子里喝茶?当我从那拥抱的人的身边经过时,听见那男的警觉地问:
“他是谁?”
“一个人。”女孩说。
他们的气息再次急促而热烈的搅拌在一起。
我觉得自己毕竟是幸运的,在这个春风沉醉的夜晚,走过那寂寞的路边。
四月十一号零点五分,我回到了自己的寓所,我将顺口把一个好的故事讲给还没有睡着的人听,这于我并不是一件难事。但在此之前,我已经很饿了,我得先去找开水,来泡熟那包可作为昨天的晚餐或今天的早餐的方便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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