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楚桥

又有人抱着十三在外面玩了。

雨还没有全然停，星星点点的还在飘着。这是2004年7月29日星期四的下午两点，我到金盏朝阳救助站的第七天。

十三喜欢待在外面，喜欢看见有人。有一次老李抱着他的时候我开玩笑说十三是个人来疯，老李听了只是笑――他的笑总是若有若无，那是一种走过世态沧桑的笑容，让人捉摸不定，也绝不是我这样涉世未深却多少有些自以为是的少年所能理解的。

有人在旁边的时候十三会显得很开心，他会不断地摇晃脑袋表达自己的激动，或大声地咿咿哇哇地唱着我们听不懂的歌。他会用指着他想要的东西，口渴的时候他会去抓水杯――十三表达自己的要求的方式就是这样的简单。他也会有一些情绪，愿望不能实现的时候他也会变得暴躁，会咬人，会乱抓，还会蹙紧了小脸做哭的样子。我从来没见十三哭出过眼泪来，甚至是那哭泣的样子都很少见他有。他总是笑，见谁都笑，不小心磕着碰着了，有人给他揉一揉痛处，也不用诓哄，不消一会儿，他就又会开心起来，去玩自己的了。

“哎，他是十三还是十四呀？”有一个声音问到，不知道是谁。

“十三，咱站里儿的第十三个小孩。”有人答。

来的第一天早上我在值班室的床上第一次见到十三。他看见有生人进来，也不害羞，并不躲闪，仍旧趴在床上玩自己的，还不断地发出“哦哦”的声音来，像要邀人和他一起玩一样。

十三是个可爱的孩子。

动物小时候都是很可爱的，人也一样，长着长着就会长走样了，还怀着赤子之心的人会被人笑，被人骗……孩子的心终归是要属于孩子才会让人觉得自然，长大了会有另外的一番想法，要带上伪装或甲胄，提防着暗箭明枪。也再不能那么自在地表达自己的情绪，得伪装笑容，还得装出甜美的样子，甚至眼泪也会成为不可或缺的道具。

我们都会希望自己的朋友坦白率真得像孩子一样，但又有几个人找得回童年失落的旧梦？见到孩子我总会很羡慕他们，因为我已经记不得孩提时我是否也那样开怀地笑过，那样努力地哭过。

那天老李也在，我问他孩子叫什么。老李“嗨”了一声，说，谁知道呢？无名，十三、蛋儿、狗蛋儿……怎么叫都行。

我又问孩子多大了，老李又“嗨”了一声，说，三岁，也可能四岁了，他自己也不会说话，也都是猜的。

关于十三的生事，所能做的除了猜想还能是什么呢？至于我，甚至连猜想的依据都没有，也都是听老李说来的。十三是公安局送来的，赤条条的一个孩子，除此以外别无其他。送来的时候连路都不会走，只能在地上爬来爬去，站里的人费了不少的功夫才训练了他可以在地上走了，虽然总走出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但终于是会走了。

“肯定是有问题的，”老李说，“要是好端端的孩子谁舍得给扔了呀？”

老李说这一席话的时候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好像在评介农贸市场买回的一只盘子一样。

到了得睡午觉的时间了，十三还是在床上滚来滚去，抱着枕头玩得很开心。一位年轻的员工握住他的双手双脚，想让他安静下来睡着。十三倒是不闹了，却也不闭上眼睛睡觉，盯着那年轻的员工，像在讨饶的一般，然而一松手，他又在床上闹开了。这时老李过来，都不用动手，呵斥都用不着，只用眼睛一瞪，十三立刻乖乖地躺在床上不动了，这样不一会儿他也就睡着了。

我见得这些，以为这是因为老李的威严，十三害怕了――老李对人似乎总是这个样子，既不十分殷切，也并不显得冷漠。虽还不至于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却也是不容易亲近的。

连孩子也会怕硬不怕软么？起先我这样想，然而我又错了。

有一天是我在值班室看着十三，他玩着玩着忽然奔摆放杯子的桌子过去了，伸手抓桌上的玻璃水杯。我以为他只是顽皮，就把杯子全放在他抓不到的地方。十三“噢噢”地抗议一番，我不理睬他，他就摇摇晃晃地走到洗手的盆子边，手蘸了盆里的水竟就要喝了。我慌忙制止住他，这才知道他是渴了。恰有站里的一位老师进来，我说十三渴了，他就倒水给十三喝。十三喝了两口，就顽皮地把嘴里的水全喷在那老师身上。老师以为他喝好了，就不给他喝了，十三却又噢噢地叫唤着要水喝。再给他喝，他又给喷出来。这位老师正无可奈何，老李进来了，接过杯子喂十三喝水，十三咕咕地喝了个精光，末了还伸手擦了擦嘴。

“真不愧你养的好儿子，喂口水喝都是甜的。”老师掸着身上的水笑着说。老李听了这话挺高兴，高高地举起十三，说，好儿子！十三的小脚就踩到他鼻子上去了。

站里的每一个人对十三都很好，抱他、亲他、哄他玩……十三对老李却尤其的亲。老李为十三做的或不能叫付出吧，那是一种情感的互相补给。我不知道老李做了多少，但我知道他一定做了很多。

我和一位老师抱着十三坐院子里。雨渐渐地就停了，刚才还阴云密布的天空倏忽变得晴朗起来。就在十五分钟前我还以为将会有一场大雨的，呵呵，我又错了。

院子里有人在歇息，有人在散步。十三玩累了，也静静地看着，手里摆弄着半张报纸。

老李走过来了，从南头走到北头，看了十三一眼，也没有笑，就又忙自己的去了――他似乎总是有忙不完的活儿。十三看见老李又一下子激动起来，他似乎也知道老李有事要做，也并不伸手要老李抱他，只是噢噢地叫，像在给老李打招呼。有些时候十三还是显得很懂事的，他和老李之间似乎有某种默契，只有当老李偶有闲暇站在他面前时，他才会伸手要老李抱他。

旁边的老师又逗十三说，叫节子，叫节子他就过来抱你了。

节子好像是老李的绰号，站里的人喜欢拿这个开玩笑。一溜清亮的口水沿着十三的嘴角流下来:

“节子……”

十三忽而清脆地喊到。

老李都走了蛮远，听见了，停下来扭头盯着十三看了一眼。十三以为得到了回应，又节子节子地叫开了，旁边的人就笑了。老李毕竟有事情要做，又扭身进屋去了。十三又低低地叫了声，节子。

十三本来不会说话，他所有的语言仅是咿咿哇哇噢噢。然而有一天在值班室，一位老师抱着他，老李进来了，十三就奋力地伸手要老李抱。那老师不放他，说，叫节子，叫节子就让你过去了。十三挣扎了半天，噢噢地抗议，最后清脆地喊出了一声节子。

那一刻，老李平静的脸上露出一种难以的察觉的复杂表情。

下班了。

我们换上衣服往外走，遇上老李，他刚闲下来就带着十三到大院去玩，见我们出去，笑了笑打了个招呼。

到了大门边，我回头看，老李骑在一辆小三轮上，让十三坐在后面。老李一手扶着车把，一手背过去抓着十三的小手，一面缓缓地骑着，一面不知在和十三说着些什么。

雨后总会有片刻的凉爽，这是个美丽的黄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