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猫，却从不敢率性的养上一只。有人因此嘲笑我是“伪道学”的拥趸，真正诠释了“表里不如一”的人生哲学。而我总淡而笑之，说：喜欢不一定要养着，对于向往自由的猫们而言，那或许是一种禁锢，甚至是戕害早夭的罪证。每讲至此，他人又会嗤之以鼻，反驳道：没人养，它们早无家可归了。我一哂：至少猫们不这么想。未等其以“子非猫，焉知猫之乐”的常规辩解一番，我又早已汗颜道：我曾亲手葬送了一只猫，那是我的挚爱，叫老帽。

老帽本是城里的猫，由我的姨奶豢养。小学三年级那年，它搬到了我们这个破败的农民家庭。据说之前它失踪了两年，而在姨奶几乎遗忘的时候，它回来了，一身绒白无杂的毛发油亮滑腻，体格也肥硕健壮，声音更是浑厚如号角一般。谁都想不到这两年光景里它祈得何福祉，总之，它刚“回归”的一周之内便迁了窝，因为姨奶家又有了新宠。我清晰记得，它当时被捆扎在一个黄旧麻皮口袋里，且为防止逃跑或抓伤人，脖子上还栓了个两米长的绞丝绳，并坠以十八斤重的铁块。打开口袋时，它两眼圆睁，狰狞无比，还不时发出像呜咽一般的低吼。

“好可怜啊！”懵懂的我欲上前抚摸，却被它一个厉爪抓破了手指，鲜血直流，于是我生平第一次注射狂犬疫苗，老帽也生平第一次挨打。

事后我得知老帽是一只野性十足的老猫，已有七年的猫龄，性情极凶猛。所以姨奶万般交待切不可解开它的绳套，以免再次失踪。也就是这个提醒，让我无意背负了六年的“虐猫”罪名，直至老帽临死前，我还庆幸它不会死在荒郊野岭被蛆虫腐食。现在想来，我真该抽自己两嘴巴子，我才是那催命的鬼啊！

常言道：狗不嫌家贫，猫自然也是。但我还是定期到河边网一些鱼虾喂它吃，或直接买些干货。而每每当我端着饭盆走来时，它总会酣畅的喵呜两声，然后用尽气力拽着那重铁向我慢慢蹭来。长此，它脖子上的毛发被磨耗的一干二净，周围的皮肤也变得愈发青紫。更使它摆脱养尊处优而沦至颓丧境地的是它一次次挣扎欲咬断绳索潜逃却被脾气暴躁的父亲发现而遭受的极其毒恶的拷打，用笤帚抽，用铁钳捅，甚至将铁块猛地抛出，连带着老帽一起飞向半空，再重重摔在水泥地上。每当这等暴力场面上演的时候，我总会惊慌失措，一边想着父亲劳累了一天，心情烦躁，应该理解，一遍又暗暗为老帽担忧，怕伤着它。而母亲这时总会以“猫有九条命”的谵语安慰我，帮我拭干清泪。之后，我便抱着皮开肉绽的老帽躲到一隅，继续流泪，而绳子却从未解开过……….

我疼爱着老帽，胜过疼爱自己，有时不吃不喝也要给它买干货。放学后更是抱着它满院子转，以致好几次被父母责备——因为它的毛发已不再油亮光滑，而是肮脏、粗杂，沾满厚厚的尘土，像是从矿井里爬出的劳工一般。无论怎样，它似乎完成了一次蜕变，有*体上的，有心灵上的，也许它已经认同自己是一只农村猫了吧！

三年时光倏忽而逝，我上初中住了校。喂养老帽的工作也转交给了妈妈。此后很长时间，我见不得老帽的一举一动，只是在梦里回忆它拖着重铁步履维艰的斜身前行，头颅探出颈外，身后则是嗡嗡的摩擦声，我以为那是我为它最值得骄傲的时刻，谁家的猫有这么大力气拖着十八斤的铁块四处招摇呢？

终于放假了，我迫不及待的奔回家，手中提的满是晒干的黄鱼苗。可那一次，我没有见到老帽，它被父亲打跑了。望着断为两截的绳索，我近乎失态的责备父亲的暴行，怪罪母亲失职。而父亲理直气壮，大声埋怨道：狗日的猫老祖宗，天天叫猫儿子（发情），吵得我睡不着觉，老子没打死它呢！听罢，我不再犟嘴，一人回到卧室痛哭，父亲看到了，火气更大：龟儿子，没出息的东西，哭！此后，我满村子找它，可一连几天，都悻悻而归。正当我彻底绝望，欲卖掉铁块换书钱的时候，老帽回来了。干瘦的皮包骨，残破的左耳朵，断掉的胡须——它踞在墙头，目光浑浊而胆怯，像是远远地喊着我，却丝毫不敢靠近。我用鱼片去诱它，它也只是后退两步，无力的喵呜着。那一刻，我发现它的一颗犬齿断掉了，是父亲打的。

我把它抱下来，小心翼翼的。说真的，我没想到它会回来，以为它“追求自由”去了。

因为犬齿受损，老帽的进食不再顺畅，每次看到它吃的时候，总感觉它的牙根钻心的疼，可我无法作为，只能默默为它祈祷。

以后两年，我常从电话中听得老帽又犯错挨打了，不是抓伤人，就是咬死鸡，更离谱的是它斗死了一只黄鼠狼，反而被打的昏厥，因为黄鼠狼在我们那封建迷信里被奉为一种神灵。

我不能苛责父亲，更深信我对它虔诚的爱，直到老帽莫名其妙的死在鸡筐里，蜷作一团，像被丢弃的孩子。妈妈说：都十几年了，老死的！我不信，抱起它僵硬的尸体，轻的像一片羽毛，脖子上还拴着项圈，一只六年没有脱离的、禁锢了它灵魂的镣铐，还有那依旧冷冰冰无言的铁块。我，泣不成声。

六月份，我迎来了中考，语文作文题目叫《孩子，给我一点自由，好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