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元335年，立夏吉旦。凤城凉州所枕的谷水河静静北流，凉风门（南门）、青角门（东门）、洪范门（北门）高大的门楼半映在长满苇草、野柳的碧水中，一泓一泓地漾着。凸如鸟翼、拱卫宫城的东苑城，被谷水河劈中穿过，两岸建筑物大半跨水域而建。那时，没有村肆般的新关，也没有森严的满城———那里是水泽林地，是黄鹂和斑鸠的家园。

初夏，菱芡在东苑城幽静、平缓的水面上开了；穿碧襭布裙袴的年轻仕女和贵夫人们，嬉戏在竹林、苇荡间，或是停了棹，斜倚在画船上吃酒。戴着修长峨冠的读书人是那样的多，讲着中原话，甚至讲着东晋官话———他们都是自310年左右，从纷乱的中原，携家带口，吆着满载简书、帛页的牛车，不远万里而来的。儿童们在街上奔跑，唱着凉州人耳闻能详的歌谣：

秦川中，血没腕，

惟有凉州倚柱看。

335年，是一个讲著姓仕族身世的年代。峨冠博带、崇尚潘腰的凉州男人们，长揖是他们一天当中使用频率最多的肢体语言。男人，早早蓄了须；女人，一到及笄，就开脸，留起了时兴的远山眉。他们是晋人，一城几十万人都以晋人自荣，他们对四川以南的成汉国人叫夷人，而对天水以东的后赵国人叫胡人。前年，这座城池的主人，被东晋册封为大将军、都督雍州、秦州、凉州诸军事的张骏，凿通了一条凉州人和东晋人友好往来的水上通道，东晋大臣耿访、王丰捧着皇帝的旨意，前来安抚久困于西北的东晋凉州人，着实让凉州人扬眉吐气。

谷水河静静北流，至白疙瘩，被千百道泉溪汇成的一片湖泊所接纳，水势浩渺，横无际涯，缓缓下流至古休屠县境内时，又有东洪水河挟急流来入注；再下流，又有东大河、西大河、大渠、黄渠等来加盟，顿时，现今民勤境内一片汪洋，堪称泽国。

中世纪的水文资料分析，　五凉时期的西海郡，是一片宜牧的水草之乡。那时的西海，含内蒙古额济纳旗，阿拉善左右旗、以及腾格里沙漠的大部分地区。祁连山雪水融化，穿峡而出，流过陆地，相继汇入这方圆几十万平方公里的西海湖泊群，即使远离西海几千公里的柔然国，也氤氲了凉国的水泽气，水草不枯，牛羊遍野，成为后来北魏国的劲敌。

白云苍狗啊！当我们现在驱车于苍苍茫茫的腾格里大沙漠，脚趾触及烫肤的流沙，目光被一望无涯的黄赫色蛰疼时，我们的脑子里，是不是　还能掠过一段公元335年的泽国回忆？但是，水纹和沙纹是不能互为喻体的，历史总拒绝现实。

白疙瘩附近有台，叫梓　童台。登台眺望，可以远远看到宫城内巍峨的端门和端门与洪范门一带的皇家游猎园玄武圃。玄武圃是禁地，其南凹于宫城的灵渊池，也非三教九流染指的地方。这里是前凉宫庭人物出入的地方。虽然，张骏屡屡在庙堂之上，自称晋臣，但庙堂之下，人人皆臣之。

二

335年，张骏28岁，正当风华岁月。这位被后世史学家们齐誉为“积贤君”的英主，“勤修庶政，总御文武，咸得其用，民富兵强，远近称之”（《资治通鉴》第95卷）。他18岁时，从叔父张茂手中接过权杖，南和成汉，东拒后赵，设法与东晋呼应，经过10年艰苦经营，张骏的势力范围已达3州、22郡之境。

这一年，中国西北“小三国”后赵、成汉、前凉，国内局势分别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立国四川盆地的成汉，宫庭局势动荡不安，成汉国缔造者李雄于上年七月二十五日崩驾，他的三个儿子李班、李越、李期为争夺王位，自相残杀。后来，王族各主要成员也相继加入了宫庭争斗，这一场内讧到335年九月才暂告一段落。新主李期“轻诸旧臣，信任尚书令景骞……”，“由是纪刚遂紊，雄业始衰。”王族怨争，朝纲紊乱，成汉国顿无攘外的气势。

前凉的劲敌后赵，国主石虎于这一年迁都邺城。石虎是历史上有名的暴君，奢糜而迷信。他竟然重用太子的保姆刘芝来治理国家，封她为宣城君。这个悍妇“关预朝权，受纳贿赂，求仕者多出其门。”另外，他还特别迷信一位从印度来的和尚佛图澄，让他穿绣锦，乘雕辇。朝会之日，太子、各位公卿扶他上殿，掌管朝仪的人唱名说：“大和尚到！”朝堂里的人都要起身。石虎好营宫殿，曾筑鹳雀台，因工程质量不好，他便杀死典匠少府，又让人拆了重修，规模比前扩大一倍。在这样恶劣的一种朝政下，后赵国露出了败亡之象。

英主张骏在遥远的凉州城，看到了成汉、后赵在边巡上露出的怯相，他在洮河流域的枹罕派出重点，以广武郡兵、西平郡兵呼应，这品字形的兵势，异常沉稳，使地图上犹如木楔的河州前线，实实在在地成了一个插入后赵、成汉边防纵深的铁楔子。在这种咄咄逼人的气氛中，后赵石虎敛兵于秦州，成汉李期只得缩防到松藩一带。

进入秋季，“小三国”边境冷战以张骏势胜。

张骏在凉州召开重要军事会议。谷水河入秋了，格英英地蓝；无边苇荡、野柳丛，绿得发黑。中国名儒常爽、江琼的学生们，成百上千峨冠博带地泛舟于谷水，操着江南口音，吟诗唱赋，声闻七里。在中原战乱中遭到极大摧残的中原文化，在这批人朗朗上口的读书声中，逐渐得以修复。入夜了，洪范门外的玄武圃中，传出急促、有序的口令，大批大批的骑大马、荷长枪的凉州兵，在这里集中后，穿过景门、凉风门，悄然向西而去。

大将军杨宣在城外誓师后，挥动白麾。335年，前凉主张骏的拓境战役在萧瑟秋风中全面打响。

几个月后，从西域传来捷报，杨宣所部相继攻灭龟兹国、鄯善国，西域36国中的强国焉耆国、于阗国投降。其余小国纷纷内附。堪舆官给张骏奉上新绘的凉国地图，张骏看到原来像尖刀的国土，335年成了一个新月形。后世学者统计说，335年后，前凉国国土面积达到了120万平方公里左右，最西端介入今吉尔吉斯斯坦。

335年的冬天到了，形似玉佩的灵渊池结上了厚厚的冰。和谷水河冰面上垂髫稚子追逐嬉戏的热闹情形不一样，灵渊池显得肃穆，甚至寂寥。只有那些穿广袖裘衣的宫女，胸前斜挂着胡巾，赍了黄封的小匣（内装表章奏疏），匆匆地穿过冰面，往来于灵渊池两岸的汉式宫阙。鹧鸪和野鸽成群地落下，又成群地飞起。

中世纪中国北方最华美的宫殿谦光殿，就建筑在灵渊池附近。立冬吉旦，张骏择居北殿。这是纯粹用上好的南山黑色石材砌出的高大殿堂，殿脊上的龙纹瓦，窑烧出了一种透明的墨粙。栏、柱、梁，一律漆皂，镂上淡淡的朱红勒线，同汉代帝王最隆重的礼服青红兖服的质地如出一辙。殿内案几、器物、仆从常服，甚至低垂的帷幕、考究的卧榻，都统统选用黑色。铺满长长甬道的皂青团花刺虎贡毡，也只有凸起的绣边儿，才是朱红的。

谦光殿有四大殿，北殿是其中之一，取名玄武殿。其余三殿，东为青龙殿，立春吉旦择日居住；南为朱雀殿，立夏吉旦择日入住；西为白虎殿，立秋居住。官员的署理院环绕谦光殿筑成，东面是祭祀、司礼、灵台一类的官员的署理院，南面是祭酒、治中、舍人、别驾一类官员的住所，西面住的是司刑、司狱官员。北面是将官住处，直通洪范门禁军大营。

北殿内鼎炉火光熊熊，但凭案席坐的峨冠博带的前凉官员们仍拿着手炉取暖。张骏在这里接见从西域龟兹国、鄯善国等三十余国前来的使节，使节们贡上了宝象、珊瑚、麝香、宝珠等礼品，张骏大喜，赏赐颇重。

前凉的冬天，虽然潮湿而寒冷，冬雪落了一场又一场，四周里银妆素裹，但扑鼻的雪水气，却是那样的新鲜、怡人。三十余国使节，从跨进北殿门槛的那一刻，就深深地被前凉青红色的王国色调所陶醉、折服。前些年在新疆高昌、库车一带出土的东晋时期的文书、器物上，西域先民们使用的年号，多数是五凉国的年号，可见，那个时代五凉国对西域各民族的文化凝聚力是巨大的，更让世人惊叹。

三

335年，凉州人开辟的一条直达东晋首都南京的水上通道彻底稳固。从这一年开始，凉州文化同中原文化、吴楚文化的交流融合，是从水上通道完成的，直到439年北凉亡国后，这条水上通道才逐渐被人们淡忘。

凿通这条水上通道的是张骏的治中从事张淳。

早在330年前赵灭亡时，23岁的张骏趁机出兵收复了黄河以南的失地，南疆“至于狄道，置五屯护军，与赵分境”，直接威逼新立国的后赵主石勒。石勒派鸿胪孟毅出使凉州，宣石勒旨意，授予张骏征西大将军、凉州牧，给予九锡礼遇。张骏拍案大怒，“耻为之臣，不受”，将后赵圣旨撕成碎片，还扣留了使节孟毅。从此，凉州和后赵结下深仇，石勒下令，不许有一个凉州人从本国境内通过。凉州与东晋的陆路交通，被后赵人彻底堵死。

凉州人成了孤悬在西北的东晋遗民。

332年腊月，凉州的文武官员们劝进张骏自称凉王，“领秦、凉二州牧”，张骏坚辞拒绝。殿下有人高呼：“主公可效法魏武帝、晋文帝旧制，设置公卿百官，开一代帝业！”张骏大怒，斥道：“这不是臣子说的话！以后谁敢言此事，罪在不赦！”文武官员们喏喏退下。

虽然张骏拒称凉王，始终以晋臣自居，但凉州城乡里外百姓，仍自发地称他为凉王，劝进声在庙堂之近、江湖之远，仍是一浪高过一浪。在这种民心感召力下，张骏无奈立儿子张重华为世子，效法起了魏武晋文的旧制。

这个消息迅速传到了南面的成汉国。成汉国国王李雄听了，非常仰慕这位年轻的英主。333年冬天，李雄接见了张骏的使节张淳时不解地问：“贵主英名盖世，土险兵强，何不亦称帝自娱一方？”张淳说：“主公从祖父、父亲、叔父开始，世代坚守忠贞，因国耻未昭雪，枕戈待旦，何自娱之有！”李雄听了，非常惭愧。

为了同东晋取得联系，张骏决定借道成汉国，开辟一条凉州、东晋的交通线路。这是一条奇特的线路；从松藩小道入川，在嘉陵江上游乘船直抵长江，经三峡、宜川，最后到达南京。陆路为山路，约一千公里；嘉陵江段水路约一千公里；长江段水路约两千公里，约合四千多公里。按实际距离看，现在陆路乘火车抵南京，要比前凉时的水上通道远一些。　

水上通道，活像东晋弯弯曲曲的瓜藤，向西，向西，335年，东晋瓜秧上开了一朵绚丽的花：凉州。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