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秋思落,语不浓,也不邹。
我从书楼淡出后,只是浅妆虚眉,以为着自己早就将千年遗忘了;却不料此生遇着的正是桂子十里花开瘦!
有满院的庭香在我瘦绿的窗前荡漾,秋意不重,秋景却至。桂子没有喧闹,喧闹的只是我抬头仰望处的檐下,那对新鲜活泼的燕子。
燕已成双,徒剩寂寞的画栋雕梁。低眉筹蹙的我,在向着那有燕子轻灵的舞蹈处张望,也是在向着那燕子离去的地方张望,我要学会遗忘。
“瘦楼桂子南来燕”的即景,已被我抛弃好久好久。没有想到,我再次出楼时竟可以如此巧合的遇到。
瘦楼还是在屹立未倒的,就像那个我一样,经历着多久的风霜雨雪,还是如此的逍遥如歌。岁月的磨厉是有的,岁月的恩赐也在。有些风花雪月说不清楚,有些风花雪月却可以计算清楚。
这肥水畔的瘦楼,我也不知道是何人于何年所建的;我只知道,当年我随他渡过水畔,就见到了这一栋楼虚掩于矮秀山下的重峦叠嶂里。
子墨那时候没有丝毫的犹豫就打定了在这里隐居的决定,而全然不顾我忧虑的“肥水矮秀皆为世俗之人惯来之地的疑惑”。他的用心我不知道,还有,他钟情瘦楼这事,我也想不明白。
只是,世人如今是尽知一事的:幽草城里的“子墨白泉”拒不应昭,携手私奔,公然与城太守“长治员外”作对,引为一时佳谈。
“可是,既然你已答应与我隐居世外,相伴到老;那为何还要如此刻意执著,牵拌红尘呢?”我想不明白,也不敢往下想。
“天涯此处多笔墨,闲人无奈便赋诗。”读子墨以前给我的诗,我很难再相信,他还是我以前爱的子墨,那个淡薄名利,心胸坦荡的君子,他终究是在离我远去啊!
子墨离开瘦楼时没有给我一点的提示,他是决心要走的;以前我们是一起离开幽草城的,现在,他抛弃了我,自己消失的无影无踪。
还记得那些誓言的人是愚蠢的;我白泉就是那么愚蠢的人。我早该相信的,肥水矮秀交错的地方,是不会有如意的事情发生。“肥水伤,矮秀亡”,民谣里是这样唱的。我在想,子墨多半也是知道这歌谣的,他就是故意带我来这地方。
子墨离开时,肥水还未上涨,我猜想他一定不是乘木筏顺流而下回中原的幽草城;只有矮秀山上一条路,他只可能是由那里进山的。
我至今想不通透的就是,既然还是得隐居,子墨为什么就不能带上我而是抛弃我呢?世人如果知晓“子墨白泉”不是如传说中那般伉俪情深,那白家与子家百年世交的美名就会毁于一旦。
子墨是走了的,离开了瘦楼;子墨离开瘦楼时,瘦楼还只是瘦楼,没有其他风景。? 子墨离开,白泉不可以;白家的名气在我身上,还有矮秀山下,那一段或许已经流传开来的传说。
子墨不曾有,白泉依旧歌。
我在等子墨,尽管我也不知道他何时会回;但我只有这样的方法,我担心会有俗世人的打扰,我又逃不掉。
季节在肥水畔过去的很快,冬天还未过完的时候,我就病倒了。我勉强着走在肥水河畔的上游,我想走进矮秀山里去,哪怕是死,我也要葬身于山中。
以前我是有忧虑的,总担心矮秀山下的肥水河畔会积聚太多的世俗之人来打扰打算在这里隐居的人。现在,当我终于一个人将要死在这山前的瘦楼旁时,我才看出了这里真正在繁衍着的荒凉与寂寞;我才明白当初自己的担忧有多么的可笑和无知。
也许,瘦楼到最后真正是要瘦的,落的瘦骨嶙峋也是不为过的。我白泉远道避世而来,没有给它带来什么,却是仍要陪着它入土,归尘。我又怎会心安?
疾病的痛楚并没有纠缠我多久,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是有些掺瞌睡的感觉,然后在朦胧中,我睡去了,然后又醒,最后就安然无恙。
我醒来后见到的瘦楼,肥水,矮秀山依旧是之前的旧景;唯一有不同之景的是,我的瘦楼后院庭堂里,新栽种了一株桂子树。
桂子的叶子还是新鲜的,它在晚风里轻盈的浮动着,闪烁着碧玉的光芒;桂子期期,白泉迟迟,深树人家客造访,料得谁至?
看着这一株新种植的桂树,我还是想不到究竟会是谁救了我白泉。莫不是,子墨曾至,他又回来了?
“呵呵,白泉居士,别来无恙否?”我正在胡思乱想时,身后却传来一阵朗朗的问候声。
他们居然是,居然是“肥水钓翁凡枕”和“矮秀佛足膝”。我大惊,原来传说中的“佛足钓翁”二人真是存在的啊。
我在问候他们时,两个老顽童还不忘吹嘘我几句,问我是如何判断出他俩身份的。我轻笑侬语道--
“足露佛心不曾改,钓杆如途岂凡人。”未几,我又诺诺有语着说,“还有就是,……”
这两个老顽童竟被我的句子吸引了,他们好像非常想知道我接下来将说的话,好奇的眼神顺着我弯曲的手指转了一圈又一圈。
“还有就是,凡是‘佛足钓翁’涉足过的地方都会留有桂子树枝。”顿了顿,我接着郑重谢道,“此次两位前辈共留新鲜的桂子树于小女子堂下,其意再明白不过了;白泉拜谢二位前辈救命之恩。”
说着我便要下跪,谁知他们即可上前托起我的手臂,哈哈大笑起来。
凡前辈倒和膝前辈争论起来了,说我冰雪聪明,他们果然没有看错人;然后,他们竟又争着要收我为弟子。
这要是以前,我一定及其乐意,可如今我却没有一点兴趣;我甚至是在他们的争吵声里面带着消容走出瘦楼后的凝香院的。我答应两位前辈会继续在凝香院里种植桂子树,只要我思绪不平静时就会种一棵新树,也为子墨种上一棵,直到我找到子墨为止。
矮秀山下,肥水河畔,瘦楼香院,此后再无陌生世人前来;当然,凡前辈和膝前辈还是每日必来的。凡前辈还说过,这地方本就只有他和膝佛足两人,子墨白泉是后到的。
凡前辈说到子墨时我就格外激动,他也就故意吊我的胃口,要我拜入他门下他才说出更多有关子墨的事情;这时候,膝前辈不免又是要和他争论的,我碰多了这样的无奈,也就习以为常。
其实,我是不可能投入凡前辈或膝前辈门下的;对于道家或佛家的偈语,我没有多大兴趣;牵拌我的有我自己的红尘旧事,滔滔风雨。
对于这些,我想那两个老顽童是不可能懂得;只是他们,偏偏又要强人所难。我真的是受不了他们的金玉良言,前辈的仙风道骨固然高深,可也不能老是在我面前吹嘘他们的闲云野鹤啊。
凡前辈后来估计是老脾气犯了,倔强的和我理论起来。他说,我欠他们俩一个人情,他们是用了“潜龙冰丸”才救醒我的,现在看来,他们是白用了那一味珍贵的药。
凡前辈的言语很是过分,我听后一肚子冤屈。对着凝香院里那满院的桂子树,我不禁黯然神伤,我又在想念子墨了!
我对二位前辈说,既然你们后悔救了我,那么好吧;现在我就自沉到肥水里去,还你们的人情。
凡前辈还真较劲,他绕开膝前辈,随即掏出一颗药丸说:“自沉肥水还玷污了我那一河清溪,你想归去就服下这颗‘三时醉’吧!”
这下倒是膝前辈慌了,他拨动了下身前的桂树枝叶,又和凡前辈争论起来:“入尘之物,安可再破尘而出?不得弟子也不可得人性命啊!”
我不理会他们,硬是从凡前辈手里夺过药丸,一口吞下去。
“老钓翁,这下你可输了喽!”膝前辈此时倒乐了,他蹲下身子给一棵桂树添了添土,起身,仍是笑语不断。
我望着这两个老顽童,又扫视了下还在风里摇晃的桂子树,怔住了?
“白泉居士果真是宁折不弯,我老钓翁今日算是见识了,”凡前辈一下子换了张表情,“呵呵,哪有什么‘三时醉’,它只是一味普通药材,我算是输了。但是白泉居士,你不担心以后见不到子墨居士了吗”
面对凡前辈的疑惑,我突然狡黠地应着:“因为膝前辈在这啊,佛有‘慈悲之心’,又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之言,所以膝前辈肯定不会让我‘归尘土’的!”
“哈哈,哈哈,”这下两个老顽童都乐了,“这么说来,是我们俩都输了!子墨白泉,果然是后生可畏啊!”
我不语,任二位前辈的朗朗笑声在瘦楼内回荡;我在静立的那一刻里仿佛也听得到,他们的笑声是穿过了矮秀山和肥水河的。? 我再向凡前辈请教有关子墨的消息时,他的怪脾气又犯了,他故意所言云云敷衍;隐居世外的人原来都是这样的坏脾气,我都有些羞于打算隐居的这一想法了。
我又打算孤身前往矮秀山里了,找不到子墨,我没有一丝生存的方向。
“白泉居士,矮秀山绵延千里,深山老林,尽是茫茫,你如何寻得子墨?”膝前辈边为桂子树添土边问我。
我不知道,但我只有此法可寻。
“听一山泉溪的蛩响,晓一世尘埃的浮歌。”凡前辈念叨着这句诗时,仍是漫不经心的跟着膝前辈在整理桂子树。
“子墨!这是子墨最爱的一首藏头诗,‘听晓’便是他的字号。”我在心里墨念着这句子,又望了下膝前辈,我想让他帮我劝下凡前辈,让他索性告诉我子墨到底在哪里。
膝前辈慈目而笑,道:“沧海秋水回望久,拈花一笑便是佛。白泉居士,老钓翁是真的怪脾气,你也问不来,但你是明白他是知道子墨居士之踪迹的。既然逆之不可得,不如顺之得矣。”
我怔了怔,又望了下凡前辈。这个肥水钓翁真是古怪,我能怎么办呢?
我干脆也蹲下来,和他们一起整理桂子树,为仅有的几棵树添下土,可我心里一点也不情愿。
这下是凡前辈先开口了,他说:“方才白泉居士赢了我们两老头,为何还闷闷不乐啊。这样吧,你为我们将这凝香院内种满桂子树,平静下心情,瘦楼西畔的阁楼里还有百卷诗书;等到他年桂子花开香满院,西楼书引燕子来时;我们会再访瘦楼,到时自然奉告居士之心结,且看如何?”
凡前辈说完后,终于欷吁了一口气;膝前辈在他旁边,念叨了一声“阿弥陀佛”后,也安静了。
我能说什么呢,面对着这一院的山高水长,面对着一年的桂子花期,我只能答应他们,这个并不过分的要求。
就让这矮秀山下的千山一碧陪着我吧,就让这肥水河畔的万水之溪也陪着我吧。所有的一切,不是多遥远的山盟海誓,无边风月;也不是多长久的孟兰穿梭,涅盘为佛;一切只是一载春秋,一载冬夏而已!
我在等了,我也在念了;我在侍读古书了,我也在培育桂子树了;而且,时光一恍,便是匆匆落落的一年!
我终于等到了这个时候了。
“瘦楼桂子南飞燕!”
我淡出于西楼,看这一生秋景的笙歌。
“你若不是我的一处浮梦,必是它处的世外朦胧!”我走进凝香院,沉浸在一片桂子的香里。
时光谴卷了那么久,然而,在这个秋光隐隐桂香期期的现在,我能想起的,依旧是心里那个未曾消去的子墨!
桂子是期许了我的,它给了我这个小女子以无限的馨香和想象,还有温婉的浪漫,约定,诗书,气华!
可如今,子墨呢?
对了,还有“佛足钓翁”两位老顽童呢?我都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
这些年,我只是学会了诗书经义,桂子花容,全部都是一个人的。
我似乎还懂得了一些,在经历过这么多时光后,我习惯了等待,喜欢上了等待。
白泉居士曾说过,她愿意等待;
此刻,她亦会在桂子期期的香宛里再说一句,等一个人,如若不是一时,便会是一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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