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步轻离

原来，在爱情里，我们都不懂爱，请原谅。一切开始在结束之后，谢谢你让我懂得。

——题记

『一』

“许墨，你能爱我么？”

坐在对面的女子，单薄而纯真的面孔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似乎这句话就代表她最真实的想法，一时间，许墨有点儿手足无措起来。

穿复杂装饰图案的衣服，却几乎不戴任何首饰，除了右耳上的一只耳钉，这个女孩儿，许墨自从看到的第一眼起就觉得她与众不同。

香格里拉大街的咖啡厅里，许墨经常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看着这个女孩子面无表情地在桌椅间来回穿梭。作为一个服务行业的从业人员，不会经常性地微笑，的确让人很奇怪，这是最基本的职业习惯。而她，几乎从来不笑。就算在顾客面前做错事。

第一次见她，是在一个精品服饰店里，因为想为最近一个策划方案找点创意灵感，许墨时常会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闲逛。

女孩儿一口气挑了七八件，都是有复杂结构奇奇怪怪图案的那种，但都很廉价。

而她身上带的钱刚刚好够付帐。

『二』

偶然的偶然，许墨其实并不常去咖啡厅里泡着，没有这样的习惯，但还是鬼使神差地走进去了。然后就再次看到了那个女孩儿。虽然穿着工作服，但许墨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要了一杯蓝山咖啡，不一会儿就看见女孩子端着托盘过来了，许墨自作聪明地站起来，要自己去拿。

大概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客人，女孩子坚持要自己拿给许墨，一时间两只手僵持着。

女孩子无奈松手，咖啡洒了出来，温热的液体瞬间渗透到纺织品下面的皮肤上，粘腻的触感。

女孩子红了脸，低声说，对不起。许墨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结果，一时也愣在那里。

很快，领班过来，询问情况。

许墨却说，“没事，我和她是朋友，只是开了个小小的玩笑，不好意思”。

许墨一直坐到咖啡厅下班，看着女孩子换了衣服准备要走。许墨追上去叫住女孩子，“诶，那个，不好意思哈，你们领班没欺负你吧。”

“这个，我请你喝水，算是道歉，怎么样？”许墨晃了晃手里的那瓶苏打柠檬水。

“你是做什么的？”女孩子突然停下来问许墨。

“这个啊，我现在在一家广告公司上班。”

“哦，那你为什么老是跟着我。”

“觉得你很特别，想认识你。”

“我有什么特别的。”

“也许你自己不觉得，但我就是这样想的。”

“……”

“口渴吗？这个给你，如果你坚持不接的话，我会认为你是不接受我的道歉。”许墨的口气显得很诚恳。

“这么晚了你不回家么？”女孩子无奈地接过柠檬水，这样问许墨。

“我送你回家。”许墨顺口就接出了这句话。

“不用，我坐公交回去。”

“那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么？我叫许墨。”

“我叫安如意。”女孩子想了想还是回答了他。

“那好，如意，改天我请你去kfc。”许墨看着女孩子走上公交车的背影，显得有些莫名地兴奋。

女孩子没有回答，不置可否。

“如意，很怪的名字。”许墨挠挠头皮，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执著地要和这个女孩子接近。

后来，许墨才知道，安如意从来不去kfc。奢侈而矫情，她从不把不多的人民币浪费在这种地方。那些沉浸在甜腻的食物香气中的红男绿女，超出了安如意的理解范围。她只是以为摆脱了少年时期那种苍白淡漠的生活，一切都会是好的，但会仿佛本能般地排斥kfc以及类似的一切奢侈的地方。

所以，那次北京路上的kfc里的约会，安如意几乎什么东西也没吃，只是一直安安静静地坐着，听许墨讲自己的过往。

『三』

湘西小城，吉首，许墨的故乡。大学毕业后曾经在那里的一家报社工作，从见习记者到文字编审，三年的时间，渐渐地失去耐心，许墨离开父母到南方，在朋友的帮助下，进入广告行业发展。

安如意对吉首表现出浓厚的兴趣。这个被遮天蔽日的绿荫覆盖的湘西小城，也许有一天会去那里，安如意这样想。　

面前的男人显得温情款款，大方得体，安如意在暗暗地猜测着对方蓄意靠近自己的真实目的。在这个城市里，她遇见过很多男孩子，无一例外地青涩，抑或是浅薄地成熟着，都没有安全感。

而他不同。那么，他会给自己真正的爱情么？

安如意给自己找了两份工作，白天开电梯，晚上去咖啡厅做服务员。这样的生活枯燥无味，很快让人失去知觉，但没有办法停止。

独立的生活习惯让安如意的做事说话方式都很直接，也许在别人看来很特立独行，但她却从没在别人异样的眼光中感到不安过。

“许墨，你能爱我么？”安如意突如其来地问出这句话，把坐在对面的许墨吓了一跳。

“这个，你这是……”许墨沉默着，但看到女孩子坚持的目光，还是很快作了决定，“那好吧。”

这个决定，连许墨自己都觉得有些怪异别扭。但她，却轻轻地笑了起来。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安如意会经常到许墨的住处帮着收拾房间，洗衣做饭。有时候，会很晚，安如意就留下来。许墨睡沙发，安如意睡卧室。

渐渐地，许墨会习惯于这样的相处方式，但不知道自己是否爱她。关于这个女子的过去，每当问及，她从不松口。

一次忙完要走的空挡，许墨半开玩笑地说，“以后你就搬过来住吧”。

没想到几天后，她真的搬了过来。一想到自己以后可能要一直睡沙发了，许墨不由地苦笑。

有时候为了广告方案，许墨会在电脑前熬到很晚。等到准备休息时已经凌晨三四点，于是就干脆不睡觉，去各种文学网站、论坛上闲逛，不发言，沉默地叹气或者微笑，然后关掉窗口对着空空的电脑屏幕发呆。

有好几次，安如意长久地静静站在身后，许墨无意间回头竟然被吓一大跳。

『四』

深夜的电脑前，许墨时常会想起幼年时经常寸步不离地跟在身后的妹妹，无邪纯净的眼神就那么直直地望着他，还有那张一直到死前都在微笑着的苍白容颜。

妹妹五岁那年曾经被许墨反锁在家里，结果竟然从五楼的窗台上摔下来，被一个好心的邻居接住，从此就患上了心脏病。

十八岁那年，妹妹心率衰竭死于吉首的医院里。

一年之后，许墨离开了那个工作三年的故乡。

长大后的妹妹总是微笑着对许墨说，“哥哥你一定要开心点儿，其实小时候那件事你也是为了我好，怕我跟着你会被别的小孩欺负。要怪也得怪我自己太不懂事了……呵呵。”

看着妹妹的笑，许墨心里一丝一丝地揪痛。

他总是会在深夜的梦魇里醒来，发现自己脸上的泪痕，然后，看见卧室的灯亮起来。

穿着睡衣的安如意走过来问他，“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这个平时看起来阳光大方的男人身上突然散发着让人心疼的气息，安如意感到不解。

大雨倾盆的星期四，安如意跑到许墨的公司去找他。

巨大的玻璃窗前，许墨看见女孩子用力地拍着玻璃，头发湿漉漉地顺着水流的方向粘在脸和脖子上。

许墨不得已去请假，把安如意带到温暖干燥的西饼屋里，然后有点儿气急败坏地问，出来时怎么不带伞？还有怎么不上班么？无缘无故地就跑出来了？

许墨挑了一个上面点缀着红樱桃的心形蛋糕走出来，安如意一声不响地跟在后面。

雨已经停了，城市的暴雨总是来得突然，停得很快。

“为什么买蛋糕？”许墨回过头想问安如意为什么不说话，却被她的问题给堵住了。

“今天我妹妹生日。”许墨只好这样回答她。

许墨曾经这样告诉过安如意，看到你，我就会想起妹妹。

他一直都认为是自己害死了妹妹，这个心结，就如同自己憎恶并且努力地想忘掉自己的少年经历一样，安如意开始有点儿了解这个看似阳光开朗的男人了。

“今天突然就不想上班了，想出来放松一下儿，没想到就遇到大雨。”安如意自顾自地说着，发现前面的男人并没有搭理，突然就对自己这样自顾自地解释感到有点儿尴尬。

她想起初见的几次，这个男人是怎样地追着自己没话找话说。

『五』

他想起妹妹苍白的容颜，温暖的笑，安静地笑着离开。

在这样温暖的笑容里，他觉得自己不可饶恕。

成年后的他对妹妹一直都很好，但却无法从罪恶的阴影里摆脱出来。

曾经因为工作的原因跟着同事去康藏一带旅行，在整洁的旅馆房间里，他梦见藏蓝的天，飘摇的野草，妹妹捧着一束野花向自己奔跑，嘴里不停地喊着哥哥。

这是他不曾拥有过的快乐。

许墨坐在电脑前，看着妹妹的照片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从浴室中走出来的安如意长发披肩，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不再是那个简单纯净的女子，身上散发着成熟女人的气息。

他看到安如意走过来，从背后拥住他的脖子，长发散落下来盖住了他的眼睛，耳边却是温柔的呢喃般的声音，“又在想你妹妹了吧，其实，她也希望你快乐呢！不要这样折磨自己了，好吗？”

在这突如其来的温软错觉里，许墨仿佛突然变成了一只迷途羔羊，忘记了所有。

他试着去吻她，第一次，吻她。

骤然遭袭的她止不住地颤抖着。

也许，这就是自己想要的温暖吧，她在对方慢慢激烈起来的吻中这样想。

十几年的成长，那样淡漠而悲凉，仿佛永远看不到出路，现在，她终于看到一点儿微薄的光。她第一次发现，身体的存在，是如此地可爱亦可恨。

少年时代来自身体上的各种伤害，她以为那只是命运，高高在上的，不得不接受。

但是，现在，自己握有主动权。她甚至感到一丝窃喜。

她和他像是两只笼中的兽，挣扎着相互靠近。盲目地纠缠。

她听到他痛苦地抽泣，沉默用力，野兽般撕咬。

她突然想叹气，然后扭头去看窗外，一如往昔的璀璨灯火。

他爱她，她也爱他，她这样希望。

但是真正的答案，或许只有到最后才会揭晓。

『六』

他依然会在深夜的两点还不睡觉，对着电脑发呆。

他找朋友帮忙介绍她去做业余模特，给人拍杂志封面。

生活变得更加忙碌，她有做模特的天赋，很快就有许多业内人士专程来找她拍各种照片。只因为，找她拍的东西效果好而且价钱便宜很多。

时间一直不停止，似乎从不给她过多了解他的机会。

有一次，出北京机场，在车上她接到了许墨的电话，听见许墨说，对不起。

她记起自己已经很久没回那个家了，很久没有见到那个许墨了。虽然，自己知道许墨并不像初见时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阳光大方，可能需要人照顾，但是一直很忙，这是事实。

放下电话，安如意想，或许，我爱他，真的爱他。

可是许墨和她说，“对不起，或许，我只是伤害了你，我不确定自己是否爱你。从一开始，我只是好奇，才一步一步地靠近你，结果把我自己弄伤了，也伤害了你。而你，只是被我表面的阳光欺骗了，你只是渴望温暖。对不起，我不该强迫着你去回忆那些你不愿去触及的过往。”

安如意听着电话那端呓语般断断续续的叙述，只是不停地说：“不要胡思乱想了，我会很快回来的。不要一个人喝酒，在家好好的，我很快回来。”

许墨说，我给不了你想要的那些温暖。

有时候，安如意不得不承认，许墨看问题会比自己透彻很多。

但是，他还太固执，有时候也会看走眼，简直比自己还要固执，想到这里，安如意忍不住轻轻地笑了起来。

第二天的返程机票是托人一早就买好的，在蓝天白云之上的机舱里，由于睡眠不足，安如意竟然睡着了。她梦见许墨捧着一大捧百合到机场来接自己。阳光明媚，许墨笑得真好看。

『七』

许墨曾经在很多论坛上写关于安如意的故事，故事里，许墨叫她安若离。

她看了那些真真假假的故事，会轻轻地微笑，然后平静地说，“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或许有一天我会原谅所有，包括自己。现在我拥有你，这是我的福气。就像我的名字，如意。许墨，你也要学会原谅，其实你本来就是一个很温暖的人”。

回到家的安如意发现许墨不见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问了所有认识许墨的朋友，一无所获。

这个陌生的城市，安如意相信许墨还会回来。她要在这里等下去。

依然是毫无规律地忙碌，安如意渐渐地讨厌各地奔波，希望静静地待在这个城市，等着许墨回来，于是开始拒接外地的业务。为了生计，不得不去酒吧ktv工作，安如意在那里认识了形形色色的人，和他们虚与委蛇。

也许，其实，并没有等多久，安如意接到了外地打来的陌生电话。

电话里熟悉的声音来自遥远的西北，安如意突然觉得有点儿委屈，从来没有人让她这么委屈过，酸酸甜甜地在心里纠结着。

许墨说，“如意，也许你说得对，我应该学会原谅。电话停机，不是我故意不跟你联系。我换卡了，只是想出来走走，也许我能找到自己的解决方式。我只是不想待在你身边，再次带给你伤害。我回来时，应该如你所希望的，阳光灿烂，温暖如花。”

许墨阻止了她想去西北找他的想法，并答应很快回来。

四个月的时间转眼过去，其间一直接不到许墨的电话，没有任何关于许墨的讯息，打过去却总是关机或者不在服务区。

繁华区的街道上，各家商家都打出圣诞酬宾的广告，银梦广场的圣诞树上，七彩灯闪烁着刺眼的光芒。

站在西饼屋外灯火通明的人行道上，安如意在粘腻的奶油甜香中仿佛看到天空中飘满了七彩泡泡，一触即碎的泡泡。

『八』

曾经多次想过会来这个湘西小城，吉首，果然如许墨当初说的那样，绿荫如盖，安如意信步走在吉首的大街小巷里，心里有种强烈的愿望，找到许墨。

天色渐渐暗淡，安如意暂时在一家小旅馆中住了下来。不远处废弃的政府机关大门灯火通明，能看见写有‘吉首自治州城市规划管理局’的木牌，白色的漆层剥落，裸露出深黑色的木质。

第二天安如意拿着从许墨的朋友那里找来的地址，跑到民政局问了半天，才得知许墨家的确切住址。

许墨的父母都很客气，听说是儿子的朋友，又是让座，又是倒茶，弄得安如意很不自在。

春节已近，这个家里看起来却很沉寂。

简单的寒暄之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然后，安如意看到有大滴的眼泪从许墨母亲的面颊上滚落下来。深冬季节，窗子上透过来苍白的光，有一缕水汽很快地在白光中升腾飘散。

许墨的父母扶着安如意出门的时候，她的脑海里出现了从未有过的空茫。两位老人一直劝她留下来休息再走。

可是待在这间屋子里，面对着许墨的父母，安如意感到没来由地窒息。她顾不上去安慰两位或许比她更难过的老人，突如其来的悲伤让她差点失去了方向。

许墨的父母迟疑着，终于在安如意最没防备的时候把不幸的消息告诉了她。她本就是一个简单的女子，她想不出，事情最坏还能坏到什么程度。

她看到许墨的母亲落泪，只是大略猜到可能是由于许墨的长期不归家抑或是许墨妹妹的不幸。

但她怎么都没猜到，许墨竟然死在旅途中。

山民们发现坠落悬崖的许墨尸体已经是在许墨死后十多天了，警方初步认定，许墨系失足坠崖身亡。

通过警方，许墨的遗体很快回到家乡，并且很快入葬。

一切都是那么迅速。迅速地消失，迅速地掩埋。

而她只是一个后知后觉的迟到者。

『九』

安如意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执念竟会如此可怕，可怕到把自己带进死亡。

这样一个自己爱着的人，就这样的消失了。

安如意想起了自己的过去，那些阴暗，那些薄凉，想起自己对母亲的爱和恨，还有印象模糊的父亲，玩世不恭的哥哥。

终究要原谅，要遗忘，然后温暖地活下去。

或许，他从未爱过她。

就像他自己说的，他只是好奇。

但是，她爱他，或许只是在渐渐失去他以后，她才渐渐确定明白自己爱他。

是许墨教会了我爱。安如意这样想着，似乎心里能稍微好过一点儿。

春节终于来了，几乎每条街道都灯火通明着，银梦广场上有大批热闹的人群，漂亮的烟花在空中炸开，然后有细细密密的烟尘掉落到脸上来，带着不可触及的余温。一瞬间，眼泪猝不及防地涌出，或许，只是被沙尘迷了眼睛，安如意有点儿后悔自己傻傻地仰着头，只顾着看漂亮的烟花，就如同当初以一种无知无觉的状态去靠近爱情，最后在不经意间失手。这伤害，亦是自己一个人孤独承受。

她依旧在陌生的城市里忙碌着，每天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在沉默中坚持。

偶尔有人问起她的名字，她会扬起那张素净的脸，微笑着说，我叫安若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