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牵着我的狗在街上走，尘土飞扬，人潮汹涌。

我的狗叫蛋蛋，就像很多个蛋蛋一样，它有时候很乖有时候淘气得不行。而现在，我的蛋蛋跟在我身后，用一双黑亮而湿润的大眼睛漠然地打量着这个世界，时而上来舔舔我的裤脚。

这样看来，似乎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就是相依为命的一对儿了。

沈方强从街对面摇摇摆摆地走过来，很多车子都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可是沈方强却在这些车子的尖叫声中表现得像一个威武的勇士。

在我的印象中，沈方强总是这样遥遥摆摆的样子，而且总是把自己的勇敢表现得这样不合时宜。

初二时候的沈方强塌鼻梁，蔫耷耷的卷头发，眼睛大而无神，一直是老师眼中不可原谅的对象。而他的表现也的确让老师们对自己的判断力有了很大的自信，打架逃课，在家长和老师之间玩反间计，教唆同学违纪，公开调戏漂亮女生……几乎老师能想出来的他都做到了。

“这样也算不辜负老师的期望吧。”这句话是沈方强自己说的。

初中教学楼顶上沈方强说完这句话似乎显得很悲伤，而他为什么要向我说这句话，我到现在也没想出合理的理由，也许只是偶然吧。

尽管沈方强在学校表现得如此不堪，但校方还是一直忍受了下来。

因为沈方强有一个值得人去同情的老爸。

曾经一度学校对沈方强忍无可忍，要在全校开批斗大会并且要把家长叫来陪斗，要在大会上开除他。

可是校方没有想到的是，沈方强的爸爸当着全校师生的面跪了下来，嘶哑着嗓子哭着求每一双看着他的眼睛，虽然这些眼睛比刀子更厉害，他已管不了那么多。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微微有些发福，皮肤呈紫黑色，五月下午的太阳把脸上晒出了一层油油的细汗。他站在你面前，什么也不说也要使你微微怜悯了吧。可是他是跪着的，脸上泪水横流表情痛苦，“求求你们，我求求你们，就放过他吧。他从小脑子有毛病，难道你们连一个有毛病的人也不肯放过吗？”

所有的人的都记得那句撕心裂肺的哭喊。也许我们都没有要不放过沈方强，但是我们知道了一个男人所拥有的深沉痛苦和软弱的悲哀。那个时候我们都有一个简单的理想，不要做沈方强他爸爸那样的男人。

沈方强站在高高的水泥台上，头发垂下来盖住了脸，我们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每每出事之后，总有一群人围着沈方强问东问西。

“我是最能挨打的人了，我爸每次不论怎么打我我总是一声不吭地受着；比起来，李小龙只能算我的半个徒弟。”说完哈哈笑着撸起衣服给围观的人看身上的伤疤¬。围观的人也跟着一起高兴地笑。

时光就这样一晃一晃就过去了，沈方强很快就读完了他的初中。

中考的最后一天，我们疯跑着出校门，甚至都来不及回头看一眼。

“沈方强，沈方强，我们一起去逃亡吧，我们一起去逃亡吧，哈哈。”

夏天树上的知了也在叫，沈方强，沈方强，我们一起去逃亡吧，我们一起去逃亡吧，哈哈。

小镇上有个很有名的傻子，据说是小时候做手术把脑子做坏了，于是整天就像一条流浪狗一样在街上游荡，见人就嘿嘿傻笑，手里总是攥着什么东西，石头或棍子。

可是有人看见，这个傻子会在没人的时候一个人坐在河边柳树下发呆，还有人看见，他的泪水顺着脸庞一直流到了脖子里。

路过的孩子高兴了就会朝他大喊几声，不高兴时会扔过去几块石子或者木块什么的。

“傻子就是傻子，脏兮兮的，眼泪流到脖子里都不知道擦。”　

这个习惯在没人的时候独自流泪的傻子很有名却没有名字，小镇上的人都叫他沈傻子。　

“沈方强，你没衣服穿么，你看你身上的一件都穿了几个月了脏成什么样子。明天要再不换衣服，就别进教室。”

班主任是个矮个子女人，四十多岁的样子。她自己经常在班上说把我们都当成她儿子来管。

沈方强第二天果然换了衣服，不过看起来比前一套还要脏。

班主任又叫起来了，“沈方强，你家里就没干净衣服吗？”

“没有。”

“你们家里衣服平时谁来洗？”

“没人洗。”

“你父母干什么去了？”

“我妈有病，我爸要给人家干活。”

“你自己不会洗吗？”

“不会。”

“要真不会洗，那以后我给你洗。”

我不知道老师当时说的是不是气话，但后来班主任的确一直在给沈方强洗衣服。

“再在这里呆下去，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疯掉。”

我看得出沈方强眼里的焦虑，于是我对他说，“其实有很多人是真心为你好的。比如班主任就对你很好啊。你干嘛非要跟自己过不去呢？”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对我好。其实有时候我在想我和我哥对换一下儿更好。做傻子多好，什么都可以不知道，什么都可以不关心。”

后来，我才知道，沈方强还有个很有名的哥哥。沈傻子。

六月的太阳把土地晒成盐白色，我们穿单薄的白衬衣和简单的帆布鞋在风起的泥土路上奔跑，感觉风从肋骨上刮过的快意。然后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感觉血液上涌，身体抽空，有气流从耳朵里出入，汗珠大滴大滴地淌下来。

沈方强用穿着旧黄鞋的脚在地上跺了几下儿，然后说我真想快点离开，快点快点，到任何一个别的地方都好。可是总也找不到机会。我知道他是不忍抛下身边的一切，就开玩笑说，那你就去杀个人，然后逃亡啊，哈哈。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我看见沈方强推开发廊的玻璃门走进去找女人聊天去了，只留给我一个陌生的背影。

那是一个成熟男人的背影，这个背影几乎让我回忆不起来沈方强年少时候的样子。

这个时候，街尾跑出来一群戴红领巾的孩子。他们一边跑一边叫着，好象这个世界都装不下他们的样子。

我看到尘土，纸屑在他们身后飞旋起来，然后人群，车流，马路。还有我和我的蛋蛋以及整个小镇都飞旋了起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