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八叔之死步轻离

发表于-2010年12月02日 晚上8:51评论-2条

文、步轻离 

我不断窥视着死亡,一如死亡分秒不间断地窥视着我。

——题记

太阳像一盏超大功率的白炽灯,并且好像永远不会熄灭一样,它屏蔽了我的视觉甚至嗅觉。我把瞳孔缩到最小,尽量避免同针尖麦芒一样的炽白日光对峙;热气封堵了全身的每一个毛孔,肺部在超负荷运转……

我在这样的太阳地里蹲了近俩个时辰,只为了看一场声势浩大的蚂蚁掠食表演。

是的,这年我十岁了,酷爱蚂蚁,

但只限于那种棕黄色长腿蚂蚁,对其它类别不感兴趣,并且在长时间内担当起了饲养它们的责任,和它们一起党同伐异。

按照现在的说法,这些蚂蚁应该算是我的宠物。

古人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而我,从小就是“玩物丧志”的坯子。

我伸手摸了摸头,感觉像是摸到了一只刚出锅的熟鸡蛋。有一丝微弱的风吹过来,我才感觉到腿部已经酸疼难忍。尝试着站起来,视线一阵模糊之后,我看见了阳坡小路上过来一个挑担子的人,身躯瘦瘠,皮肤黝黑,塌腰弓背。我看见他停下来擦汗,然后抬头向我这里望过来,目光浑浊。

这是八叔。一定是他。

我立刻转身进了屋。我知道他在路过我家的时候一定会来找茶喝。

果然,一柱香的功夫。八叔的身形就像只苍蝇一样出现在大门口。我说他像只苍蝇,不只是因为他用散发着热气和汗气的身躯不合时宜地挡住了来自门外午后仅剩的一丝凉风。众所周知,村里人几乎没人会喜欢他。

如你所想,八叔并不是我的八叔。

村里人都习惯这么叫他,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来自哪里。

多年以后,一个有雾的清晨,我们零星几个人送死去的八叔去一个人迹罕至的荒野。灰蒙蒙的天空上像是遮上了一块巨大的幕布,看不见云彩,也看不见太阳,万里之上看不见的雨滴正以某种完美的预备姿势准备向我们俯冲。

八叔躺在一副残破的棺材里,对这些一无所知。

我在若有若无的尸体气味中突然想起了那个炙热的午后,想起了在太阳底下负重而行的八叔被汗水迷了眼睛的样子。那条小路我也曾走过无数次,我知道那个时候,脚底的石子路一定像是烧红的巨大烙铁,走在上面的双脚没有选择的余地;如果能抬头,你也不会看见太阳,天是赤红的,眼睛也是赤红的。 

我看见燕尾蝶在煽动翅膀。

我听见蜻蜓振翅,知了绵长地嘶叫。是谁在苞谷地里放声唱着苦情的山歌。

无边的荷塘不断变换着形态,悠远的青河在大片的水草中间无声地流淌。 

我感到有风吹过,风里有荷叶莲子的清香,水草的辛辣气息还有深层泥土的腐烂味道。 

我看见八叔肩上金灿灿的谷穗撒满了每一条山间小路。

听老人说,八叔刚来村里时,大家并不十分讨厌他。

农忙时每家的人手都不够。这时节找八叔的人就多了起来。而八叔需要的只是一俩包香烟、一俩顿热菜饭。

村里人需要,八叔也尽心尽力。见着谁都是笑脸相迎。

也许这些都不足以排遣一个人的寂寞孤苦。于是,八叔在村里找了一个人家寄居下来。

八叔有家了。

每一个有清露的五月早晨,我都会站在老屋前开满花的老槐树下面,看清幽的树影在打麦场上静静游移。远处的山像是一个赶了一夜长路的人,露水打湿了发梢,脚底磨出了水泡,在有鸟叫有阳光的清晨,她来到我眼前,眼里有欣喜,还有掩饰不住的疲惫,带给我说不出道不明的惆怅。是的,不知道会怎样长大的孩子心里总有这样的莫名惆怅。

我看见八叔挑着一担水在山坡上缓步而行。

“他八叔,过俩天请你帮忙收地里的麦子咋样?”

“忙。家里有事呢!”

“……。那是你的家吗?”

“是。咋不是。”

“你倒是顾家得很。”

“嘿嘿。”

请八叔干活的人只得去找八叔的“主户”,带着一肚子好听的话和几十块工钱,外加一张笑脸。这些,以前或许都用不上。

当然,如果你要了解八叔。还可以听听流言。有人说曾在晚上看见八叔躲在某家窗外偷看年轻媳妇洗澡;还有人说曾看见八叔闯入没上锁的某户人家偷吃厨房里的东西或是拿起桌上的半杯水一饮而尽;也有人说八叔是天生奴才命,被人剐了还帮人称肉数钱呢。但我以为,八叔有时候还是把这个村子当做自己的家的。是的村里的每一户人家都是他的家,至少八叔有时候会这么想。

如果八叔存在的价值只是一个劳力。那么,老之将至,进而被遗弃的命运是一早儿就被安排好的。我不知道八叔自己是否想到过那个结局,也许只是心存侥幸。

十四岁那年,也是盛夏,我在八叔家里看了一场精彩的皮影戏。皮影戏班来自几十里外的向红村。我坐在不算宽敞的堂屋中间欣赏着布幕上妙趣横生的表演,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主人家的唠叨。

十几亩的红薯地呐。他这一倒下,咋忙得过来。

要是这一病不起了,那就更麻烦了。

这不,请戏班来冲冲喜……看他过不过得去这个坎了。哎——

我没看见八叔,更想像不出卧病在床的八叔会是什么样子。

有时候我会相信流言是真。因为我曾在一个有蒙胧月光的晚上亲眼看见八叔躺在池塘边的小路上哀号,他的“主户”胖太太站在几十尺之外的石阶上气势汹汹地咒骂。

“咋了?是不是又偷看她洗澡了?哈哈”

“胡扯。她说我偷吃鸡蛋。我一天都没吃东西,啥时候偷吃过鸡蛋?”

“一定是你偷看她洗澡了,哈哈。”

“……哪见过这么狠的人,把人腿都打折了。”

“哈哈,活该!”

有时候,我也在想八叔是活该,活该被人嘲笑。谁让他把请他帮忙的人都拒之门外的?我知道,村里人都这么想。

看过皮影戏之后,村里人都看见八叔又站起来了,忙碌在每一块田地里。胖太太不止一次和人说,八叔干活大不如从前了。

请八叔帮忙干活的人也在这年冬天过完之后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依然挑着担子的八叔像是一棵落尽了叶子的枯树,以一种无知无觉的状态迎接死亡的来临。

听人说,八叔也曾有过一个女儿。在逃亡路上,嫁在了遥远的异乡。

八叔是死在深秋,还是春季快要过完的时候,我已经记不清。因为记得胖太太和人说过,这个冬天都过来了,开春八叔会慢慢好起来的;但我又记得八叔的主户把他送去了镇上的“养老院”,因为不想他死在家里,怕沾了晦气。但可以肯定的是八叔的确是死在外面了——那个他称之为家的外面。 

村里的财政为“五保户”八叔买了一口薄棺。说是财政困难,因此这口棺材更像一个匣子,全身都是缝隙的匣子,向着陌生的人群龇牙咧嘴。

我不知道是迫于舆论压力还是村委会的指示,胖太太一家还是代为安葬了八叔。送葬那天,除了抬棺的几个人,还有跟去看热闹的几个孩子。

悠长的山路上,送葬的人们逶迤而行,像极了一幕滑稽的哑剧。

而我,又想起了已经疏远许久的,那些蚁群。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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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黑色天师点评:

文章写的生活的情调还不错,不过那种深刻的感觉不够。

文章评论共[2]个
苏小烟-评论

苍凉的过往,冷漠的人群。我们夹缝里淡漠的注视,八叔如蝼蚁一样的活着。来来去去,轻薄如烟。at:2010年12月09日 上午10:08

步轻离-回复生命从来都是如此卑微。。。。。。。 at:2010年12月10日 晚上8: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