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随处可以聆听落叶纷飞的城市，这个也是一个随处充斥着躁动与不安的巢穴，每一处建筑都蒙着一层厚重的面纱，似乎想尽量掩盖面纱底下的不幸与辛酸。

他每天早上总会在落叶打窗的节奏中起来，闻着清晨时分那还带着隔夜泥土味的气息出门，然后乘上那一辆还是空无一人的公共汽车，开始新一天的摸索前行。

他喜欢静坐在中间靠窗的位置上，那样，他可以放心地用耳朵去倾听这个城市在苏醒之际轻微的脉搏跳动，去感受朦胧醒来时那种清新的慵懒。窗外，寥寥的路人在生命力的驱动下，踏着或缓或急的步伐，踏碎了他人深沉的梦境，踏破了那层薄雾千丝万缕的纠缠，踏得这个城市渐渐开始正常运转。

他一动也不动，呆呆地注视着窗外，眼中既有迷失道路的人才有的一种空白与空洞，又有沧桑的老人才拥有的一片浑浊与模糊，他整个人就在这种“无己”的状态下听窗外那女人的记忆。他每天都可以发现这个女人，伛偻着瘦弱的背，任凭岁月的鱼尾纹在她脸上绽放磨难的苦果，干皱的皮肤像是敷上一层泥浆，眼卑恭地低垂着，拿着一把同样苍老的扫把，在落叶飘零中清扫都市人一夜狂欢后留下的生命残渣。他每次都努力强迫自己分心，但本能却使他牢牢地看着这个女人，这一看，便看穿女人生命的尽头。

他依稀看到女人在漫天的新年烟火中，裹着厚厚的棉絮，强忍着腹中新生命不安的鼓动，艰难走向医院。躺在医院洁白的病床上，女人面对医生征询的目光，毅然点了点那颗高昂的头，从此便了结了自己的青春，只为了这个由无情无义的男人抛下的“孽种”。但生命总有开不尽的玩笑，来捉弄着这个世上本已不幸的众生，她发现这孩子与一般婴儿不同，缺少对这个世界感性接触的本能，她叹口气，不知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这个注定要多灾多难的孩子。

孩子总归要在别人嘲讽的目光中成长，还好，他不会感受到这种目光充满恶毒的犀利和所带来的毁灭性杀伤力，他更多感受到的是来自自己内心深处的自卑与羞耻。外来的打击或许会造就一个人的无畏，但内心的堕落只会毁灭一个人仅有的希望。他既然注定了要与黑暗相伴，便继而选择了在黑暗中浊蚀自己的生命。因为感受不到这个世界的精彩，他从小便发觉自己灵魂的孤寂；因为得不到周围人善意的关怀，他很早就体会到世人的虚伪；因为没有拥抱这个世界的信心和勇气，所以他一向都觉得自身存在的卑微。女人没有文化，所以她不知该如何治愈孩子心里的伤口，她只能凭着一个弱女子所拥有的力气，去努力支撑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庭，去养活这个终日生活在黑暗里的可怜儿。对她来说，不管孩子变得怎么样，如今都已是她生命的唯一寄托。没有孩子，她就无法面对这困窘的生活，没有走完人生的勇气；同样，没有她，孩子便会如一叶孤舟，被这个汪洋的世界迅速吞没。

孩子体会不了女人的苦心，他心里装的不是感恩，而是埋怨与仇恨。他埋怨生他养他的母亲为何不一生下来就将他毒死，一了百了，既为自己解脱负担，也无需让孩子去忍受生命的残忍。他同样仇恨这个世界，常一个人在黑夜中疯狂地手舞足蹈，扬言要报复这个罪恶的世界，让别人为他们的不幸付出双倍的代价。那些时候，他的眼似乎不再迷蒙，而是闪烁着一种恶魔的张狂与恐怖。他每一次发作都会让女人感到揪心，像是被人扼着脖子，喘不过气来。她只好躲到门外，坐在门槛上低声哭泣，将曾经从不轻易洒下的眼泪尽情挥霍，湿透已是老茧的掌心。她不知该如何劝慰孩子，只一心祈求孩子在闹完之后能尽快平静下来。

孩子就这样在自我构筑的堡垒中镇守着，拒绝与任何人进行交流。他也想过自杀，以结束这荒诞的一生，但最终还是没有足够的勇气。女人也就这样尽自己所能悉心照顾这处阴暗的死角，白天拖着疲惫的身体出去扫那一条条无止尽的路，晚上坐在离孩子一定距离的另一个角落，边缝补着什么，边默默注视着他，充当他的守护天使。直到那天，她因扶孩子去上厕所而突然跌倒在地，再也不肯起来。那一刻，孩子才意识到这女人对自己是多么的重要，他跪在地上，用手使劲晃着女人单薄的臂膀，张着嘴想喊些什么，却什么也发不出来，竭斯底里而又毫无办法。母亲，他也头一次在心里自然而然地冒出这个陌生而熟悉的名词，并感受到它真切地存在过，而现在却要无可挽回地永远失去。

在母亲下葬的那天，孩子没有去，他不敢去听盖棺时那尘埃落定的现实，他不敢去听那一块块泥土在母亲身体上空横肆时内心的沉痛，他甚至不敢去回忆母亲生前的任何话语。但他已明白，明白了母亲这一辈子的心愿，只要自己好好活着，就是对母亲最好的安慰。也就是在那天，他十多年来第一次笑着走出房门，他很惊奇，阳光竟是如此的温和，他好像看到母亲就在上空，放心地望着自己……

……

他就这样一直坐着，一直到目的地下车。

这辆车上的人都觉得很奇怪，因为他们几乎每天早上都会发现一个双目失明的男子静静地坐在窗边流泪……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