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白 描(第一章)刘小骥

发表于-2004年08月12日 上午11:41评论-0条

目录 

第一章 哑巴和会说话的鸟 

第二章 小妓女和大学生 

第三章 胖嫂和傻子 

第四章 鬼眼和疯女人 

第五章 魁梧男人和公司职员 

第六章 画家和三姊妹 

第七章 白猫的故事 

第八章 断线 

第一章 哑巴和会说话的鸟 

鸟 

在前方引路 

喋喋不休地说着 

相同的语言 

哑巴 

架着云梯 

试图拽住 

鸟的尾巴 

声音 

从远方传过来又传过去 

把天铺满了 

把地铺满了 

野草堆里 

苍白的骨骼正在变成鸟 

黑色的树枝 

把天拉出了一道口子 

白白的 

亮亮的 

线 

试图把天缝补 

却又被黑色的幕布盖住了眼睛 

有光倾泻出来 

哑巴的心 

照亮了,照亮了 

一 

我描的是线,你见的是人。 

线被火点燃,缩成一团便成了焦黑的一个点。 

点在地上滚了个来回,画成一个圈,里面就是我的记忆。 

二 

哑巴是楼廊里唯一不能说话的人,哑巴养了一只会说话的鸟。 

哑巴的舌头被水银毒死了,只剩下僵硬的一条肉。 

有一天哑巴到花鸟市场里转悠,在那里发现一只黑色的鸟关在黄色的小笼子里,于是便把它买下来了。 

这只鸟逢人便说你好,这只鸟说话的时候不看人脸,显得有些言不由衷。 

哑巴想对这只鸟说他是唯一记得楼廊历史的人,但这只鸟却东张西望地扑腾着翅膀,似乎对此不感兴趣。 

哑巴有些恼怒地用手拍打着鸟笼,他想说你听,你听。 

鸟却表现出极其轻蔑的态度,在小笼子里的圆木杆子上蹦了两下就转过身子,把尾巴留给哑巴。 

鸟想告诉哑巴历史和尾巴是一个道理。 

对于鸟类而言,失去了尾巴就会在空中失去平衡。 

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历史却像尾巴一样成了累赘。 

哑巴却不这么想,哑巴把鸟笼转了过来,让鸟面对着自己。 

哑巴想说筒子楼是一个开了许多面小窗,里面挂着小灯的大盒子。盒子方方正正,有棱有角,裸露在外的红砖也是一块块横平竖直的。构成楼廊的这些直线向左右或是上下平行推移着,交汇成直角,没任何装饰,更谈不上美观,一切从简。远远看过去,筒子楼似乎就是小孩子用纸随手折起来存放在那里的。 

哑巴想说几十年以前筒子楼这一带不过是一片油菜地,人烟稀少,零星散落着几间农舍和茅屋。到了后来,农房就渐渐的多了起来,划分成一段一片的,就有了村落,有了张家湾。 

哑巴想说他年轻的时候这里的天是湛蓝色的,抹了一层亮光,大朵大朵的白云棉花糖般粘在上面,走在田埂小路间,泥土和草的味道便迎面扑来。 

哑巴想说这里后来兴建了大型化工场,油菜地被抹平了,随之搭建了灰白色的厂房、各式各样的工业机械设备以及高耸入云的烟囱。哑巴想说那些红色的大烟囱里常年累月地吐着黑色的烟圈,向上蒸腾着,把湛蓝的天熏成蓝灰色,那一层亮光亦变得暗淡了,烟雾罩在白云外面,白云就变成灰红色的了。哑巴想说逢到阴雨天气,楼廊上空便透出淡红色的底,血水稀释过了似的,这样的转变实在是有些让人意想不到的。 

哑巴想说筒子楼是离工厂不远处的职工宿舍,大多六七层楼高,顶层是平台。因为长年漏雨的缘故,平台便用厚厚的沥青糊住龟裂的表面,再大的风雨都不怕了。 

哑巴想说鸟啊你要记住这些,因为从今以后你就在这里住下了。 

鸟围着笼子跳了两圈,随后歪着脑袋看着哑巴。 

鸟说你好你好,鸟饿了。 

三 

佝偻着背的废物,蛇骨被拧断。 

他躺上几个月,一切都变了。 

半条命。 

四 

哑巴的生活是一条打了许多疙瘩的线,现在这条线被栓在楼廊里,再也挣脱不掉了。 

哑巴这些年以来一直在忆苦思甜中度过,这甜却是没滋没味的口香糖,越嚼便越淡了。 

哑巴以前结过婚,老婆是位壮实的村妇。那女人吃苦耐劳,惟独不太本分。 

哑巴想说那女人以前不是这样,都是他太窝囊才让她迫不得已离开他的。 

女人说连狗都会叫两声,她却整天守着个活死人。女人每天从早到晚都在不断地埋怨哑巴,女人粗大的嗓门一时间在楼廊里出名了。女人每次埋怨哑巴的时候,哑巴就把脑袋垂下来看着地面出神,哑巴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女人闭嘴。 

女人见哑巴不吱声便气势汹汹地走过去用力摇他的脑袋,女人见哑巴依然不理睬她就摔桌子摔碗的大哭起来。 

轰隆隆,房屋被震动了。 

他背着脸,他心甘情愿地承受了这一切。 

她把眉毛往上扬,她把心往上靠,她要想方设法把这块霉骨头弄走。 

不久以后,女人便明目张胆地去偷汉子,女人很快就趾高气扬地离开了哑巴。 

女人说都留给你,我什么也不用带走。女人说到做到,女人大大咧咧地走了。 

女人留下了哑巴的命根子,命根子就是哑巴的亲儿子。 

有人说这孩子也不是哑巴的种,像哑巴这样的人什么也干不了,更不用说搞女人了。不过哑巴想说这孩子的模样简是和他小时候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连走路的样子都像。 

没有人知道哑巴想说的这些话,这些事也只能埋到他的心里了。 

哑巴并不想去了解更多关于孩子身世的问题,他只想把这孩子尽心尽力的抚养长大。 

这孩子见风长大,这孩子竹子一般一节节地往上窜。 

这孩子的身体也越来越粗壮,这起路来大摇大摆,木桩子一般稳稳当当的。 

人们说这孩子老给哑巴添事,哑巴想说孩子小不懂事,等到他大一些就好了。 

这孩子在学校里不爱读书,这孩子经常邀那帮混小子们一起逃课,然后跑到筒子楼后面不远处的张家湾去玩。 

张家湾那一带的土是黑色的,被雨淋过便湿得仿佛凝固的黑油。这油粘满了这孩子的鞋底,这孩子总是大大咧咧地走在队伍地最前列。队伍两旁是石头垒成的墙,墙又圈成院,院内养了鸡,看家的土狗就闭着眼皮在门前打盹。队伍路过土狗门前的时候,土狗突然立起来冲着混小子们狂吠。带头的这孩子捡了块石头对着土狗的头用力砸去——土狗跳向一边,栓在项圈上的绳挣得笔直。 

屋内传出一阵叫骂声,混小子们逃了。混小子们逃了没多远,一位壮实的妇人就叉着腰立在门槛边了,她不见捣蛋的人影心中便憋了气,恨恨地把身旁的土狗用力踹了两脚才回屋里去了。 

躲在篱笆后面的混小子们露出了脑袋,互相推嚷了两下就继续向前行进了。这孩子依旧走在队伍的最前列,紧跟在他后面的孩子便是他的大将、二将、三将……以次类推。 

看来这孩子天生就具备领导才能,这孩子最爱玩的就是“官兵捉强盗”的游戏。 

这孩子向来就只愿意当匪首,他的手下自然就是跟在他后面的大将、二将、三将……剩下孱弱的一队只能不情愿地戴了报纸折成的官帽,还没等他们站稳,他们就被匪徒们三两下冲了个人仰马翻。 

这孩子拿了飘着红绸的木刀站在石头上让部下把官兵们带到他面前负荆请罪,倘若谁不服气谁就得挨他的耳刮子。 

这孩子对任何人都决不手软,就是他的部下把他惹恼了都得吃地上的灰或是挂在门前的干辣椒。 

没有人打得过他也没有人惹得起他,其他的孩子也就只能服从他了。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 

这孩子七岁以后一直都在玩“官兵捉强盗”的游戏,这孩子当强盗的时候从来就没怕过硬,吃过软。 

你说这是命,我说这是线,白描的。 

五 

粱上的灰落了,积了厚厚的一层。 

他扫了两把,额上有了汗。 

都说人人平等,扇子的背面是骷髅。 

六 

筒子楼里的廊是一条长而窄的走道,两边的尽头各有两扇小窗。东边的那扇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少了块玻璃,于是便只好用白色的塑料袋糊住窗框。这样一来虽说不大美观,不过毕竟风雨进不来了。 

哑巴就住在这扇破窗户的旁边——一间十来个平方米的小屋子就是他的家。 

谈到他的家,屋外可比屋内有意思。屋外的大门刷上了大红的漆,上面还张贴着“五好家庭”和“卫生光荣户”的隶书大字的榜。字是金色的,映在红色的门上煞是好看。屋内却极其简陋,桌子、椅子和床都搁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除此以外,就只剩下深绿色的卫生墙了。 

哑巴没有睡懒觉的习惯,楼廊里的人还在梦乡的时候,他就开始在楼廊里打扫卫生了。 

不过在此以前,他还有些事要干。 

他慢吞吞地从床下搬出白瓷痰盂。痰盂上有几朵牡丹花,显出喜庆的样子,痰盂里面装的却是哑巴拉的屎。哑巴的肠胃不好,夜里总要闹腾几回,到了早上痰盂就满了。 

以前哑巴的儿子在家的时候每天早上都帮他倒痰盂,人家都说这孩子坏归坏,不过对老人可够孝顺的。 

但是现在,这孩子却关在监狱里服刑,哑巴就只能自己照顾自己了。 

哑巴端着痰盂,趿拉着一双裂了口子的塑料拖鞋来到厕所里,再把痰盂里的屎倒掉。哑巴的喉咙被风卡住了,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就吐出一口脓痰,痰里还带着血丝。哑巴拧开水管把痰盂冲洗干净,磨蹭地回到家里,等到他再次出来的时候,他的肩上就搭了条毛巾,手里则拿着玻璃杯和牙刷。哑巴咕嘟咳呀地漱完了口又用冷水洗了把脸,再用手捧着自来水喝了一口水——这口水一下子就凉到他心里去了。 

哑巴回到家,从橱柜里取出一只白瓷小碗,小碗里盛的是馍馍渣。馍馍渣是他每天清晨到早点摊上讨来吃的,人家说哑巴可怜,把这些都送给你吧!哑巴呜呜地点头表示感谢。 

哑巴用馍馍渣喂那只会说话的鸟,这只鸟说你好你好。 

看来这只鸟通人性,它多半是认命跟哑巴一起过日子了。 

哑巴把剩下的馍馍渣用开水调冲,再用筷子拌均匀了。哑巴吃这糊状食物的时候想的是忆苦思甜,想的是红军长征的时候吃的树皮和草根。这样一来任何东西到了他的嘴里都成了山珍海味,玉液琼醪。 

哑巴吃馍馍渣的时候想和这只鸟说说他儿子小时侯的事情,可是这只鸟却不领情,说了几句你好之后就不再理他了。 

鸟有鸟的活法,了解一只鸟的活法实在太难。 

不过哑巴决不会这么想,他以为这只鸟是通人性的。 

哑巴把鸟笼子搁到柜子上放好,然后端来一个小板凳坐在小鸟的面前,一本正经地看着它。 

哑巴想说他儿子小时侯就知道帮他干活——帮他洗衣做饭,帮他排忧解闷,帮他暖被子暖脚……可是鸟毕竟是鸟,无论哑巴对它说什么,它都是东张西望地忙个不停。 

哑巴想说他儿子小时侯可机灵着呢!他想说他儿子是孩子王,别的孩子都听他的。可是这只鸟却低垂着脑袋,不耐烦地拉出一泡屎来。 

哑巴不想再说什么了,哑巴拿起门后的扫帚打扫卫生去了。 

七 

青皮果,凸起。 

核里爬着肥虫,脑后有叛骨。 

作孽不作孽,自己知道。 

八 

哑巴的儿子打完狗之后就带领他的部队往张家湾后面的金水河耍子去了。 

金水河隶属长江流域,两岸田园纵横交错,虽不比江南水乡钟灵毓秀,可也别有一番情致。每逢春天来临的时候,岸边便绿柳垂荫,刚过完冬的野草从淡绿色一直过渡到鹅黄色,剪尾的燕子则压低了翅膀在这里凑趣;到了夏天,这一层层的绿叶就一片片染得深了些,湿厚肥腻了些,褪壳的知了附在大树上使劲地叫嚷着,蚂蚱蟾蜍之类的小虫小动物也跟着在深草里活蹦乱跳;到了秋天,人们最益在堤岸上散步,拾贝壳和打水漂都是不错的娱乐活动,老少咸宜;冬天大地上的银妆素裹也是少不得的,大雪过后天气晴朗,朔风一吹树枝上就结了冰凌锥,在阳光的照射下折射出树影和天空的形态——你站在下面傻看着却怎么也捕捉不到它究竟何去何从…… 

哑巴的儿子却不这么想,他生活的线条里没有这些,当你痴迷于此的时候,这孩子却正把一双手背在后面想主意。这些到处乱窜的鬼主意说不准就会从哪里冒出来变成了拿着叉的小人,这些小人聚在一起把这孩子的心给迷住了……这孩子最喜用树枝串起蟾蜍放在火上烤,烤得油黄焦黑的蟾蜍的腿还在乱动;这孩子最喜把小鸡的毛皮硬生生地扒下再把小鸡往女孩子的颈窝里塞;这孩子最喜把天牛的触角和腿拉扯下来然后把它的身子丢在地上喂蚂蚁…… 

你想说这孩子顽皮残忍,可没准你小时侯也做过类似的事情。 

那天这孩子带领他的部队一口气冲到了堤坝上。堤坝上沥青铺就的路面弯曲得像一条黑蛇,这黑蛇没头没尾,部队则站在蛇的中段上。 

那天这孩子突发奇想要带领部队一直走到路的尽头,他说路尽头的世界准比这里好。 

路尽头的天空上漂浮着大朵的白云,这孩子以为白云的下面就是红军长征走过的路。这孩子手里拿着一根空心的树枝一边走一边挥舞着,他以为他自己可以把云朵挑下来,挂在树枝上玩。 

这孩子越走越快,云却离他们的队伍越来越远,这孩子怎么赶也赶不上白云。这孩子停下脚步——前方一大团嗡嗡乱飞的苍蝇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这孩子示意队伍停下来,他一边用树枝驱赶苍蝇一边走上前去。 

苍蝇的旁边是深草,深草里掩埋着的是孩尸。 

这孩子在尸体面前立定了,这孩子看孩尸看入了迷。 

孩尸就是他自己。他以为自己已经死去,而活着的则是他不该死去的哥哥。 

这孩子隐约知道自己有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哥哥,他哥哥是得重病死去的。他哥哥死的时候还不过两个月大。 

这孩子的娘曾经告诉过他哥哥是他的哑巴爹害死的,这孩子的娘说谁跟了他爹都会倒八辈子的霉。 

这孩子的娘说倒霉是作孽,这孩子的娘没多久就离开了他们爷儿俩。 

这孩子再没见过他娘。 

躺在深草里的孩子大约死了没多久,孩尸的脸是青色的。孩尸的嘴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赤条条的孩尸被绿头苍蝇团团围住。 

是男?是女? 

堤岸的下面有农舍,门前有人用沥青糊木船。木船不久将入水中,船里载的依然是孩尸。 

堤岸下面的杨树叶沙沙地响,有人在哭。哭的是死去的婴孩。 

堤岸下面的土狗又叫了。土狗啃去了半边月亮,月亮下剪影子般的黑手把孩尸抛在深草里。剪影子般的人逃了。 

月儿圆了。 

九 

一步三落,影子见着地。 

他扫的是自己。 

你该把他收拾一遍。 

十 

哑巴年轻的时候很英俊,他英俊的模样就印在一张旧得发黄的黑白照片上。 

哑巴没给楼廊里的任何人看过这张照片,但许多人都说哑巴以前是个英姿飒爽的小伙子,仿佛照片自己有腿跑出来和大家说话似的。 

后来这张照片给丢了,丢掉照片的哑巴从此以后就忘记自己以前那张整齐端正的脸了。 

哑巴年轻的时候曾经在山上看过桃园,每逢独自守夜的时候他都提心吊胆不能入睡。他害怕挨闷棍更怕桃被盗,那闹饥谨的年代里谁饿急了都会发疯地做出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来。那年代除了念红本本可以消灾解难之外没有别的出路。 

哑巴在山上守桃园的时候时常想象有一位女子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来偷他的桃,月光下的女子正站在桃树下用细长的木棍子敲打着桃树枝。 

桃之夭夭,桃子落在地上准会像人参果一般被土吸进去,再也出不来了。 

可是那位女贼却偏偏很聪明,女贼把头上的布巾解下来铺在地上,桃子落在上面就溜不掉了。 

铅白的月浸在黑色的天空上,洗过以后就更亮了。 

女贼把桃包起来,再把这包打上一个小结。小结像一对兔耳朵,挺可爱的。 

女贼刚准备走的时候却发现了身后的哑巴,女贼惊慌失措地张大了嘴巴,手一松,桃落了一地。 

哑巴想象这位女贼有一位生了病的老母亲,老母亲弥留之际只想最后吃一次桃。 

哑巴想象这位女贼有一双美丽的眼睛,眼睛里的泪还盈在眼眶里,仿佛在小溪里浣洗过似的。 

水灵灵的桃映在水灵灵的眼里。 

哑巴的心突然被雨淋湿了,哑巴突然以为这些桃本属于眼前这位女子的。 

哑巴转过身走了。那女子愣了一会儿,拾起地上的桃也走了。 

哑巴看着女子的背影在山坡下渐渐消失成一个小黑点,小黑点就像一颗桃核种到哑巴心里去了。 

哑巴抱着桃树大哭起来,哑巴想喊却发不出声音来…… 

哑巴在楼廊里做清洁的时候突然发现这个故事不是这样的。 

偷桃人是一位谗嘴的农民。哑巴冲着他呜呜哇哇地乱叫起来,这声音只有哑巴自己听得到。那人发现哑巴以后就拼命地跑起来了,哑巴跟在后面追…… 

哑巴被一块大石头绊倒了,哑巴从山上滚下来的时候又撞到一块大石头上去了。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哑巴的腰折了。 

哑巴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哑巴不用再去看桃园了。 

你说这是命,我说这是一首悲凉的诗。 

十一 

墙上脏了,怎么抹也抹不干净。 

你胡乱涂上几笔,越看越生气。 

他恨毒了这一切。 

十二 

哑巴的儿子立在孩尸面前,这孩子想到了死亡。 

在看似静止不动的死亡面前,大多数人都无法对此无动于衷。 

死者是生者僵滞不动的范本,这孩子不懂这些,这孩子只想让他死去的哥哥死而复生。 

这孩子一直以为他哥倘若不死的话他的娘也不至于离开他们爷儿俩,这孩子不知道人们往往会为自己的行为找一些借口。 

这孩子没想过他哥死的时候不过两个月大,而现在的他已经上小学了。 

谁大谁小?死者是不长岁数的,而死者却伴随生者的记忆一起长大。 

这孩子记得以前在马路上见过出车祸的死人,死者的尸体旁边停了一辆军绿色的大卡车,车轮下有血迹和一些让人感到恶心的东西。这孩子当时手里捧着一碗热干面,他把碗丢掉,立时就吐了。 

这孩子回去以后脸色蜡黄,到了中午什么也吃不进去,他以为他哥死的时候也是这么惨。 

这孩子还记得他娘走的时候什么话也没对他说,他娘只是不冷不热的用眼角扫了他一眼就下楼去了。 

只有他哥可以留住他娘,只有想着他哥这孩子才不会憎恨他娘。 

这孩子立在孩尸面前,这孩子粗鲁地把树枝戳进了婴孩的肚皮里去——一道口子,一声闷响。 

这孩子用树枝挑出一截截长长的东西来,苍蝇们嗡地一下子飞起来了。 

孩子们叫出了声音,胆小的几个孩子则用手捂住了眼睛。 

这孩子得意地笑了。他把一节肠子抛到天上去——草地上就盘了一条蛇。他把树枝递给身旁的大将,他说你也来。 

大将是个愣小子,大将也把孩尸肚皮里的肠子用树枝挑出来了。大将把树枝交给二将,二将做完以后再把树枝交给三将…… 

有一个孩子站在一旁吓得浑身哆嗦个不停,当同伴们把树枝交给他的时候,他的裤裆里早就湿透了。 

快,快,快!所有的孩子都冲他大声叫嚷着,这样的游戏不允许任何人缺席。 

你不做就不是自己人。 

你不做就永远会被同伴欺负。 

他的胆还未放到秤上称就已经碎了。 

他手里捏着树枝大哭起来,鼻子下则挂着一长一短的两条肥虫。他一边哭一边用袖子蹭鼻涕,那湿印子就留在袖子上去了。 

…… 

哑巴的儿子记得他娘走的那一天他好想哭出声音来,可是他咬牙忍住了。 

这孩子记得他娘走的时候筒子楼的下面停着一辆军绿色的大卡车,卡车上放满了歪歪斜斜胡乱穿插在一起的旧家具。 

这孩子以为卡车是他死去的哥附在别人身上开来的,他死去的哥要向他的爸报仇。 

这孩子又以为所有的死者都是他自己,他对死者丝毫没有怜悯之心。 

现在这孩子狠狠地给了胆小的孩子一巴掌,然后把他推到一边,他打他的时候手上沾带了一把鼻涕。这孩子恼羞成怒的要他的同伴们一起揍他。 

胆小的孩子向后退了几步就摔倒在地了。 

胆小的孩子躺在地上看到许多星星在黑夜里像气球一样爆炸了。 

胆小的孩子只知道哭,他哭了很久很久。 

苍蝇们在空中画着线,这些线准是臭的。 

十三 

他一截截矮下去,缩成了虫。 

他的老婆走了。 

他的手里拿着扫帚;不吉利的日子。 

十四 

哑巴从山上摔下来以后就再没挺直过腰杆。他的腰变成了九十度直角,走路的时候眼睛则永远看着地面。哑巴的身体成了畸形,他郁闷了一段时间以后总算接受了这个事实。 

当痛苦成为不可超越的现实之后,唯一的出路就是承认和接受这一切,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办法呢?哑巴想过自杀,不过他始终缺乏勇气,他想生活或许还会出现转机,出现意想不到的奇迹。 

若干年以后哑巴被调到城里的一家化工厂里上班,他被分配到一间实验室里工作,他在研究所里还当上了头头。 

哑巴想总算熬出头了,在楼廊里他重新看见了希望。在这个楼小人多的世界里,哑巴切实体会到远亲不如近邻的意义。 

哑巴想对他的鸟说楼廊以前邻里间永远是相互照应着的。哑巴想说楼层里没有厨房,卫生间也是公用的,炒菜做饭都在走廊里进,但这些并不会妨碍大家的生活。 

哑巴想说以前生活在这里的人心是最接近的,以前楼廊里没有强盗也没有小偷,夏天最热的时候就是开着门睡觉也是不打紧的。 

哑巴想说自己以前当头头的时候每天早上都用冷水擦洗身子,即便是最寒冷的季节里也不例外。 

事实上,哑巴当头头没多久就被撤下了,理由是他年纪大了,工作的时候不够利落。 

厂里安排哑巴退休,每个月发给他退休金。这些钱够用,可是哑巴闲不住,他申请当了一名清洁工。 

哑巴当清洁工当了二十多年,黑发变成了银丝,现在银丝也越来越少了。 

哑巴觉得当他开始奔向老朽的时候,这个世界也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具体是怎么回事他自己也不大清楚,他只知道他的记忆永远停留在以前。 

哑巴每次扫地的时候都会努力抬起头看走廊里这些门牌号码,数门牌号码成了他每天早上必温的功课之一。现在这些门牌号码依然还在那里,可屋子里他认识的人却越来越少了。 

以前哑巴在楼廊里扫地的时候总有熟悉的孩子问他好,现在哑巴在楼廊里扫地的时候那些不认识他的小孩子时常在他的背后贴字条,骂他老怪物,叫花子。 

以前哑巴在楼廊里扫地的时候总有小孩子主动要来帮他,现在那些孩子的家长只要见到他就把孩子拉进屋里去了。他们说哑巴有病,会传染的。 

二十多年了,时间剩下的污垢是扫不完的,只会愈积愈多。时间把哑巴越埋越深,时间让他渐渐觉得生活没有了意义。哑巴矮成了婴孩,哑巴越来越像神话故事里的土地爷了。土地爷的半截身子埋在土里,哑巴知道自己终有一天整个身子都会埋在土里。 

同样是一幢六层楼高的筒子楼,同样是在这第三层拥有二十家住户的楼廊里做清洁的哑巴,过去和现在的境遇却截然不同。 

你叫上一声哑巴。哑巴穿着那双黑步鞋慢慢地转过身子,然后很努力地抬起头看你,而他尖尖的背正朝着地面。 

你又看见他脸上的皱纹,你有些辛酸。 

你忍住了。 

十五 

他的脸一下子歪了。 

他跪在搓衣板上,家门开着。 

他没有流泪。 

十六 

那个胆小的孩子的娘找到哑巴家里来了。 

胆小的孩子脸上还挂着鼻涕,低垂着头不敢吱声。 

脓包的娘指着哑巴的儿子说这孩子太不象话了。他的娘把脓包的袖子卷起来,脓包的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脓包又呜呜咿咿地哭起来了。 

脓包的娘对哑巴说好好管教一下你的孩子吧!要是我儿子真有个三长两短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哑巴赶忙赔了笑脸。哑巴倒了杯茶递给脓包的娘,这女人把茶杯用力往桌上一搁说用不着客气了!女人一边骂自己的孩子是废物一边扯着脓包走了。 

茶杯里的水溅到桌上去了,哑巴突然狠狠地给了儿子一耳光。 

这孩子不服气地看着他爹,这孩子说你凭什么揍我? 

哑巴揪着他的耳朵使劲一拧,哑巴呜哇呜哇地说着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话。 

这孩子说你敢打我!你敢打我!这孩子说你对不起我哥,你对不起我娘! 

哑巴气得浑身发抖,哑巴的脸歪了。 

哑巴拿来搓衣板放在地上,哑巴把自家的门打开了。 

这孩子愤愤地说跪就跪,有什么了不起的!这孩子大踏步走过去扑通一下子就跪上去了,这孩子挺直了脖子做出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 

楼廊里许多人从这孩子的面前走过,大家都知道这孩子又惹哑巴生气了。这孩子露出牙齿歪嘴笑着,他想这样的惩罚算不了什么。 

这孩子的腿被搓衣板上的木齿勒出了红印,红印嵌在肉里疼得他心里发慌,到后来就开始逐渐麻木了。 

这孩子跪在搓衣板上一直想着她娘,这孩子恨毒了哑巴。 

这孩子又想起他娘要吻他额头吻他脸蛋时的情景,这孩子把身子用力往下一沉,眼泪就咽回去了。 

这孩子笑了,为什么肉体上的疼痛反而会让他觉得愉快呢?这孩子不知道,也许疼痛是一种复仇。对于这孩子而言,最大的快乐莫过于疼痛带来地难以言说的快感。 

这孩子的身体很沉,这孩子的腿快和洗衣板严丝合缝了。天上飘着白云,楼廊里晃动着影子。影子里有许多鬼魅正在啃噬着他的腿,他的腿上只剩下了骨头。这冰凉光滑的骨骼比天空上飘的雪花还要白,雪花落在骨头上变成了盐,这孩子快要支持不住了。 

邻居家的大婶要把这孩子拽起来。大婶说够了够了,孩子还小。这孩子不耐烦地把手挣脱开了。 

大婶又去劝哑巴不要再惩罚孩子了,哑巴把头低了下来,从中山服的口袋里取出烟来抽。 

大婶说爷俩个都是倔脾气,大婶劝不动只好走了。 

父子俩谁也不理谁一直僵持了很久,到最后哑巴也来劝孩子起来了。 

这孩子起来以后没有理他爹,这孩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哑巴愣了一会儿才追了上去。 

楼廊里留下一大一小两对脚印。 

脚印烙在焦黑的水泥地上,多少年也抹不掉。 

十七 

风在打着旋,把肉都刮去了。 

纸幡上挂着孩尸。 

这孩子见到了自己。 

十八 

这孩子刚下楼就拼命地跑起来了,不过要去哪里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这孩子沿着白天走过的那条线没命地向前奔跑,他老疑心自己的影子会赶到前面。 

小路左右两排梧桐树的剪影张牙舞爪地往他身上直扑,树枝桠伸出又长又尖的舌头要把他舔到肚腹里去。乡间小路上没有路灯,这孩子冷不防摔倒在地,裤子被割了个大口子,膝盖上粘满了灰,手掌也给磨破了。 

这孩子站起来继续向前跑去,脚步带着风。 

狗又叫了,狗的眼睛亮得如同两盏小灯笼,被黑夜的黑越逼越亮了。 

树枝上有鸟在叫,哗拉一下就从树枝飞到天上,天空被割裂成两半。 

臭水沟旁深草里的虫快乐地哼着歌,歌曲不用很久就被锣声湮没了。 

防火防盗,注意安全!这声音不知道响彻了多少年,从遥远地古代一直到今天;震彻了,还没完。 

铜锣声渐渐远去了,这孩子一口气跑到堤坝上。星星亮了,小小的星星是多么地微不足道啊!这孩子放慢脚步,他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颠倒过的,星星应该落在地上而人应该走在天上。 

这一切掉了个头,线被搅乱了。 

拦洪堤坝上悄无一人,这孩子沿着这条线不知走了多长时间。由于没有吃晚餐的缘故,他浑身酸软无力。他不想就此停下脚步,他要去找那具孩尸。 

孩尸在哪里?这孩子在这条直线上走了几个来回居然迷路了。 

记忆有错吗?当以前经历过的事情不再重复的时候,这个曾经有意义吗?这个曾经是否更像死亡呢?此时这孩子宁愿自己就是这具孩尸,他再也找不到他自己了,或许他的生是与他哥的死有必然的联系。这孩子突然怜惜自己起来,他嚎哭着,像一只幼兽。 

前方有手电筒的亮光,有人来了。这人弯腰驼背,这人就是哑巴。 

谁也不知道哑巴是怎么找来的,谁也不知道直觉是怎样一种东西。 

这孩子认出了他爹,这孩子扑到哑巴怀里。 

哑巴揪住这孩子的背心,哑巴的心头紧了一下子,哑巴偷偷地把眼泪擦掉了。 

这孩子抱住哑巴的脖子,这孩子说爸爸呀!爸爸呀! 

哑巴领着儿子回到家里。哑巴帮孩子处理好伤口,哑巴帮孩子脱掉鞋袜,哑巴帮他把手脚洗干净,哑巴把孩子抱到那张小床上睡觉去了。这孩子迷迷糊糊地喊着妈妈,妈妈呀…… 

哑巴一阵心酸,他愣了一会儿就到缝纫机旁边帮孩子补裤子。 

银针闪着闪着线就缝上去了,不用多久裤子就补好了。 

哑巴睡不着觉,夜里醒过来又去看他的儿子。哑巴用一双粗糙的手握住儿子娇嫩的手,哑巴的手颤抖起来,儿子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哑巴想说我对不起你,哑巴流下了两行老泪。是啊!他四十来岁才结婚,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个家,可家带给他的却只有伤心的往事,这一切不会再重复了。 

哑巴拉灭了灯,歪躺在床上等待天亮。 

等到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 

十九 

呆坐着,什么也不干。 

藤椅上坐着空心人。 

枕套里有宝贝。 

二十 

做完楼廊里的清洁以后,哑巴就呆在屋里不再出门了。 

寂寞的白天比夜晚还要难熬。 

哑巴坐在藤椅上想着他儿子,想着他死去多年的爹。 

哑巴知道许多年以前他的爹被涂了大花脸,五花大绑地跪在地上低头认罪。他的爹那硬硬的脖子终于被按到地上去了,他爹的脖子上留下了五道又红又深的爪印。爪印越缩越紧,眼看就要嵌到骨头里去了。 

失去翅膀的鸟站在窗台上。 

鸟要飞向天堂。 

哑巴知道许多年以前他的爹从楼上摔下来,身体像一团棉花软下来再也不能动弹了。 

尸体留在那一群人的中间,那一群人看了一会子就散去了。 

哑巴知道许多年以前他爹死的时候没人给他收尸,哑巴一直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哑巴坐在藤椅上慢慢摇晃着,藤椅发出吱吱哑哑地响声,藤条又脆脆地断掉了一根。 

哑巴把手交叉握着,他想起儿子被抓走的那天的情景。明晃晃的手铐拷走了他的儿子,警察说他的儿子把人弄成了重伤,即便是误伤至少也要坐上六七年牢。 

这孩子蹲监狱的那年刚满十八岁,这孩子把冰凉的水果刀插进了那个人的身体里。 

这孩子说爸爸呀,那个混蛋居然敢取笑你,这孩子临走的时候说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我娘。 

哑巴坐在藤椅上用手托住下巴,眼睛看着床上的枕套出神。枕套里有哑巴省吃简用留下的三千块钱,这些钱是哑巴留给他儿子将来结婚用的。 

哑巴知道儿子没那么坏,至少没有大家想象中的那么坏。 

血气方刚,血气方刚!这是命吗?这是命吗? 

哑巴不知道命是什么,哑巴又想对鸟说话了。 

哑巴想说都是没管教好这孩子才酿成大错,只能靠老天保佑这孩子早点回来了。 

哑巴想说天杀的为什么他不能代替这孩子去坐牢,他早已是老废物一把了。 

哑巴想说鸟啊你到底不通人性,别再说你好了。 

哑巴坐在藤椅上两手来回搓着,仿佛正在搓一条看不见的绳。这条绳越搓越细,哑巴在这条绳上快要站不住了。哑巴的肝也被这条绳拉扯住了,死神正拿着明晃晃的镰刀站在哑巴旁边。这场景一闭眼就能看见,那阴的风刮过来了,阴的风一阵阵往哑巴的肚腹里吹进来——他的五脏六腑被风吹空了,透了。 

哑巴坐在藤椅上听着墙上的钟嘀嗒嘀嗒地响着,他抬起眼皮看了一次,到集贸市场捡菜叶的时间又快到了。 

哑巴从藤椅上站起身子,临走以前又把枕套里的三千块钱数了一遍。 

二十一 

拉开刀刃,一下就进去了。 

他没想到这么容易。 

解脱了。 

二十二 

这孩子自从见过孩尸以后就开始疯长起来。 

这孩子喉结凸起,嗓音变粗,眉宇间时常渗出一股杀气。 

这孩子从此以后再没笑过,他不知道快乐为何物。这孩子以为生活中所有的不幸都和自己有关,他用零花钱买了一把水果刀随身携带,他知道这把刀终有一天会派上用场。 

这孩子每次去张家湾的时候都会去寻找孩尸,他以为看见那具孩尸会令他得到些许安慰。但是孩尸不见了,其它的一切却依然如故。 

孩尸是他的哥,他永远见不着哥了。这孩子只有在梦里见过他哥,他和他哥长得一个模样。 

这孩子看见外面飘着雪花,屋子里正升着炉子取暖,爹娘正在一旁摇着他哥的摇篮。他哥微笑着睡着了,爹娘也上床睡着了。到了晚上他哥觉得胸闷,于是挣扎着用手去抓棉被,被褥挣开了,他哥大声嚎哭起来。他的爹娘醒了。他爹下床帮他哥把被褥裹得更加严实,他哥再也挣脱不开了。他爹娘再次睡熟以后窗外的雪停了,土狗在叫,土狗的叫声传得很远。他哥的身体越来越沉脑袋却越来越轻,他哥想哭却哭不出来,他哥死了……这孩子醒来的时候泪流满面,这孩子受到了委屈。 

这孩子的哑巴爹除了哇哇叫以外什么也不懂,可是这孩子爱他的爹,他的爹命太苦了。他爹的背上压着一座大山,他爹不能叫苦。 

这孩子觉得整个世界都欠他们爷儿俩的,他不再想他的娘了。 

这孩子上学的时候把水果刀放在书包里藏着,他想他终有一天会用刀把那个拐走他娘的混蛋给宰了。一切都是因为他才会让他们全家受苦,他每天都在石头上磨这把刀。 

刀在霍霍地响。 

石头被磨得纸一般薄。 

血槽里还空着一道白线。 

这孩子有了这把刀壮胆就什么也不怕了,这孩子从此以后打架斗殴就没输过。张家湾那一带的几个野小子要数最厉害的了,有一次因为一件小事这孩子带领他的部队和那帮孩子约好在金水河边的杨树林里决斗。这孩子的部队还没准备好被那帮野小子打得落花流水,这孩子心一横就当着野小子们的面把自己手臂上的肉割下了一块用刀尖挑着。 

这孩子说信不信我能把这块肉咽下去!这孩子把肉放在鼻子旁边嗅了嗅,又用舌头舔了舔……有人呕吐了。这孩子说谁还敢来?野小子们的首领愣住了。这孩子冲上前去一拳把他撂倒在地,这孩子用收保护费买来的那双新皮鞋把他的眼皮踢开了——眼睛开了皮,像一张小小的嘴巴正在微微地颤抖,血汩汩地流着。这孩子用皮鞋使劲揉着他的身体,他刚爬起来就被这孩子踢趴下了。这孩子一直把他打得昏死过去,然后又点燃一根烟烫他脖子上的动脉——他一下子就像僵尸般直立起来了。这孩子笑得好开心,他说你要再反抗我就用香烟烫你的舌头……这孩子除了他爹以外他不会怜悯任何人。 

从此以后这孩子就在这一带出了名。这孩子用针在左边的胳膊上刺了条龙,右边的胳膊上刺了把剑,再用蓝墨水染了。这孩子成了“十三太保”的头,大家都知道惹不起他的。这孩子勉强读完初中就整天在外胡作非为,连哑巴也管不了他了。 

这孩子又混了几年以后突然碰见了一个死对头——一个满脸横肉的刀疤脸,刀疤脸要抢他的地盘。刀疤脸三十来岁左右,有一帮亡命的兄弟,刀疤脸说从此以后附近所有的游戏机室都归他管。这孩子不服气到游戏机室里去找刀疤脸谈判,刀疤脸说知道我脸上的刀疤怎么来的吗?兔崽子,和你哑巴爹一样的窝囊废!这孩子瞪着刀疤脸,不动声色偷偷地从口袋里摸出那把刀,这孩子一下子就把刀扎到刀疤脸的肚子里去了——一道血线进了槽,滚热的珠子冒出来了。刀疤脸衣服上开了一朵鲜红的牡丹花,花越开越大了。这孩子想起了孩尸,这孩子贴着刀疤脸的耳朵轻轻地对他说,凉吧?刀进出了几次以后刀疤脸就倒下了,这孩子把刀在他衣服上蹭了蹭就回到了家里等待警察来抓他,他一点也不害怕,连他的哑巴爹也不知道他杀了人。 

这孩子又看到孩尸了,终于有一个人和孩尸一样被他把肠子弄出来了。 

这孩子笑了,他终于复仇了。 

为了他娘,为了他哥,为了他爷儿俩。 

现在,他无事可干,去哪里都无所谓了。 

二十三 

对于他来说,楼廊里的生活是挂在钩子上风干的肉。 

肉到后来就硬得如同树皮。 

树皮被太阳晒软了,里面拱出了白色的蛆虫。 

二十四 

从楼廊到集贸市场要经过一个小巷子,小巷子里有一排小餐馆和小发廊。小发廊的玻璃门都是花花绿绿的,里面亮着灯,粉红色的。 

哑巴知道里面做的是皮肉营生,里面那些豆蔻年华的女孩子坐在镜子面前涂脂抹粉,脸上鸦片的黑眼影仿佛蝴蝶翅膀一般招惹着过往的人群——眼神对上去就有男人被勾进来了。 

哑巴路过发廊的时候加快了脚步,哑巴觉得这里很脏,哑巴压根瞧不起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以前这条巷子里可不是这样,以前巷子里只有一家国营的发廊,发廊里都是穿着白大褂的手艺人。哑巴还记得以前把儿子带到发廊里理发时的情景——儿子坐在高高的椅子上满脸的不高兴,剃头的师傅把这孩子的脑袋一会子往左边拨,一会子往右边拨。剃头的师傅说这孩子脑后有叛骨,师傅说话的工夫头就理完了。地上的碎发卷得像黑色的云,云乱了。这孩子的脖子里满是碎头发渣,师傅把这孩子的衣领往后拉,师傅用嘴吹着里面的碎发,不小心把碎发吹进去了,这孩子恼了,哑巴和师傅都笑了。 

去集贸市场还要经过一条马路。哑巴记得以前马路对面有一个鞋匠和一个锁匠,闲着没事做的时候鞋匠和锁匠就在那里下象棋,围着看的都是楼廊附近的一些老住户。哑巴记得锁匠的棋下得特别臭还老爱悔棋,鞋匠则性格温和,不与他计较这些。旁边看棋的人时不时给锁匠指点迷津,锁匠恼怒着说不用你们教,要知道“观棋不语真君子”。哑巴还记得鞋匠有一个漂亮的小闺女,小闺女每天都给他爹送来饭菜,小闺女对下棋一点也不感兴趣,小闺女送完饭就回家了。 

哑巴记得马路旁边还有一个小岗亭,岗亭里坐着个高大的小伙子。小伙子每天都打扮得整整齐齐坐如钟站如松,每次看到小伙子哑巴都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 

哑巴想起以往的这一切,往事都被风吹散了。对于哑巴来说,往事是活的,鲜亮且明丽的;现在的生活却是丧失水分的肉,僵硬的,失掉弹性的。这肉等着等着,等着被风吹干,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罢了。哑巴等着儿子回来,这孩子回来以后一切都好了,儿子会娶妻生子,新的生命诞生了。哑巴僵硬的生活不会持续太久,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还怕什么呢? 

哑巴来到集贸市场捡菜叶,每到黄昏的时候总有剩下菜叶足够他捡的,倘若运气好的话他或许还能捡到几枚硬币或者半棵小白菜,运气这玩意说来就来。 

天就快黑了,哑巴手里只捏着几片蔫黄的菜叶,菜叶上还有被虫蛀过的小洞。哑巴以为这菜叶新鲜——虫都能吃的东西人一定能吃。哑巴开始往回走了,哑巴的影子跑到了前面,影子比他还长,影子是拿着镰刀的死神。 

刚才发生的事哑巴一件也记不起来了。生活的惯性把他的记忆不断地往前赶,哑巴什么也带不住,什么也留不住。就像这黄昏,转眼天黑了什么都见不着了。 

天往下压,压弯了他的背,哑巴用力托着天不能趴下,他还得活着。 

天把地压平了,路灯亮了。 

哑巴又想起枕套里封住的那一沓钱来。枕套上有暗扣,可哑巴却总以为钱会自己跑出来。哑巴把钱拿在手里数上几遍心里才会塌实,哑巴把头搁在枕头上才能睡得着觉。 

哑巴往家里赶,这一次哑巴着急了。 

于是你开始嘲笑哑巴,你说他是命中注定一辈子要受苦受穷的。 

于是你不想再看下去了,你割断了腿上系着的这根线,但你同时又发现你另外的一条腿不知什么时候被绳栓住了。 

你挣扎着要逃,可你没这能耐也没这气力。 

你只能留下了。 

待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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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紫滢点评:

好文章,浓烈的小说气氛

烟雨琳静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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