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妓女和大学生　

她　

翻弄着一张碟片　

正面是照片　

反面是她的脸　

照片　

已被揉皱　

脸　

依然新鲜　

脸上　

挂着许多许多　

小小的故事　

一条老街　

一棵大树　

还有　

快门按动的声音　

咔嚓　

一个定格　

声音　

传达了很远　

她还记得　

他不记得　

于是　

在河流旁　

他们又相聚了　

有许多爱情　

开着花　

每一朵开的时候　

都没有声音　

语言把风吹走　

只剩下　

情欲　

二十五　

蒲公英被风携走了。　

小小的降落伞呀，你现在在哪里？　

我不曾落下。　

二十六　

大家暗地里都叫她小妓女，小妓女是楼廊里最不受欢迎的人。　

小妓女以前的小名叫英儿，不过已经有好长时间没人这么称呼她了。　

妓女是最古老的职业之一，英儿做妓女之后就要奉献自己的全部，老鸨说这是职业精神。　

小妓女一直都很乖，不过她每次接客的时候都会把自己的嘴唇藏起来，这是她身体上唯一不可以奉献出来的地方。　

除了小妓女本人之外，谁也不知道这个秘密。老鸨不知道，那些嫖客只图痛快当然也不会知道，嫖客们只知道一个漂亮的小妓女很会讨男人欢心。　

每当日落黄昏的时候，小妓女就坐在镜子面前化妆。她把睫毛向上挑了又挑，然后冲着镜子努力做出一个笑脸。这张脸还和以往一般娇嫩，只是眼角处添了些细密的皱纹，这皱纹好似被线拉出来似的，她的眼睛已经老了。　

这一年她才不过十七岁，难道眼睛这么容易衰老么？小妓女有些不相信地又看了看，这一次看得更真切了些——她皱了皱眉头，那些皱纹也跟着缩紧些。她用手指抹平皱纹，可是刚刚把手指松开，那些皱纹又聚到一起了。　

小妓女不得不承认自己并非普通人，普通女人倘若保养的好的话，就是到了三十岁也不至于像她这般模样的。　

皱纹是女人的年轮——脖子，眼角，下巴上的皱纹是掩饰不掉的。　

小妓女不知道是谁发明了“年轮”这玩意，但可以肯定是某个无聊的男人发明的，这世上的男人可真够毒的！　

这双眼睛真的没有可取之处吗？小妓女发现自己的眸子很亮，比黑夜里猫头鹰的眼睛还要灵活，但她却不能从这双眸子里看清楚自己——虽然她的眸子清澈见底，但眸子里却空无一人。什么也没有，确实什么也没有。　

小妓女叹了口气，不再往下看了。她站起身子，把那件黑色有流苏花边的ｖ字领紧身衣往下拉了拉，眼前这弧线这身段一直是她引以为傲的。　

美人是美到骨子里去的。　

多少年以后，当你的头发和你的肌肤都不复存在的时候，我依然记得你的骨骼，你细而美的身架子，那模样是范本，那骨架子是供后人瞻仰的。　

你说呸！别吹牛了！你不信，那么你看看，在你的记忆里，我的身架子也永远在那里；所不同的是——我只是一个很普通的男人，没你那么好看。　

还说点什么呢？　

这条线描绘出美人骨的身段，这身段带来欲望，不幸，或许还有爱情……　

这条线和你我有关吗？你我的爱情和这些有相似之处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它曾经一度让我心动，一度令我心碎。　

不为你也不为我。　

二十七　

眼睛，被黑夜浸湿了。　

她记得的。　

感觉的影子跟在她后面，似曾相识的梦。　

二十八　

一切收拾停当以后，小妓女便挎着那个红色的小包出门了。　

小包里装的都是她的日常用品——小镜子，唇膏，眉笔，卫生纸，避孕套……　

小妓女下楼以前通常会去逗弄那只会说话的鸟，鸟笼子就悬挂在哑巴门前的一根铁杆子上。铁杆不高，横架在走廊的墙壁两边，它是哑巴以前每天早上锻炼用的，现在上面却爬满了红锈，又被周围黑而浑浊的空气吸进去了。　

那只鸟见她来了便对她说你好你好，这样的话让她感到心情愉悦，浑身舒畅；除了这只鸟以外，没人对她说你好。小妓女凑趣地把小指头塞到笼子里去逗那只小鸟，小鸟以为有人喂食它吃，便把头探过来用尖尖的喙啄她的指肚子，小妓女把手缩了回来，刚才被啄到的地方麻痒痒的。　

小妓女笑着说你真坏你真坏，小妓女说你真坏的时候哑巴推开了门，出现在她的面前。哑巴瞪了小妓女一眼就把鸟笼提回去了，小妓女张着嘴想要说点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口。她知道大家都瞧不起她，哑巴也不例外，她的生活真的如此让人鄙夷吗？她的心玻璃花瓶般的碎了，这娇嫩的心本是有些敏感经不起轻轻一碰的，不过这碎渣瞬间又合到了一起了，凑合着胶黏着；对于她而言，只有糊涂一些，乐观一些才有盼头。　

小妓女下楼以后便去一家影碟店去租影碟。碟店是附近化工厂里一位退休的干部开的，此人是一位身材高大，年逾半百的老头。这人花白的胡子碴，嘴里老叼着一截香烟，见人来了也不怎么搭理，只是闷着头皮玩自己的扑克，直到客人挑好了影碟给了钱离开，他才漫不经心地在抄写本上做好记录。　

碟店四壁用木架子围起来，中间则被木架子隔开，架子上放着花花绿绿的影碟封套，分类摆放好。小妓女鸟似的窜来窜去寻找那些关于童话故事的影碟，她觉得那才是理想中的生活，有点情趣，有些梦想——倘若没有梦想和希望的话，现在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小妓女租完影碟就到那条小巷子里去了，她的同伴在那里等她，她和她的同伴会在那间暗昧的有着粉红色灯光的小房间里一边看影碟一边等客人，然后和众多的客人分享这个晚上，再美美地睡上一觉。　

——起先把自己撕裂成若干份送给别人，然后在梦中还原自我；前着残忍，后者温柔。　

小妓女穿着高跟鞋走在前面，她知道她的身后有一位大学生已经注意她很久了。当她在碟店里挑选影碟的时候，他就躲在电线杆的背后偷偷的看她，像一只害羞的小老鼠。她知道他还在那里，她笑了笑，向前小跑起来。　

她知道他想要什么，她知道她可以让他快乐。　

她知道他害怕，他愈是害怕愈是想要她。　

这是怎样一种情感呢？或者仅仅只是单纯且又自卑自私的肉欲呢？她不会想这么多，但她却又故意把他和其他男人区别开来，她以为自己和他有某种联系。　

下雨了，春天的朦朦细雨正敲打着她的鞋尖，这琅琅的声音却似碎裂的白银落在地上，她是永远记得的。　

二十九　

拉线的木偶，每一处关节都被牵扯住。　

他的舞姿和步伐一直都是别人操纵的。　

他成了傀儡。　

三十　

大学生小时侯经常被人欺负，大家都叫他小废物。　

孩子们给他起了绰号自然就改不掉了，这名字如同一枚钢印盖在他的脸上，嵌在肉里再也出不来了。这名字像噩梦一般伴随着他的童年——一条蛇把他紧紧地缠起来，越挣扎就越紧。他属于那种逆来顺受的孩子，渐渐也就习惯人家这么称呼他了。　

他说起话来细声细气，一字一句都憋在喉咙管里，见人来了还没说话就绯红了脸，大人们笑着说他虽是男儿身却更似那女娇娥，林黛玉般禁不起风吹雨淋的。　

快叫叔叔阿姨呀，快叫呀！　

他牵着母亲的衣襟怯生生地好不容易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说完以后便垂着头，用鞋尖蹭着地面。　

阿姨夸他乖，母亲也笑了。　

然而事情全然不是那么回事——这孩子心里一直藏着颗毒瘤，这颗毒瘤被糖水浸泡得越来越大，包括这孩子自己也不知道潜在的危险。　

他只知道所有的孩子都骂他小废物。　

他只知道他恨他们，包括自己的亲生父母在内。　

慈母养逆子，这句话是不无道理的。　

对于现在不再是“小废物”大学生而言，童年的那些记忆依然挥之不去。那记忆转啊，转啊，越转越快，转成了轮子；两条腿正在交替地踩着踏板……　

娃娃车是大人们从商店里买回来的，三个轮子带弯把的那种。有车的孩子自然神气活现地骑着车四处乱跑，嘴里嘟嘟地叫着，整个世界都抛到脑后。没车的孩子只有站在那里定着眼看，一刻也不肯离开。　

小废物是楼廊里第一批拥有娃娃车的孩童之一，当他骑着娃娃车嘴里嘀嘀嘟嘟地叫嚷着从其他小朋友身边路过的时候，那些孩子们都用艳羡的神情看着他，一刻也不肯离开。　

每天早上起床，小废物就站在自家门前，手里拿着湿布帮父亲洗车，这是每天所必须做的功课，一辆闪闪发亮的自行车总会换来更多小朋友羡慕的眼神，小废物甭提有多骄傲了。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多久他的娃娃车就被哑巴家的那位小霸王给盯上了。　

一天早上，小霸王趁大人们不在家的时候便去找小废物借娃娃车骑。这孩子不让，双手把车把握得紧紧的。　

小霸王说我去拿东西跟你换吧！没过多久，小霸王就从家里拿了一套《杨家将》的小人书来给他换车骑，小废物不屑一顾地笑着说我才不看你的破书呢！我家有！　

小霸王见软的不行便来硬的，大踏步上前来抢他的车，胳膊一拧一拽，小废物就把手给撒开了。小废物心一急就忘了小霸王的厉害，扑上来紧握着车把不放，一挣一拉就把小霸王给惹火了。小霸王一拳打到他的脸上，小废物的嘴角就豁开了，流着血。小废物用手擦了擦，见了血心头一慌就掉下泪来。　

小霸王说小废物告你妈去吧！小霸王骑着这孩子的车自顾自的玩起来，小废物只好又恨又怕的回到自己家里去了。　

事情的结果不难预见，小霸王被哑巴狠狠地揍了一顿，这孩子自此以后就被楼廊里的孩子们孤立起来。　

这是规矩，孩子们的规矩，也就称做江湖道义之类的。当你告诉大人们你们之间的事的时候你就不是自己人，你就是叛徒，你在你的圈内抬不起头来，你只能耷拉着脑袋认命了。　

三十一　

粉红色的房间里亮着灯，那温柔梦乡里尘封着多年的记忆。　

奶奶，奶奶的奶奶，奶奶的奶奶的奶奶……　

谁教给她这些的？或者是生活所迫？　

三十二　

小妓女和她的姊妹们坐在发廊里看电视，小妓女刚把影碟放进ｄｖｄ碟机里面就被另一个女孩子用遥控器把影碟给弹出来了。　

女孩子说童话故事有什么好看的，都是些骗人的玩意儿。　

女孩子说还是看连续剧吧！女孩子翘起腿来不断地换着电视频道，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小妓女也不和她争执，小妓女站起身子把发廊的门拉开了半边，然后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门前听雨。　

雨越下越大。雨是银的，天是黑的，路灯把雨染成了金黄色，随后雨丝又落在那堵黑墙后面去了。黑墙上爬满了爬山虎，在雨中招摇着黑爪，这黑爪上有凸显在外的经脉，牢牢地把她抓在手心里。小妓女以为爬山虎就是《倩女幽魂》里的黑山老妖，自己便是那柔情似水的小倩，只有张国荣那样白净善良的书生才能把她从魔窟里解救出来。　

小妓女又想起了那个大学生，他还在那里吗？他还躲在街道的某个转角处吗？她知道这些都是痴心妄想，她滴溜溜转着的眼珠子定在那里了，她什么也看不见。　

小妓女的姊妹们坐在发廊里一边看电视一边聊天，桌子上放着吃了一半的葵瓜子，有人随手抓起来一把叭嗒叭嗒地嗑起来了。紧跟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人也嗑起瓜子来了……姊妹们问小妓女要不要也来点瓜子呢？她说不要，她说她只喜欢听嗑瓜子的声音脆脆地夹在雨声里，挺好听的。　

姊妹们说小妓女又犯傻了，姊妹们说别做梦了，多赚点钱为将来洗底吧！　

姊妹们说男人是蟋蟀，一逗就上。　

姊妹们说男人都一样自私的。　

小妓女淡淡地笑了笑，没有言语。她知道大家都一样活得不自在，这不幸是各不相同的……小妓女知道这里有个规矩，就是倘若不是自己主动谈起，谁也不问其她人以前的事，因为那些事多是伤疤，一揭开就痛。当然也有人自己谈起这些事情来的，其结果往往是大家陪着她一起掉眼泪。小妓女从来也不愿意和她们谈那些事情，大家不知道她的过去，她也不想知道大家的过去。　

小妓女偶尔只是和姊妹们一起去陪那些比较熟的嫖客们吃饭，在那些小餐馆里说着那些粗话讲着听来的黄色段子……小妓女被身边的男人搂着，摸着，被一双双手探到私处；她咯咯地笑着，脸上泛起红霞，不是害羞却是酒喝多了……她说我还要，我还要……那男人说你这个小骚货这样要下去不把我给抽干了？……饭桌上的人都笑了，小妓女用力掐了一把那男人的命根……事后小妓女总是会大哭一场；当时不是高兴来着，怎么心里突然又被绳系住了呢？她也不愿意追根溯源地想下去，久了以后她也就麻木了不再流泪了。　

雨渐渐小了些，风却越刮越大了。三三俩俩的人流从发廊门前经过，多是附近做小工的人——泥瓦匠，木匠和鞋匠之类的。这些人有时候也来她们的发廊坐坐，不过大多只是洗洗头，理理发，他们是不舍得抛出那一两百块钱的。当然这些人也是要卡点小油水的，例如坐在椅子上洗头的时候故意把自己的脑袋往姊妹们的胸上蹭，大家笑笑也就过去了，何况这些人单纯的紧，也时常能给她们添些笑料开心一阵子。　

真正来这里有目的的人通常都是附近的一些小商贩，老婆不在身边，手头有点钱便来闹腾炫耀一下，有女人奉承几句心里才会痛快！男人的心有时候比孩子还幼稚，男人躺在床上的时候就像孩子一样等着人伺候。　

想着想着，小妓女又笑了。　

门咯吱一声推开，有人进来了。　

三十三　

他被逼到死角伤了自尊。　

他说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黑色的星星啊，落了一地。　

三十四　

大学生认为没人能理解他，他也从不试着去了解或关心其他人。　

他孤独地活着，他用清高和冷漠来掩饰他的孤独与寂寞。　

高的山被鬼神削尖了基座，颤巍巍的耸立在那里，随时都有坍塌的危险。　

掩耳盗铃，只是他自己没觉察到罢了。　

大家都欠他的，整个世界都欠他的……　

小废物，小废物！　

大学生记得在他童年的时候，没人帮他说一句话，更没孩子把他当好伙伴看，他在游戏里永远扮演最枯燥乏味的角色。　

当楼廊里的孩子们纷纷有了娃娃车之后，他却是有车不能骑的。哑巴家的小霸王说了，小废物想玩的话只能站在旁边当裁判。　

小废物只得乖乖地站在走廊的另一头，手里拿着母亲帮他做的红旗，怀里揣了个小本子，名字不会写，就画上歪歪扭扭的符号。这些符号也只有这些孩子清楚，谁是第一名，谁是最后一名，他得始终保持公证。当然也有不听话的，小霸王输了就不愿受罚，要是谁敢说他谁就得挨揍。　

大学生还记得那时节每到中午的时候，走廊里家家户户都生着铁皮炉子，大人们手里拿蒲扇来回摇着，努力把炉里的火扇旺。黑色的蜂窝煤心里窜着青色的火苗，窜着窜着煤就变成通红色的了。大人们用鸟喙一般的长火钳把煤渣夹出来，再放进新的煤炭，然后他们继续扇着，嘴里不断地咳嗽着。浓烟打着团向上滚着，滚迷了生炉子的人的眼，就眯成缝成了“火眼金睛”，走道则成了“火焰山”。孩子们全然不在乎，都在那里逞英雄，谁落后谁狗熊，冲锋陷阵才算有本事，电影里抗日战争里的八路军叔叔都这样。　

待到炉子里的火生旺了，上面便架起了铁锅，里面放上油——锅里发出“滋”地一声响。　

娃娃车自然是不让骑了，孩子们被叫回家里。碰上不听话的，一巴掌，揪着耳朵就往家里赶；过不了多久，走廊里就只剩下大人们炒菜的声音了。　

小废物也得回去了，他什么也没玩成，他傻站了半天。他怄着气没地方发泄。他怕小霸王，他恨小霸王。　

小废物只能找他母亲出气了，他在家里耍赖不吃饭，母亲却还是笑着脸处处依着他。他摔东西砸碗筷，父亲给了他一个大巴掌，母亲和父亲争吵起来了。　

父亲说瞧你把孩子惯成什么样了，这样下去倒真成小废物了。　

母亲说“虎毒不食子”，孩子这么小经得起你这两下吗？吃完饭快滚回厂里去！　

……　

父母吵架的时候，小废物就站在一旁偷笑。对于他而言，不管谁的痛苦都能给他带来欢乐！他要报仇，他要报仇！他不快乐的时候也不允许任何人欢乐。　

还记得那具孩尸吗？他站在那里害怕得尿了裤子也没人同情他……是的，还有在深夜里的坟地上孤伶伶站着的他在放声大哭——同伴们故意把他抛在那里的。还有吗？母亲买的新东西只要被小霸王看见就被抢去玩了……这些事情真的不值一提吗？　

大学生还记得那天下午父母上班以后，小废物从抽屉里取出父亲的袜子，用剪刀给铰了。他把袜子举到眼前，透过了长长的口子看着四周，这一次，他满意地笑了。他把袜子重新塞回到抽屉里去，他以为谁也不知道袜子是怎么破的。　

事实上，父亲回来以后发现袜子破了什么也没说就给扔了。　

事实上，谁也不知道这汉子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你说这孩子命中注定是个阴阴的坏种，没能耐的小废物；我却说这是线，白描的。　

三十五　

一个男人，或许很多男人。　

她躺在床上，看着不知何处出神。　

窗外的雨对她说话。　

三十六　

小妓女躺在按摩床上，用毛毯盖住身子，然后把衣服一件件褪了下来，叠好放在一边。她吸了一口气，开始等待眼前这位粗壮矮小的男人。　

男人把脱掉的衣服挂在门后的钩子上，随后猴急地扑了上来，把她压在身下。　

他像一匹刚跑完路的马一般重重地喘着粗气，大概是内脏有毛病的缘故，他口里那股臭味使得她不得不把头侧向一边。　

这位不比熟客，男人这架势着实让她感到害怕，她把心提在枪口上，随时准备着被他弄得死去活来。不过用不了多久她就稍稍放心了些，男人除了粗鲁以外没有别的特殊嗜好，她也就不去想更多了。　

虽说他们是关着门在里屋闹腾，可隔壁房间电视和说话的声音依然隐约可闻。对于小妓女而言，这样的环境好处在于可以不必把心绪放在眼前这位男人身上，这样的话也许能快乐一些。　

男人换了个姿势，小妓女侧过身子怔怔地看着靠着墙壁的破白瓷脸盆出神。脸盆上有几块用烧热的牙刷把补过的痕迹，黑褐色的，像大熊猫身上的斑纹。　

大熊猫在吃竹子。　

小妓女“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男人猥亵地骂了一句就加快了自己的动作……　

雨还在下着，挂住窗棂的铁勾被风吹动了，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拉上的窗帘也被风掀起了一角，卖弄起自己的舞姿来。小妓女又想起了先前的那位大学生，现在的他是否正躺在床上休息了呢？这样的念头闪现了一下她就有些难过了。　

她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永远也不可能是。　

她湿着鞋走在沼泽地里，那些张扬奇异的树枝和藤蔓不断地把她往两头拽，她的手臂上勒出了血红的印痕，她的身体越陷越深了……　

那么他呢？他走在阳光大道上，前程似锦；他这样追随着她只是暂时地排遣寂寞罢了，到最后他和那些嫖客们一样不会把她当普通女人看，这是当不得真的……除非——她脑子里突然闪现出一个念头——洗底。　

可是她有钱吗？她的钱都放在老鸨那里存着，说是帮她存，这样最安全。她能信她吗？如果不信她她又能去信谁呢？那一年他爹死的时候亲戚们都象避瘟神般地躲着她，到后来安葬费都是她找小学同学借的；说老鸨坏，可她毕竟还给了她一口饭吃。　

即便她有钱又能怎样呢？又能有多少呢？后半辈子靠什么营生呢？她可比不上花魁杜十娘有那百宝箱……杜十娘那么有钱不也落得个悲惨的结局么？　

是啊！她才十七岁，十七岁的女孩子照理说是不会考虑这么多的，但她却不得不去想这些，用她那并不算聪明的脑袋努力地去想——她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怎么想也得不出个理来。　

小妓女的身上有一团火在烧，这火不是凡火天火三昧真火却是yu火。火在这粉红色的房间里燎呀燎呀，拼命地往上窜——烧焦了，熏黑了这一切；剪纸般的火型像手掌，像舞蹈，你什么也不用考虑——火焚没了这一切。　

小妓女知道火将灭了，再粗的柴也有燃尽的时候；不过用不了多久，这一切就会重来一次——只要有柴，不管她愿不愿意她就得烧着。　

你说你不信这一切。　

你暗想着我是否也有过和风尘女子云雨的经历。　

你想说妓女也配有心声和情感吗？！　

那是你在装君子，事实上你身上披着羊皮，只是大家不能看见你罢了。

其实，很多时候你还抵不上这个小妓女。　

三十七　

镜子，镜子。　

他被镜子吸进去了。　

他离不开这里。　

三十八　

上学以后，小废物逐渐发现自己和其他孩子有众多不同的地方。　

他那孱弱的身子骨使得他上体育课的时候时常让人笑话。　

跳远，爬杆，跳鞍马，跑步……对于他而言这些都是一场场不得不去面对的噩梦。他是那样弱小而自卑，以至于普通女孩子的体育课成绩都比他强许多。　

每次上体育课的时候他都像一张皮似的贴在一面无形的墙上，然而那堵墙毕竟不能让他依靠，他的身体轻飘飘地悬着；他成了泡泡人，一吹就飘，一碰就破。　

后来小废物每次上体育课的时候都找出种种理由请假，例如拉肚子呀，发烧之类的事情。但这并非长远之计，每学期两次的体育课考试总是逃不掉的——“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当然是做不好任何事的，何况小废物本来就比普通孩子弱小得多，他的体育考试成绩自然没有一项能达标。　

其他孩子看着小废物体育考试时那副笨拙的样子就在一旁拍着手看笑话，体育老师也摇着头没办法。好歹他的文化课成绩还凑合，在班主任老师的眼里表现也算不错，老师也就送给他一个勉强及格的分数了。　

这样受人讥笑的日子随着小废物年龄的增长逐渐少了些，若干年以后他也该上大学了。他上大学其实也不容易，前后考了四次才考上（每次高考的时候他都怯场）。　

熬到头了，终于熬到头了。　

他要挺直了腰杆做人，他要扬眉吐气地做一番事业出来。　

不过，也许是多少年以来他一直把自己封闭起来只记得用功读书的缘故，他和大学校园里丰富多彩的业余生活倒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学校里的舞会和其它社交活动他一律不去参加，每当他的室友带着女伴出去玩的时候他就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的。他脱掉鞋袜躺在床上看书，具体看什么他也并不在意，反正只要有字就行。　

即便是老夫子看书也有心烦意乱的时候，何况是像他这样风华正茂的年龄就更不用说真正愿意独享孤独了。他心猿意马地翻着书，时不时就想起室友和他们的女友疯闹时的情景，那些女孩子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过几次之后他那只翻书的手就歇下来了。　

他把书背过来平摊在胸口上，然后用那麻杆般纤细的胳膊枕住脑袋，看着墙上的蜘蛛网出神。他想要女孩子，一个属于自己的女孩子，然而他没这能耐也没这勇气。当他再次拿起书看的时候他就无法静下心来了，那黑白的文字在他面前跳动了起来，变成了眉梢眼角都向上挑的女人……蜜蜂大小的女人在他的眼前滑着线，嗡嗡地飞着，他用手去捉却怎么也捉不住，反而被叮了一口，他气恼地用手去护痛——什么也没了，蜜蜂般的女人都被空气吸得杳无踪影了。　

他从床上下来，用开水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后仰起脖子一口气抽干了。他在房间里焦虑地转着圈，等待他的室友们回来。他想让他们讲讲那些关于女孩子的事情，那些让人既脸红又激动的故事和淫秽、猥亵的性爱经历。　

他憋得太久太久了，那不得释放的欲望无数次地在梦中纠缠着他，炙烧着他；他在梦中被无数女人拽住胳膊燎烤着，焚成了灰烬。　

他在梦中既害怕又期冀这一切，他知道他需要这样的梦就像需要一位活生生的女孩子一般。　

三十九　

她在那里等待。　

机缘这档子事说来就来。　

一双眼睛正在偷觑着她。　

四十　

这段时间，小妓女每次去租借影碟的时候都会故意放慢脚步，就是到了碟店里她也是要磨蹭着多呆一会子的。她对碟店老板说大伯用纸牌给我算一卦吧，看看我将来的命运怎样？老头依旧叼着半截烟卷，嘴唇微微动了动却没有言语。他知道不能和小妓女搭上腔调，否则说不准哪一天就会落得个声败名裂。何况老头儿只会给自己用纸牌算命，谁也不知道他是藉此消磨时间还是另有它意。　

小妓女碰了钉子就只好瘪着嘴去挑自己的影碟了，她把手笼在袖子里，然后转悠到放影碟封套的木架子背后。她一边假装挑影碟一边斜着眼寻找着门外不知何处的黑影，黑影也许就在电线杆旁边，即便不在的话也一定离不了太远。　

黑影自然就是那位大学生，他这样老远老远地跟在她身后也快有半个月了吧！说实在的，小妓女很喜欢这种感觉，当然她不会用语言来表达这一切。　

小妓女在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双眼睛的焦点。不管大学生这样尾随她的目的何在，被人注意的感觉总是好的。只有他才这样小心翼翼地想接近她，而其他男人对她大多却是生硬霸道的。也许大学生还不算是个男人，他或许只是一个孩子。而这一点恰恰可以让她怜悯他让她爱他。　

只要他给她一个眼神或者一个手势她就会来到他的身边，她可以为他做任何事，她可以为他付出她的一切。　

但是她知道他不会，一切只有靠她主动了。　

小妓女细磨细蹭地挑完影碟就出去了，她要去寻找那个影子，那个影子却在回避着她。影子正在不断地往后退，影子害怕见着光，影子受不住小妓女的眼神。　

小妓女微微地笑了笑，然后朝和发廊相反的方向小跑了两步。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那个影子，影子还在那里。她开始往金水河那边走，她知道他会跟上她的。她相信自己的直觉错不了，他和她将在那里汇合。　

大学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每天都会偷偷地跟在小妓女后面，他只知道他对她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欲望。　

大学生知道欲望和爱情无关，但确切的说他也不知道爱情究竟是什么。　

大学生想起了他在上大学的时候认识的那位女友，他和她认识不足半年她就把他给甩了，理由是他太乏味无趣。　

大学生知道这不是真正的理由，真正的理由是因为他生活在楼廊里，她不想被他牵扯进去，她知道一旦被线缠住就难以出来了。　

刚才小妓女回头看他的时候，他突然有一种被她牵扯住的感觉，他想也许她在暗示他一些事情，他知道有时候机缘只有一次。　

大学生终于在小妓女向通往金水河那边小路上转弯的时候跟上了她，他依旧和她保持着一段距离。　

他多长时间没有来这里了呢？恐怕读完小学以后就只来过几次了吧！他无法不憎恶这里，他永远记得他在孩尸面前吓得尿了裤子，他永远记得小霸王在这里是怎么羞辱他的。　

一个孩子的毒居然藏了这么久，只要他记忆中的小霸王不死他就会永远记得这些。　

当年的小霸王如今已经关在监狱里去了，当年的小废物现在变成了大学生。　

你说这是报应，你说世事皆有轮回。　

在我看来，大学生却永远只是一个小废物。　

他是阴的坏了的骨子被如来神掌震裂开来了；他不得拼凑，他只能继续窝囊下去。　

只要他在我的故事里他就不得翻身，只要他还在楼廊里我就要紧跟着他。　

四十一　

风呼呼地吹，垃圾桶的盖子没有盖严实。　

纸屑纸片在天上飞，花花白白的。　

灯还亮着，她不在寝室里。　

四十二　

大学生是在室友们的怂恿下才开始追求那个女孩子的。　

女孩子是他的邻班同学，女孩子有一双美丽的大眼睛。　

眼睛圆的时候是满月，眼睛笑的时候却是新月儿了。大学生正是被她的眼睛迷住的，那天学校里上大课的时候她就坐在她前排的座位上。她说嗨，把上周的笔记借我用一下吧！　

他说哦！他说你拿去吧！　

她看着他的模样不禁捂着嘴巴笑了起来，她说你真逗！　

他还没会过神来她就把脸又转过去了，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就再也听不进老师教授的课程了。　

他坐在那里一边看着她的背影出神一边想着她的眼神，她那既灵活又挑逗的目光是否只对他才有过呢？眼睛在他面前眨呀眨呀，像一只蝴蝶扑闪着翅膀，他的心头痒痒的，他想等她回头还他笔记本的时候对她说点什么，他下了决心一定要说。　

教授大课的老师长像四四方方，或者说他整个人都是四方形的。四方形的平头，四方形的眼镜，四方形的下巴，四方形的公文包……每一个四方形都变成了牢笼把大学生囚禁在里面，他四处乱撞也找不到一扇门，连可以透气的窗也没有。是啊，他关在里面实在太久了，他压根不知道该怎样接近女孩子。　

老师教授的课程他一句也没听进去，他的脑海里填满了她的影子，他既焦急又害怕地等待她回头的那一刻。云在飘，他的心在云头上时起时落，他被云朵越推越远了。　

终于，她扭过头把笔记本递还给他。她冲着他眨了眨眼睛说谢谢你，还没等他开口说话她就又把头转过去了。他失落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整整一个下午，脑袋里一片空白。　

大学生这空荡荡的心自此以后就塞了一些说不清的东西——某些他无法驾驭的情感如同沙漏里的沙一样不断地往下滴，他的心锁被滴穿了，他裸露在外的情感却无处存放。　

大学生开始留意女孩子的一举一动了，他经常站在她不易察觉的地方偷偷地看她。然而女孩子总是比男孩子要敏感许多的，当她故作姿态，时不时瞥他一眼的时候，他也就得到一些安慰，也因此对她更加痴迷了。　

他想和她说话却丧失了那天下午的勇气。勇气说走就走，勇气缩在他的心里再也出不来了。几天以后，他终于忍不住把自己的这番心思告诉了他的室友们，让大家都来帮他出主意。这帮好哥们说送花给她吧，女孩子们都是喜欢鲜花的。　

那天上完晚自习之后，大学生就跟在女孩子的后面，女孩子正和她的几位朋友在前面一路走一路说笑着。他犹豫了一会子终于下了决心，紧跟了几步追上了那个女孩子，从怀里掏出那朵早已准备好的玫瑰花，他低着头说你收下吧，随后眼睛直直地望着脚下的鞋！　

女孩子的同伴们看着他那副窘迫的模样就在一旁捂着嘴笑了起来，女孩低垂着眼睑半带羞赧地收下了那朵花，同伴们说我们先走了。　

待到他们单独相处的时候女孩子就把玫瑰花还给了他，她说感情这回事不能勉强，何况她已经有男朋友了。她说再见，她说我们可以做朋友的。　

这一步还没迈出来就已经收回去了。　

花瓣在他手中被捏得粉碎，黑夜里的风把这一切吹得无影无形了。　

他沮丧地回到寝室以后就把刚才的经历完完整整地告诉了他的室友们，室友们鼓励他不要放弃。室友们说女人都是口是心非的，只要他坚持下去，哪怕她是块冰也不得不被他融化。　

每天清晨的时候，大学生就骑着自行车在女生宿舍楼门口等她。做清洁的阿姨把楼下黑色的垃圾袋清理完以后，她也就差不多该下楼了。　

九月的天气比想象中要凉，加上学校离城区比较远，在楼下站不了多久，风就透过他的衣服吹得他骨头发麻。他的体质原本就不太好，在风里是站不了多久就发晕，不过没关系，追女孩子总要付出点代价的。好不容易盼到女孩子下了楼，她却不愿意坐他的车上课。他说这车是为她才买的，她说谢谢，可是她用不着，和她一起下楼的女生们在一旁笑开了锅。他推着车跟在她旁边，说她有一种冷酷的美，她说你这样对我好实在是不值得的，我们俩根本就不合适。　

这样的打击刚开始对他还有些作用，不过时间一久他就渐渐不在意这些了。每天晚上他也会站在女孩子的寝室楼下等她，而她正在和她的男朋友约会，他却依旧这样一厢情愿地等她。　

他要等待她回来，只要能看她一眼他就心满意足了。　

四十三　

她在寻找以前的他。　

也许我们每个人寻找的都是过去地某个人的影子。　

这一切却又面目全非。　

四十四　

小妓女在金水河旁边的那片柳树林里等待大学生，她知道今天他们之间一定会发生一些事情。小妓女明白自己等待的并非是现在认识地这位大学生，她在这里等待那个也许永远也不会再见面的他。　

一年半以前她还是一个单纯可爱的女孩子，现在的她却沦落成一个任人蹂躏任人宰割的小妓女。她咿咿呜呜地哭了起来。　

一年半以前她还在某个僻静的小镇里和他爹过着安宁的生活，他的到来却打破了她的宁静。　

小妓女还记得那一年的秋天，一群大学生到离这里不远处的凤鸣山旅游。当这群大学生从街上路过的时候，她就把身子斜在门框上，笑吟吟地把两只手笼在袖子里看。其中一位大学生回过脸来，恰巧对着她的脸，那男孩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冲着她和善地笑了笑。她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陌生人，脸一红，就垂下眼皮，不敢再看了。待到她把头抬起来时，大学生们已经走远了。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转身进了屋。　

小妓女记得那天晚上那位大学生在他们家开的发廊里来洗头，那天恰好停电，她原本准备早早就关门了的。他闯了进来，他说没吓坏你吧！她说请进，天黑得早，再晚些，我们这里也关门了。她拉出一把椅子，给他让了坐。他说旅社里停电了，没想到你们这里也点了蜡烛.。他说他刚刚出门溜达了一圈，脚撞到一块石头上去了，摔倒在地，头发也弄脏了，旅社里热水又紧张，就找到这里来了。大学生把头埋在白瓷脸盆里，她一边和他说话一边帮他洗头。她说你们城里人娇贵，人生地不熟，走路磕磕碰碰总是难免的。她把水倒掉，又去换了一盆干净的，用手试了试水温，继续帮他洗了起来。洗完头以后她就开始帮他按摩，她问他脚还痛不痛？她说我帮你打盆洗脚水吧！大学生把鞋和袜子都脱下来，借着光一看，发现大指头红肿起来，指甲壳上乌黑的一块。她放下洗脚盆，从里屋里拿来红花油，让他涂上。她对他说过几个月，新指甲壳长出来就好了。　

小妓女记得当时大学生把手放在她的手背上拍了拍，他对她说你真好。她红了脸，找来手电筒，和他一道出门，说怕他不认得路。刚出门，大学生就从口袋里掏出一架随身携带的微型照相机，说给她照张像留做纪念。照什么好呢？皎洁的月色给胡同尽头那棵老杨树镀上了一层淡蓝色的光，风把树影子吹在黑色的土墙上面，倒有了几分淡淡的诗意。大学生说我们就到那里照吧！俩人走到胡同尽头，快门按了两下，就算照完了。大学生夸她漂亮。她羞怯地说乡下姑娘，原本粗笨的，让你笑话了。　

小妓女记得大学生对她说他明年还会来看她，不过到时候也许“人面不知何处去”了。她不懂，他就解释给她听。她听了既高兴又害羞，她跺着脚嘴里羞嗔地说我不理你了。她撒开腿就往家里跑……　

小妓女记得翌日清晨她早早地就起床了。她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大袋东西。那群大学生从她门前路过，女孩子从人群里找到了他，于是跑上前去，把手里的东西塞到他怀里。她说这是我们这里最好吃的油炸小鱼，你拿着吧！大学生先是一愣，然后笑着说谢谢你呀！照片等我回去以后就马上给你寄过来。大学生的同伴在一旁取笑他说他娶小媳妇了，她羞得无地自容，说了声“再见”就跑进了屋。　

小妓女不知道城里人远没她们镇里人单纯，说话不一定算数的。她始终没有收到那张照片，过年前夕她的爹却查出有晚期肺癌，没过多久就死去了。　

小妓女记得他爹死的时候他的亲戚都老远地躲着她，连安葬费都是小学同学帮她出的。她恨毒了这里，没过多久她就孤身一人离开了。　

小妓女记得她只身一人漫无边际地在城市里游荡，直到一位中年妇女可怜她把她带到了另外一座城市说是有好的工作介绍给她。　

她被骗了，单纯善良的人总是容易被人欺骗的。　

你说这是命，我说这是线，恶毒的线的圈套。　

四十五　

他的毒憋得太久了。　

他需要一个可以释放的实体。　

他像一只兽般开始靠近她。　

四十六　

大学生远远地看着站在树林里的那个黑点，但他却不敢立即靠近她。　

大学生看着金水河怔怔地发呆，航标船的灯忽闪忽闪的亮着，像一支雪茄开出橙黄色的花。　

大学生想起小废物被小霸王威逼着吃烟叶子时的情景。小霸王把一包卷烟的烟叶全都倒在手里，他恶狠狠地要他把这些松黄发黑的烟叶子全吃进去。　

小废物又哭了起来，他说求求你，求求你。　

小霸王说你不吃就不许去上学，你不吃我见你一次就要揍你一次。　

小废物跪在地上，嘴里塞满了烟叶子，他的喉咙里有一团火在燃烧，他的喉咙被烧裂了。他咳嗽起来，他以为他那天一定会被他一直折磨至死。他把咽下去的烟叶又吐出了一半，他说我吃不下去了。　

小霸王狠狠地给了他一耳光说你想耍花样吗？你不吃就要喊我们所有人“爸爸”。　

小废物疲软地跪在地上喊着爸爸，爸爸……　

小废物的软骨头从来都不曾硬过，小废物喊爸爸的时候一点也不觉得脸红。　

只要不去受苦要他做任何事情都可以，小废物不知道“羞耻”二字该怎么写。　

那些孩子们一个个在他面前走过，他勉强笑着认了许多个爸爸。　

小霸王说乖儿子上学去吧，走的时候别忘了和爸爸们再见。　

他叫着“爸爸”看着他们走了很长时间才敢站起身子，他没事似的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就上学去了。　

现在的小废物变成了大学生，他突然之间就有了羞耻感。羞耻感给他带来仇恨，他本应是高人一等的人。他要挺直了身子做人，小霸王进了监狱以后他的噩梦也该结束了罢！　

大学生又想起了他以前的那位女友，他是花了多少气力才把她追上手的呢？　

女孩子以前的男友是个纨绔子弟，他很快就厌倦她了。　

大学生记得他在她的寝室楼下偷偷地看着她在电话亭里给那个花花公子打电话，一边打她还一边哭。　

大学生记得自己怎样鼓起勇气走近她，怎样对她说话。她又怎样扑到他的怀里，怎样对他诉说着她的不幸。　

大学生记得后来他们曾经有过一段快乐的时光，但这段快乐的时光却一朝被楼廊里的黑暗吸尽了。在那段快乐的时光里，他每天晚上都会陪她散步，陪她到一切她想去的地方，可是快乐永远是短暂的。快乐的生活就像一根纯浓的雪茄，总有吸尽的时候；剩下留在嘴里的味道随着时间的流逝就变得越来越苦了。　

大学生还记得去年过年前夕他是怎样把她带到楼廊里去见他父母，她又怎样坐在小屋子里闷闷不乐谁也不理。她尖着筷子夹了两口菜就不吃了。她的脸阴阴地挂在令人窒息的空气里，嘴里一声不吭。她走的时候没有对他爹妈说再见也没有对他说再见。后来她不再回他的电话，他和她说话她也是冷一句热一句地嘲讽着他。　

大学生还记得她很快又有了新的男友，她那冷漠的眼神分明就是告诉他他配不上她。　

女孩子从来就没有爱过他。她需要他为她疗伤，伤好了以后他也失去对她的价值了。　

真是个轻浮的贱女人！他要报复她，他要毁了她，但是他害怕她的男友。　

小废物又回到了他的体内，他依旧是那个小废物，原来小废物从来也不曾离开他。　

天是黑的，星星被黑色的天涂黑了。　

在这死沉沉的夜里他的内心升起一股从未有过地邪恶的勇气，他什么也不怕了，什么也不怕了。　

大学生顺着堤岸的阶梯开始往下走，今天他要去征服她，蹂躏她，他要在她的身上找到一个从未有过的平衡点。　

四十七　

他们相互触摸着彼此的身体。　

他对她很粗暴，他比那些嫖客更坏。　

黑树林被风吹开了口子。　

四十八　

大学生在离小妓女不远处突然停下了脚步。他的勇气被脚下的泥土埋住了一半，他真的对她想怎样就能怎样吗？　

金水河对岸，一艘运沙的大船静静地泊在那里慵懒地睡着觉，屋内的那些船员该在打扑克看黄碟吧！大学生记得自己第一次看黄碟是在上高中的时候。那天他的一位同班同学家里没人，一帮男生就约好去看那带彩的录像了。　

大学生记得那天他们并没叫他去看录像，但是他们说的话他们那眉飞色舞的神情他都看到眼里了，记到心里去了。放学以后，他不请自去地骑着一辆破自行车走了很远的路才到达那里。他惴惴不安地敲着他的家门，他担心的却是最精彩的部分已经放完了。　

同学给他开门让他进来，他们或是靠在沙发上或是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地盯着电视机里那些黑，黄，白的躯体和着音乐伴随着尖叫声剧烈地相互摩擦，猥亵。　

许多马在丛林里奔跑，汗臭味。绿苍蝇在飞。　

一具孩尸躺在深草里一动不动，大学生一阵恶心。　

他回到了现实里，回到了电视机旁边。他紧紧地握住双手，用舌头舔着干裂的唇。同学们在他旁边猖狂地笑着，他们说你看傻了吧！你硬了吧！　

大学生略显腼腆地笑了笑就不去理他们了。他要进入到电视里，进入他们的生活……　

录像看完以后他就再也不能安静下来了，刚才的一切在他脑海里不断地涌现着，一切还没有完。他站在红绿灯前发了一会儿呆，直到后面的人用力推了他一把他才清醒过来……　

大学生记得自从那次以后他很长时间都没有再看过黄色录像，倒是有一次去乘车的时候他无意中见到司机和售票员正在车厢的椅子上做爱……炎热夏季的午后，停车厂里那些铁皮的车被炙烤得几乎要燃烧起来。候车亭除了站牌以外连一棵树也没有。停在最前边的那辆车后车门没关严实，结果他看到了不该看到的那一幕……　

臭小子，给我滚！臭小子，司机一边把白衬衣的扣子扣上一边骂臭小子。　

臭小子，小废物。臭小子，小废物……　

回到这里，回到现实中来。　

小妓女正看着金水河发呆，她在等待他，他始终会来。　

大学生正向她靠近，她没有回头，他开始变得轻松一些了。他突然跑过去从后面搂住她，她松软地躺倒在他的怀里。　

月亮闭上了眼睛，没有一丝温柔。　

他粗暴地摸索她，探求她，亵渎她。他从来没有对人这么凶恶过，只有她不会反抗他，只有她才能帮她完成他所有的欲望。　

黑色的剪刀，在树林里磨着。　

磨锋利了，多少年没试过。　

欲望的剪刀上沾了他从前女友的痰，他要把这口痰蹭在小妓女身上。　

小妓女以为拥抱她的他是从前的他，他以为从前的他曾经爱过她的。　

她被骗到这里来真的是命吗？倘若不做这营生的话她又能做什么呢？她哭了，她说你不爱我，你一点也不爱我。　

他没有回答他，他自顾自地干着那事……　

事实上，他什么也没做成。　

他永远都是那个小废物。　

（待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