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春飞姐妹
几年前,出于好奇,我去算了一回命,算命师看了我的掌纹,在纸上写着“白虎”、“天罗地网”等字样。我不知其意,他解释说我命中有一只拦路虎,使得我不能顺畅前进。“天罗地网”即为朋友、事业、生活等围着我的这个圈子太窄,使我透不过气来。总之,我这个人命中有块疙瘩,此乃源于命中邪,注定苦难坎坷,要解此邪,必须有很大的信心,付出很大的努力。
由于不相信鬼神宿命,我对算命师的话颇不以为然。我常不惮于调侃地说:“算命这东西,仅供无聊时消遣,不必较真。”谁都可以做算命师,如果有人要我算算他的功名、钱财或是婚姻,我会说他的命很好,但是若不好好把握机会,再好的命也会落空,或者说他命中注定一路泥泞,但只要坚强地走下去,会熬到头,苦尽甘来……尽管我不相信算命师的那些话,但回想起来,现实中的许多地方正呼应了这些宿命论,那个算命师甚是高明,能正确地说出我命中的定数与变数。
算命师说我命中注定遇“白虎”、“天罗地网”,我不明白抽象的“命”指代什么,但我一度认为那些与生俱来的东西就是所谓的“命中注定”。伴随我来到这个世间的是数不尽的辛酸,据父母的回忆,我还十月怀胎的时侯,迫于计划生育的无奈,妈妈居森林,住山洞.东躲西藏才把我生下来。我并不抵制计划生育,但我理解父母,由于几代单传和因几代单传而引来的村里人的鄙视,爸妈非常希望有一个除了我哥哥之外的儿子。可是他们没有如愿,回报的是我和两个妹妹的出世。虽然都是女孩子,但那份爱我们不曾缺失。对我们来说,辛酸不只是特殊时期的十月怀胎,更是十月怀胎后必须过的躲躲藏藏的日子。我们的藏身之处都是偏僻荒凉的野外,久而久之,我的性格变得有点出离常人的轨道,我对外在强加的东西有着更加强烈的本能反应,这也为我日后的孤独埋下了祸根。
别人的童年世界是纯净的,梦想如天空的云朵般飘渺悠远,而我的童年是从泥潭上碾过的,身上的斑斑泥迹便是证明。在这里,我要说的是小时的晒场,每天一大早,我都被自家晒场上传来的欢笑声弄醒,每每这时,我连鞋子都不顾穿就赤脚跑出去,晒场上聚着一群孩子,各种游戏玩得不亦悦乎,我很想跟他们一起玩,可是他们从来不让我加入,他们告诉我:“我妈妈说了,不能跟你玩,你们母女都是怪物!”这些无疑给我一个大大的问号。但这个问号没有维持多久,就被一系列事情引来的愤怒取代了,村里的长舌妇及他们的孩子看见我妈妈就“打爱,打爱”地叫,(他们在说我妈妈的大脖子病使得她的脖子像突出的鸡胃一样难看);看见我们家的人就指桑骂槐地诅咒我们代代单传,死后无子戴孝,绝地卖女求生;经过我们的菜地就随手往地里砸石头……所有举动,无非是想惹我们愤怒,然后他们就可以有理有据地扬刀示威。虽然他们人多势众,但是妈妈不甘示弱,跟他们理论,结果总是妈妈的理论与他们的暴力对抗,每当这时,爸爸就劝妈妈少说两句。在别人看来,这不失为一种软弱,只有我知道爸爸的仁慈厚道和通情达理,他们再无情,终归同是老祖银公的子孙,爸爸不希望其中的纽带断裂。他知道,穷是一个劣根,尊严自然会在我们完善自身后回来。一种不可名状的愤怒在我心里升起,它盖过了不能玩耍的难受和委屈。我不再留恋充满欢笑的晒场,而是陪在妈妈身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她缝补,我就帮她穿针引线;她去挑水,我就提一盏煤油灯走在她前面。
当别的孩子都盼望白天延长的时候,我却期待黑夜快点到来,这种感觉从每年的四月至六月间最为强烈,这是个青黄不接的时节,每一个镇上开市的日子,爸妈一大早就挑着一担柴火上街去,为的是换来玉米粉下锅,我们几姐妹在家等着。天黑了,夜鸟叫声凄惨,邻居的狗开始狂吠,猪圈里的猪饿了,试图在地板上刮出解饿的东西。爸妈还没有回来,因为买柴的人白天忙着做生意,晚上才有空来买柴,而卖米的人天黑了才肯卖便宜一些,或者肯把米赊出去。我一次次地走到门口张望,却只看见越来越黑的暮色,而架在炉灶上的锅里的水不知道已经沸腾了多少次,锅头下的火不知道被我点燃又扑灭了多少次,还是没有听见爸妈回来的脚步声。我想他们肯定是因为没有手电,看不见路。我找来煤油灯,打算去接他们,但是夜里风大,尽管我双手捂着灯筒,那微弱的火苗还是一次次被风吹灭,我一次次地划亮火柴点燃,艰难地在昏暗的路上行走。还没走过坳口,一盒火柴用完了,灯还是不停地熄灭,四周又变得黑麻麻,很怕人,我吓得想哭。就在这时,我看到了远处的火把,听到了爸妈的谈话声……回到家,一片沉寂,妹妹们等得太久,都睡着了。我坐在炉灶旁,重新把灶里的柴火点燃,许久,才听到水沸腾的声音……当一碗碗又稠又滑润的玉米饭摆在桌上时,我们都嫌所有的话没有了分量,默默相对,端起饭碗努力地刨进嘴里,似乎要填饱整个饥饿的岁月……这个岁月,除了饥饿,就剩下失去纯真笑脸后的孤独。
习惯了孤独,我竟能在孤独中找到了支点,我喜欢看牲畜被宰杀时的挣扎,那捅进的尖刀,那凄惨的嚎叫,足以让年幼得不知何为悲悯苍生的我却也抵挡不住心中一浪高过一浪的震撼,大到一头猪,小到一只鸡,即使是在喉咙即将被割断的时刻,仍然从容地啄食最后一粒米,腿最后一蹬,死后的状态是腿直直的,苍劲有力。我时常因为目睹这一幕而发呆一整天,当被宰的牲畜已成为盘中的可口菜肴,小伙伴们早已定坐在桌边待命,我仍然没有从震撼中醒来,因此,我被他们一致称为“呆子”。从此,他们就更加疏远我了,当他们远远看见我时,就朝我丢来一块石头:“喂,呆子!”他们认为我精神出了问题,可是,其实我很清醒,只是无可诉说。我也不必诉说什么,因为妈妈常说,学堂是实现理想,改变命运的地方。
眼下,我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怀揣着妈妈刚起的名字,我蹦跳地去开学,不曾想过这个离家不远的学校里,学生大多都是本村的人。三年里,在以那些受父母影响而性格变得恶劣的学生的谩骂和嘲笑为背景下,我没有课桌,就把平滑的石块搬过来替代;没有铅笔,就将地上丢的笔芯插到椿木杆里当做笔来使用;没有作业本,就剪下面条的包装纸装订成本子;没有雨伞,就扯下路边的芭蕉叶……四年级之后的小学学堂,是设在离家很远的地方,要跋山涉水,中午回不了家,只能带饭,重重的书加上一盒饭,书包就更沉了,所以走路很慢,冷不防身后突然冒出一只脚,向我踹来,一看是邻村的恶少,他用恶毒的眼光瞪着我:“你让开,干嘛挡我的路!”我本能的反应就是将书包紧紧搂住。因为我想到了晚上妈妈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一针一线地为我缝书包,用面条包装纸给我钉草稿本,熬夜为我蒸饭的情景,我只好一声不响地让开。上课的时候,我不能动,因为前后两桌已故意把我夹得紧紧的。一动到他们的桌子就会迎来一阵拳打脚踢,特别是下课,我最害怕上厕所,因为等我一回来,我的位置只剩一条缝了,我根本坐不进去,只好倚在桌边通道上。路过的同学可以漠视我的存在,也可以说我挡道,然后飞来一巴掌或是向我头上砸垃圾。直到老师走进教室,那条缝才突然裂开一个大大口子,我一个趔趄,差点往里倒,还没等我完全坐到位子上,我的腿被迅速闭合的裂缝夹住了。那段时间,我的胸口、腿上被磨得红肿一片,曾经对友情的渴望变成了恨和委屈,随即化作无奈与忍耐。吃午饭的时候是最难为情的时候,因为我带的是玉米饭,野苦马菜,而其他同学是吃大米,吃腊肉。他们经常用鄙夷的眼光看着我的饭盒,作出厌食状,然后凑近我,滔滔不绝地向我炫耀,唾沫横飞,飘到我的饭盒里。我知道大米饭好吃,但是比起那浓缩了太多爱和期待的玉米饭,还是逊色了,我只是不屑于跟他们说。好在妈妈煎的玉米馍又脆又香,当我以馍代饭的时候,那远飘的香气总能招来一大堆同学,问我尝尝,一尝就是一大个。往往这个时候,我就成为他们的朋友。虽然短暂,而我却倍加珍惜那被当成朋友的感觉。离学校不远的那座桥下有一个水塄,夏天一到,水就漫过桥上,水位高的时候,过桥相当危险,每天放学,老师都得带学生淌水过桥,校长说只带低年级的学生,高年级的学生可以自己走。我当时是夹在低年级的学生中的,一位老师牵着我的手,走到水中间时,他问我,你是哪个年级的,我说五年级,他马上放开我的手说你可以自己走了。我一下子摇摇晃晃,脚向上浮,头往下沉,瞬间的思想抽离脑壳中,我被灌了几口水。可是最终家不能不回,更何况已经在水中,进退两难,只能自己摸索前进。走在后面的学生摇晃的时候总是拉着我,许多次险些被水漂走。桥很短,可是我用了很长的时间才走完。整个小学期间,我不稀罕他们拉帮结派成群的朋友,我除了学习还是学习。只有成绩才给我心里安慰和平衡。
当我兑掉童年的旧壳,上了中学时,我依然艰难地跋涉于一个人的思想世界。在这个敏感的年龄阶段,孤独被放大了,内心的想法空前的丰富,在政治课上学习人的性格与情绪之后,现实的东西也开始催我去践行课堂的理论,大家刚刚上中学,受不了课程一下子增多的事实,都纷纷寻找解决无聊的办法,制造我的绯闻是他们常用的手段。他们合伙写情书来捉弄我;诬赖我偷了他们的东西;硬指是我尿床;藏我的课本,把它乱涂乱画得不堪入目。老师的关心被他们说是偏爱,甚至议论我和老师有不正当关系……上课时,坐在前排的我总能感受到身后被粉笔砸的滋味。而能够令我暂时忘记疼痛的只有学习和乒乓球。不管我内心受到多大的挤压,我始终不让它挤出眼泪,尤其在同学面前。我不想让大家看到我的脆弱。我想,回到家,我一定狠狠地大哭一场。但是回到家时,看到妹妹可爱的稚气的脸上总是挂着微笑;看到爸妈不变的忙碌的背影,正值村里通电之际,爸爸做主去跟上级谈判,争取在本村安装变压器的指标,他拖着病体爬山涉水挨家挨户地动员大家不要错过好机会,挨家挨户地筹集资金,到头来被长舌妇说是以赢利为目的的行为;看到曾经生龙活虎,如今却因为火灾而遍身伤口地躺在担架上的哥哥,听到他没日没夜的呻吟,听到别人幸灾乐祸地谈论,我的委屈瞬间被一股冲动淡化,我想到了那些牲畜的挣扎,我想我应该像它们那样挣扎一回,为我自己,为家里的每一个人。这挣扎,可以有很多种方式,那么,我该以何种方式来挣扎呢?我深信,当我们的物质世界穷得将近一无所有时,我们的精神世界会得到加倍的补偿。算命师所说的解邪办法,大概也就如此。那些在我们生命中已经成为定数的,我们不必苛求,而可以改变的,我们就应该充分利用我们所有,创造出解决的办法来。我没有钱,可是我有大脑,我内心有不甘,真正属于心灵的东西不会被外力剥夺。我可以做的而且唯一能做的,是用我的知识荡涤依附于人脑的尘埃……
尽管孤独像一根千年蔓藤,一圈一圈密密麻麻地缠绕着我,给我生命中难忘的荒诞,但事实证明,那不过是窄窄的一截瓶颈,过了那一截,就顺畅多了。在学校的几年时间里,我争分夺秒,更加疯狂地学习,令我欣慰的是我的努力很快得到回报,我考了史无前例的第一名。老师们越来越看重我,尤其是班主任和英语老师,在得知我的情况后,他们给我很大的鼓励和信心。在每次班主任要问我学费的时候,我感觉到他的语气是那么委婉,眼神是那么怜惜。他生怕说错了哪句话,用错了哪个眼神,会让我多想和难过。被理解被呵护的感觉与听到同学“哇,我从来没见过读书还有欠费的”后是那么的不同啊!他还时常给我提供一些减免学杂费方法和自助的渠道。英语老师像亲妈妈一样关心我,有个桃子都叫我去她家吃。那段日子,是我最感温暖的日子。此外,她还让我负责早晚读的领读工作,当我站起来大声地领读时,我感觉到了身后各种各样的眼光,嫉妒、愤怒、不屑。在每一次老师突然走出教室后,我的背后又迎来了粉笔头的袭击,我没有放弃领读,始终保持着平和的心态继续念,我甚至感觉到我就像那伫立在枪林弹雨中的碉堡,尽管千疮百孔但是难以攻破。中考在即,我满怀信心的期待,竟然意外收到来自别班的那些曾经为我制造绯闻的同学的邀请,他们说有一堆知识还未掌握,希望我能抽出一点时间来辅导他们一下。我乐意的参加了,面对他们愧疚的表情,我始终保持淡淡的微笑,不多说什么。面对过去,谁都无可奈何,宽容和谅解于我都不能算最为可贵,真正难得的是一种在“天罗地网”中修炼后的正果……我以优异的成绩进入了新的集体,在这个集体里个个都是精英,素质很高,再没有相抵制的幼稚行为,我可以安安静静地学习,尽我所能地去帮同学解决每一个问题,在这个过程中,我也得到很多帮助,收获了可贵的友谊。
如今,靠国家贷款和助学金,在老师的关怀和同学的帮助下,在我辛勤兼职和不懈努力下,我顺利地度过了三年大学生活,转眼就即将毕业。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很久没有安定的待在家了,每次回家小住几天,走在村里,没有多少人认出我,还以为我是个外来者,可我从他们身上仍然可以看到旧日的身影。许多当年跟我同班的同学已经不读书了,有的在打工路上拼搏,有的已成父母……我微笑着跟他们打招呼,他们总是在认出我后,慨叹命途多舛,时运不济。再次碰面,他们远远绕道而行……
在大家都慨叹一个叫“命运”的词中,我不得不引用“命运”二字。我不等待命运的垂青,命河中的定数是哗哗流水般的光阴,而我们像微小的种子,落入命河,我们该做的是迅速沉入河底生根发芽以至开花结果,而不是随流水逝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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