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点了,蒋丽红才从成堆如山的手稿中抬起头,两眼中是混沌的景象,用手揉了揉微微干涩的眼睛,发现办公室内只有她一个人在加班。她恍惚记得同事下班时对她说该走了,要早点回家。其实,她也想早点回家,躺在舒适的床上成一个“大”字一样,四仰八叉的什么也不去想,只想好好的休息一下,像把这几年内缺失的睡眠补回来。这几年她起早晚归的不仅是为那个家增添点收入,她还有一个私心。如今的社会不仅要有真才实干的能力,还要和领导搞好关系。在这两方面上,蒋丽红都不是特别突出。她并不是学编辑出版专业的,只是个业余写手,在大学毕业后,没有去找对口的工作,而是为了自己的爱好来到了这家小杂志社做了编辑。她是好强的人,什么都要表现的最好,所以她在工作时一丝不苟,时常加班,修改稿子,每次把稿子交到主编手中时,主编只是笑一下,并没有多大的称赞,这令她疑惑不解。当她看到别人很轻松审阅的稿子交到手中时,还会有说有笑的和主编套近乎,这更令她陷入无法自拔的泥沼中,心里更不是滋味。她曾把问题归结在自己穷僚的上面,是不是自己叫别人看不起呢。她一直困惑在怎样和领导处好关系的问题中,她想对于自己的前途也有所帮助,这个私心一直在激励着她,像脱缰的野马,一路狂飙。
她起身走到窗子边,把窗帘拉下来。窗外是灯火辉煌的花花世界了,霓虹灯照射的路面飞驰着来往的车流,把城市的夜生活拉开了序幕,上演了一场高雅沉迷醉熏的生活秀。她背起包走出门口,铁门关上的那一刻,让她全身上下开始舒缓,终于解脱了一天的工作。电梯内是空荡荡的,可以听见自己均匀的呼吸声,她有时在想自己这么辛苦是为什么,看见别人轻松地就能审完稿子,她心里就不平衡。但只要想到即将评选的副主编时,她又在心里狠狠的攥了一下,一定要争取。
街上的风肃杀无比,似乎刺穿骨骼般凄厉。她站在公交站牌下,望着车子往来的方向,目光中凝聚了无数钦羡那些开车的上班族的碎屑,不像自己这样起早贪黑的挤公交车,而且有时候会因为挤不上第一班而迟到。蒋丽红他们家在城乡结合部地带,那里房屋破落,艾草凄迷,但是唯一好处就是房价便宜,对于蒋丽红这样吝啬的人来说,经济小算盘在心里一直放着,比如今天的菜价怎样,这个月电费用了多少等等一些,都在这个市井小女人的思考范围内。有一次,老公张建明在下雨的时候,打了一辆车回家,蒋丽红的脸就像炉灶上的锅底一般刷的黑下来了,询问好久并规定下次不许打的回来了。她老公是害怕她的,真的从那次以后他再没有打过车,尽管没有公交车步行也不敢做那种行为了,可见出蒋丽红对钱的吝啬。这也不能怪她,谁叫人生下来就命中注定了,是什么命就是什么命。她认为自己就是挤公交车的命,有次加班到很晚,街上行人寥寥无几了,路灯投下的影子昏沉而凄凉,她想不可能有车来了,最晚的一班已经过去了两分钟,她一边走向车牌,一边瞻望,存有侥幸的心理,正当她走到站牌下,一辆车内没有几个人的徐徐开来。自从那次,她就一直认为离不开公交车了,那种颠簸的感觉正好去除她的疲倦,要不然在车上睡着后做过了站后麻烦就大了,还要掏钱重新坐回来。
此刻,站牌下有很多各色的人,学生,工人,大多是上班族。蒋丽红看见车来时,人潮如浪涌般冲向车子,就像很多人分一碗羹一样,争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挤来挤去。但她想,这个社会真他妈的不公平,有钱人可以随便开车,没钱人就要受这份罪,自己的主编从来没有体验过坐公交的感觉,所以当迟到的时候他就会严厉呵斥,暴躁如雷的计算着扣工资扣奖金的,真应该让他尝尝劳动人民的挣这么点工钱的滋味,估计那时他应该被颠簸的口吐白沫,上吐下泻的,那么高贵的身子还不得折腾出一场病。蒋丽红依旧望着车子开来的方向,眼神中夹杂着多种神情,焦急无助落魄等等。她要坐的公交车在这个时候很不规律,没有确定的时间,说不定上面人山人海的,更别提占个座了。寒风吹乱额前的发丝,她自觉的用手捋到耳后,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双手撮合着放在嘴边哈气。冬天把这座城市装扮成了真实的模样,对人冷漠。像她这种在此奋斗了很多年后,才拥有了自己的一间六十平米的房子,那时蒋丽红想,她现在终于可以对本地人说我跻身到你们的行列了,你们别再用狗眼看人低的眼光来羞辱外来人了,你们该收起自己傲气的脸了,对人要公平友好些。风依然吹着,似乎永远改不了那种凄冷。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
黑色轿车停在她面前,锃亮乌黑的烤漆反射着路灯散发的昏弱的光芒,给人一种刺眼的高贵感。蒋丽红从车牌上看出此车是价值不菲的。尽管她不懂车子的种类,但起码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偶尔也听同事们提起。
她循着开门的声音投去一种惊羡的光芒。黑色的皮鞋踏出车门时,像一面镜子似的光滑晶亮。但从车上下来的人,却叫她惊讶万分,她的老同学任成鹏。但是那人却先开口说我还以为认错人了呢,这些年你还是老样子,一点没变。蒋丽红感觉这并不是一句赞扬,而是拐弯抹角的嘲讽,嘲讽她依旧平庸的生活着。在社会迅猛发展的年代,奥运会的开办把北京这一系列大城市装扮的更加金碧辉煌,提升了档次,上海的世博会把这个东方城市推动到了国际都市的行列。就连这三线城市都在每天搞建设,今天修路,明天拆迁,企图把更美好的一面展现给市民,更夸张的是自己居住的地方,把村子开始合并,集中办成新农村的形象。她居然被人说这几年没变化,这不是在骂她难道是在夸她吗?她希望有人说她变得有气质了,变得成熟了,变得有品味了,就连矫情的话变得漂亮了,她也会接受的,那可以证明她这几年之内活的有滋有味,并不是平平淡淡的,口嚼无味的。她不像别人,夸句年轻了就会高兴,那样她依然是认为嘲讽,哪有人越活越年轻啊,除非吃了返老还童的药了。她就是这样怪癖。
任成鹏说一起吃个饭吧,这么多年没见,想不到在街口看见,我当时还不敢认呢,等红灯时,端详了半天才确认的,唉,岁月不饶人啊,我们都这一把年纪了。蒋丽红原本想推辞,可却想那样不礼貌,那样自己岂不是太小心眼了。她看着任成鹏时都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姿态,点了点头。
要说小心眼,蒋丽红这个外号还和任成鹏有关。这个外号是任成鹏起的。其中还有一段历史故事呢。刚上大学那会,任成鹏和蒋丽红两个人并不熟,甚至开学一个月后连句话都没有说过。自从那次上英语课时,要写单词,任成鹏没带纸,就借坐在身后的蒋丽红的,蒋丽红当时并不了解他,也不愿借,就没有给他,任成鹏下课后就对她说了句没见过你这样小气的女生。蒋丽红被人这样说肯定不高兴,并记在心中,开始“关注”这个男生。他有次出丑就是蒋丽红特意整的。任成鹏在食堂吃饭时,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说想和你见一下,认识认识,你在食堂门口接我一下。任成鹏听到是女生的声音,当时可能是心理的原因,男生对女生的声音有种霞美的联想,很容易就想到搞对象,谈恋爱的。他放下刚吃到丁点的面条,迫不及待的等在门口。蒋丽红就在这时把他的面内放了许多辣椒和芥末,然后搅了搅离开了。其实,这是一场阴谋,任成鹏在等了十五分钟也意识到了,又回到座位上继续吃自己的面,第一口进入后,他马上吐出来,赶紧用手呼扇张开的嘴巴,眼泪也不停的转,那样子特别的滑稽,一手扇,一手抹眼泪,欲哭难忍。当时很多同学都看向这个泪流满面的哈巴狗,当时只能用这个词形容,舌头伸着像狗散热一样呼哧着。任成鹏当时邋遢的离开了食堂。日后,当蒋丽红问他那碗面好吃吗的时候,他意识到是眼前的这个女生的威力,脱口而出小心眼回击这个仇恨于心的小女人。不过,还验证了那句老话“不打不相识”两人经过这件事后居然成了铁哥们,他们是成不了情侣关系的,两人性子火爆,不适合谈情说爱,打情骂俏的。只适合打打骂骂的朋友。但日子这样一天天过去后,他们已经毕业十几年了,也有好几年不见面了。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结婚工作等等,从乳臭未干的孩子步入社会闯荡好长时间了。
不过天翻地覆的变化,使两人产生了天与地的差距。任成鹏成为公司的经理,每天开着桑塔纳上班下班,西装革履尽显绅士风度,举止言吐中流露出成功人士的感慨。当年,他也只是公司的小职员,经过关系荣登到副总的位置,每天忙碌的只有合同谈判,把往日的老同学抛到了九霄云外。今日偶遇昔日好友,心中别提多高兴了,那种兴奋就像夏天中的蚊子吸完血后隆起的包,瞬间膨胀。
餐厅是任成鹏选的。蒋丽红没有反对,她也不会反对的。她认为任成鹏逛这种场合肯定是家常便饭,对于高档饭店肯定脱口而出。如果叫自己来,肯定会在他面前出丑,自己一年也没有机会进饭店搓一顿的,也提不上什么星级的。到饭店之前,她是坐在任成鹏车内的,舒适的靠椅让她忘却了这不是梦,她感觉自己是雍容的贵妇,有专门的车接送上班,不过有这么多钱后,还上什么班啊,直接在家享清福了。玻璃外是灯光琉璃的倒退风景,穿梭的人流狠狠的被甩在了身后,她的心悄悄的窃喜了一下,不愿醒来。
车停在一家流光溢彩的酒店门口,前面停放的豪华车几乎占满了位置,好不容易找了个停车位。下车后,蒋丽红客气的说选这么好的饭店干吗,随便吃点就行。现在的她已然没有了当年泼辣的感觉,在她面前就像是温驯的小羊羔,任人宰割。不过,今天宰割的绝不是蒋丽红,就算全身上下搜遍后也凑不齐一百元,她平时只带几十元钱还要分几个口袋装,害怕被顺手后,无法回家。她的警觉性很高的。灯光照在她地摊货的衣服上,配合着她脸上的表情,一会变一个颜色。但是,她心里和刚才一样,偷偷欣喜自己也有机会进这样高档的餐厅吃上一顿,过过当富人的瘾。
坐下后,服务员将菜单拿过来。任成鹏叫她点菜,她为了继续伪装,把菜单推到他面前,死活不点菜。她会被上面的菜价吓昏过去的。她的眼睛被晶莹的酒杯的光芒刺痛了一下。她的眼窝有泪打转,当然这不是为老朋友重逢而感动,只是被这里的装饰,被自己的虚荣心受到的满足所泪流。
最近怎样啊,任成鹏端起酒杯促到她面前。
还行了,工作上快要提升副编辑了,生活上买车也买房了。蒋丽红尽量用平和的语气把这个谎言圆的找不到瑕疵似的,有一种不可抗拒的真实。
哦,你老公还好吧,儿子怎么样啊。任成鹏将一些客套话轻车熟路的说出来,也少了年少那种稚嫩的孩子气了。
我老公开车上班,工作上挺顺利的,儿子学习成绩很好的,明年要考高中了。蒋丽红现在正陷入一场自我编织的谎言陷阱中一点点的下降。她比谁都清楚自己的生活状况。自己的副编辑还是八字没一撇呢,天下哪有那么好的馅饼正好砸在她的头上。老公只是一个保险推销员,也是靠关系和能力说话的工作,累死累活的也挣不了多少钱,买车更别提了,每天骑着自行车上班,这样方便与客户交谈,随叫随到。至于汽车那都是在梦中的时候开开,醒过来后还得脚踏实地的蹬着自行车满大街的跑,自行车的特点就是你不蹬它,它就不会跑。她的儿子学习成绩很好,这一点上是蒋丽红最为自豪的,也是敢于对别人言语时最有力量的,她或许就指望着自己的儿子将来有好前途,可以享受她的晚年。但这一切只是虚弱的泡沫,总有一天它会碰破。
但有时,她何尝不希望所说的一切成为现实呢,她每天做梦几乎都会梦见自己已成为有钱人了,数钞票的手都开始抽筋了,但是依旧乐此不疲。梦见家里装修的熠熠发光。
她突然嘎止,呆看着任成鹏,吞吐出你怎么现在如此阔气了,发了什么财啊。在蒋丽红印象中,任成鹏毕业进公司只是职员,当时自己也可以当职员,但又非常喜欢写作,所以当了编辑。在交流中,也可以体现出她胡编乱造的能力,那些虚幻的话信口拈来,而且有真实感。但她这几年没见到任成鹏居然飞跃式的变化,叫她像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蒋丽红又夹了一口菜放在面前的盘子里,大口大口的吃起来,这些菜肴对她来说见都没有见过,顶多在电视上见过,当时口水就溢满了,现在居然能吃到,当然要猛吃的,饱了也要吃的劲头。
这不是靠关系当了副总了,这几年的日子过好了,却感情上出现了问题。任成鹏忧愁开始蔓延开来,仰起头把酒杯中透明的茅台一饮而尽。
为什么,出现什么问题了。蒋丽红此刻表现出及其关心的表情。
离婚了,这几年都是一个人过,也没有心思再去找一个,工作上压力也挺大的,有时候在想,我这么卖力的图个什么,女儿也判给她了,我都不敢想往后的生活,就这样一天过一天把。任成鹏的语气开始低沉。
蒋丽红想起了自己的丈夫,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虽然工作上一直平淡,但是对自己很好,每次自己加完班回家后,都会看见桌上的已做好的饭菜,这只是生活上的小插曲,也验证了当初结婚的那句承诺。当时恋爱时,两人是经媒人介绍的,蒋丽红看到老实巴交的张建明后,并没有同意。但在媒人撮合下游玩了几次,她被他的真诚所打动,尽管没有浪漫,但现实的蒋丽红认为脚踏实地才是过日子的对象。结婚后,两人没有吵过架,偶尔拌嘴也是很正常的。只是生活的贫困成为她心中的巨石,一直压抑着她的心情,向往着那种势力的生活。
哦,那你就不想再找一个,也不能这样单身啊,以你的身份肯定没问题的。蒋丽红像过来人再劝说着。
我现在感觉爱情应该看缘分,现在很多年轻的女人都向往金钱势力的,能有几个真的谈感情的,我现在看透了这个世界,以前也有人给我介绍,但是我都没有同意的。
要不我给你介绍个,在不然我给你在我们杂志上发个征婚广告,那样范围更大的。蒋丽红现在很热心的笑容绽放在脸上。
那样谢谢你了,如果事情真的办好了,我真是太感谢你了。任成鹏表面上看似在言谢,其实内心中并没有把这件事当做一回事。追求她的女生很多,但是他正统的能够看到事物的本质,他并不想只是依附他的关系去利用他,感情上还是冰山一角,泛着揪心的冷度。他的前妻就是在升职后,忙于工作,两人的关系渐渐变淡才导致婚姻的破败的。但是,如果不是他的关系,她的前妻怎么也不会爬升的这么快的。他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有钱了,生活优越的同时,感情却成反比,一点点的断裂,一点点的疏远,最后变成了逃离,变成了背叛。在金钱泛着铜臭味的现在,感情真的是一种奢侈品,需要真心的去经营。
就在这时,蒋丽红到洗手间给老公打电话。在电话中,她知道了老公一直在守着饭菜等着她回家。她告诉老公,碰见了老同学一起吃饭呢,要晚会儿回去。在感情方面,她一直没有想过要背叛老公,什么都是坦白的说的,她不想在这方面去编织谎言蒙蔽他,毕竟,自己没有做亏心事的,心里如明镜似的,没有鬼,就算现在一些婚外恋的事情经常发生,她也不怕老公知道。张建明也不会吃醋的,根深蒂固的爱情是他们日渐筑起的,谁都是相信对方的,不存在互相猜忌的心思。她认为她是幸福的。
结账后,任成鹏说送她回家,蒋丽红拒绝了,而且很坚决的。
当他上车时,她还是又重复了一遍答应他的那件事情。他在车窗探出头笑了笑。说以后常联系,路上小心。然后车子发动。
走在深冬的夜路上,看着稀疏的行人急速的穿越而过,蒋丽红突然感觉自己是幸福的,是出于内心真实的幸福。比那些在金钱所笼罩的光环下还要荣耀。人忙碌了一天回到家时,都没有人可以嘘寒问暖,关心以及嘱咐,这是如此的寂寞。再多的金钱也买不来亲人那种出自内心的关怀。再大的势力也垄断不了血浓于水的微妙融合。她突然释怀了,不再去想那些虚渺的势力以及名利了,都是身外之物,去世之后还是带不走的。不像感情,那时铭记于心的触动,那时撩拨心弦的优美乐章。她看见路灯发出的昏弱光芒,夜色渐渐浓密起来,遮盖了一切。一切沉睡之后,看见的却是明朝的晨曦。
她现在只想回家,吃掉老公做的饭。她这一晚想明白了很多,只要知足,就是快乐。和任成鹏比起来,她是幸福的。
她想打个车,快点到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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