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古港离老家山枣树下并不远，不到50里路程。以前总借口路没修好，不是一身灰，就是一身泥。如今总借口没有私家车，来回转车四五趟，有时还得坐“跑跑车”。于是一直就这样找借口，一直就是迫不得已一年回老家过个年。

上个星期六，带着儿子老婆，咬牙租了辆面的，风风光光回老家。以前泥泞的马路现在变成宽敞的水泥路，交通方便的车一直开到家门口。门口的柚子树还在，只是因为建新房，锯掉了一半的树枝；柚子树下的我和弟弟挖的水井也还在，只是因为家中接了山上的自然水，水井上面的摇水器搬开了，一个水泥盖子严实的盖着井口，需要我这样熟悉而又细心的人才能感觉到井的存在——那时我与弟弟在十多岁时挖的，是兄弟情谊的见证，是那段苦涩而美丽岁月的见证。

岁多的儿子，见了鸡鸭鹅、狗羊牛就兴奋地哇哇大叫。在古港这样的小镇都难得一见甚至是见不到，真的不知道这是乡村的幸福还是城镇的悲哀。我索性把他带到田垄中，让他坐到刚收完稻谷的田埂上，他竟然也不哭，反而对田垄里的花花草草表现出十分的喜爱。我于是高兴了，这小崽子的血管里终究毕竟流淌着我这个地道农民的血，我的祖祖辈辈都是地道的农民，对于这个出身，我一直从心底里感到骄傲，我希望我的儿子能喜欢田野，热爱农民，不管他将来从事什么职业，我都希望他有农民的质朴、善良和勤劳。

父亲到山上捡桐籽，午饭过了才回家。用菜碗装着饭边吃边走到田垄里来找我们。父亲今年已是六十又六的人，总是闲不住。说今年的桐籽价钱好。我只得千交代万嘱咐他要小心，要他晚出早归。见了面，儿子竟自然主动地叫了声“爷爷”，这可是大大出乎父亲的意料。因为他与孙子相处时间很少，上次见面还不知道是几个月以前。

“难得回来一次，也没给您带些东西。”我望着矮小苍老的老父亲轻轻地说。

“带我的孙子回来就是最好的礼物！”父亲一把抱住竞择，不停地说“我的乖孙喔，我的乖孙喔！”

父亲一辈子劳苦，我的文字《月亮之下》描述过那时的艰难困苦。尽管那段岁月在我心中有着无限的价值和无上的光荣，但我还是不愿在大众面前一次次去展示。去年，父亲对我们四兄弟提了他一生中唯一的奢求，要我们在老家建座房子。因为我们都在外边安了家，一直不愿意在老家再建房子。父亲的理由很充分，老家的地盘是祖父一辈子打拼下来的产物。如果不推倒土墙老房，会倒塌，这个地方将会在我们王氏家族中抹去。去年房子建好后父亲非常高兴，逢人便夸耀他一生的事做完了，也做好了，随时可以放心的去见列祖列宗了！

母亲是提前一天回老家的，近几个月她在古港帮我照顾竞择。为的是打扫卫生，开好铺盖。父亲是从来不收拾家务的，我一回家，母亲就向往数落父亲的不是，说父亲从她十六岁嫁给他就这样。我只得安慰母亲说，这个他是改不了啦，该高兴的是，我们都遗传您的勤快。母亲终于止住对父亲的数落。于是开始给我“汇报”今年来村里的变化：焦山冲的水鸡哥建了新房，上屋的叶奶奶死了，对门山坡上的吴爷爷中了风，刘家的一个孙女小花初中毕业去打工，赚回来的钱比她父亲一辈子的都多得多……水鸡哥、叶奶奶、吴爷爷是看着我长大的，小花是我看着她长大的。我一直默默地听着，百感交集而沉默不语。我能说什么呢？

我在《女孩的心思其实很简单》文字里提到的同学外出打工了，门上上了锁。房子还是老房子，打工就是为了赚钱盖新房子。我在《回到小溪河》文字里提到祖母早已去世，相片孤单的挂在了新屋的墙上。祖父一生没找过相，死后除了老屋什么纪念品都没有。如今老屋已拆除，祖父只留在了我的记忆里。同学是艰辛的，但她有目标、有希望，我以为这就是所谓的幸福生活；祖父劳苦一生，但他有后人、有人记忆，我以为这就是所谓的人生价值吧。

晚上十点钟时候，大弟弟开着他新买的“五菱之光”回了家，从车上下来大大小小十一个人，把母亲煎了一个傍晚的番薯巴巴吃掉了大半。然后又开着“五菱之光”走了。母亲说，自从有了车就这样风风火火的，以前都是会住上一晚的。父亲说买了车还是方便，母亲说，早知这样，不买还好些，我看见母亲的眼角湿湿的，我懂得母亲，她含辛茹苦养大四个儿子，如今只有她与父亲两个守在家中，这与她当年的愿望是相违背的。

老家建了新房，老家住的人越来越少。老家门口的路越修越宽阔，老家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老家的桥越修越好，老家桥下的水越来越浅。六十有六的父亲不知还能活几年，年纪稍轻的母亲也不知道还能活几年。我们四兄弟有儿女六个，我却真的不知道父亲要守住老家的愿望能不能实现。种族的大树在山枣树下的土地里埋藏着的三代根系，埋藏着朴素生命的基因——农耕文明在漫长的岁月长河中一代一代发展继承下来，仿佛陡然之间遇到突兀河中巨石，而在经济全球化的大潮冲击下，古老的文明在以惊人的速度碰撞的粉碎，转而随滔滔河水流变和消失。

“民间乡土文化是人类的母文化，一个民族的标识，一个民族的根，都体现在民间文化中。所以根是要守的，要保护的，要传承的，要发扬的。”就在我的老家，就在山枣树下，一个农民一如我的父亲的离去就有可能是一种历史文明的消亡，尽管或许会在历史上留下文字、图像的记录，然而在接下来的种族身上却逐渐流变和消失，这是文明的进步，还是种族的悲哀？

租来的面的车准时来接我们回古港，儿子竞择正在与小狗一起打滚玩，我一把抓起他塞进车里，他眼里满是留恋不舍的泪水，一如我满眼泪水望着柚子树下我和弟弟挖的水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