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元五年(公元1199年)春天的一个下午,太阳穿过西边的淡薄云层向远处渺渺的山峦后慢慢下沉,从云层四周透射出来的光芒给西天空披上了一件鲜红光亮的霓裳,这时绍兴城楼上响起画角哀怨的吹奏声,给这座古城增添了几分凄凉,位于古城东南隅的禹迹寺南洋河弄内的一座普通花园也像往日一样,随着暮色的降临而渐渐归于沉寂。
这时,园中来了一位满头银发,已逾古稀之年的老人,一只青筋暴露,皲裂瘦削的手拄着一根拐杖,另一只手藏在宽大的衣袖中,但不难猜出它一样的青筋暴露,皲裂瘦削,无情的岁月压弯了老人的脊背,他步履有些蹒跚,但两眼炯炯有神。这个园子是南宋沈家大族的私人花园,故名沈园,它没有颐和园的高贵气派,没有苏州园林的古雅幽静,却因为见证过陆游和其表妹的一段凄美爱情而驰名古今,令其它园林羡煞不已。这位老人就是南宋著名的爱国诗人陆游,他的一首脍炙人口的诗篇《示儿》:“死后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勿忘告乃翁。”豪迈的阳刚之气,拳拳的爱国之心,至今读来都令人动容。岂知这位铮铮铁骨的男儿同时也是一位感情细腻的痴情汉,他对其表妹唐婉的至亲至爱和对国家的至诚至尊一样伴其终生。此年陆游已是七十五岁高龄,这次沈园重游是专门来吊唁其表妹唐婉,一了深埋心底已达四十年的那段情缘。当他走进园子时,虽然面前的沈园已非四十年前的那个沈园,但园子熟悉的气息辅以些许残存的当年之景还是勾起了老人对那段短暂而凄美恋情的清晰回忆。他甚至怀疑,她是否还活着,是不是她还会再到这座花园,再和他擦肩而过。
陆游走上园中一座小桥,驻足桥头俯视桥下的潺潺流水,那是一条浅浅的流了几十年依旧在流的小河,因为正值春回时节,河水也泛着浅绿色的涟漪,昭示着生命渐渐复苏的又一次轮回。面对自己的生命长河即将流到尽头,陆游感慨万千,这时候他应该也真正理解到了几千年前的那位智者立于山崖之上望着脚下奔流不息的江水发出“逝者如斯夫”的感慨时内心的独白,看似是对时光流逝的由衷的感慨,其实更多的是面对时间流逝所表现出来的无奈。是啊!爱情可以不老,容颜岂能久驻。四十年的光阴在人世间流走,花凋无声,叶落无影。陆游像小桥栏杆上的石雕一样一动不动,久久得凝视着水中自己变形的倒影,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不知过了多久,陆游消瘦的双肩开始剧烈地起伏着、抖动着,他的目光模糊了,水中的倒影也模糊了,并渐渐地幻化出一张熟悉的面容,标致动人,体态随水流而有节奏地波动而轻盈飘逸,恍惚间,往日情愫历历……
陆游和表妹唐婉青梅竹马,他们在绍兴十四年如愿成婚,婚后夫妻伉俪相得,但幸福持续不久就被迫分离,分离之因据文献记载大体有三种:一是婆媳不合说。陈鹄在《耆老续闻》卷十载:“放翁先室内琴瑟甚和,然不当母夫人意,因出之。”陆游母亲不满唐婉迫使二人最后分离。二是怕误学业说。刘克庄的《后山诗话续集》卷二载:“放翁少时,二亲教督甚严。初婚某氏,伉俪相得,二亲恐其惰于学也,数遣妇。放翁不敢逆尊者意,与妇决。”陆游父母怕儿子因娶妻而荒废学业,所以才要陆游休妻。三是唐氏不孕说。陆游诗《夏夜舟中闻水鸟声甚哀若曰姑恶感而作诗》中有句:“所冀妾生男,庶几姑弄孙。此志竟蹉跎,薄命来谗言。”于北山在《陆游年谱》说:“至唐氏被弃本事,陆游五十岁时有《夏夜舟中闻水鸟声甚哀若曰姑恶感而作诗》应加注意,殆即婚姻悲剧之缩影。”这种说法认为唐婉因不能生育令婆婆失望,最终遭到谗言诋毁而分离,很可信。因为在封建社会,娶妻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为家族传宗接代,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对于古代女性来说,不能生育是最致命的。以上三种说法,无论哪种都说明陆游父母的阻挠是他们最终分离的直接原因,也说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古代男女婚姻成败中所具有的分量不容小觑。
陆、唐二人劳燕分飞之后,唐婉嫁给了同郡士人赵士程,赵家是门庭显赫的皇家后裔,赵士程对唐婉也是百般抚慰和尽心关怀,唐婉心头弥漫的伤痛阴云也在慢慢散去。但就在这时,二人在沈园邂逅了。这天,赵士程夫妇游赏沈园后在一座亭中小憩,唐婉独自去取酒肴时与游园的陆游不期而遇,两人都很惊愕,但都只是礼节性地互相点头致意,然后擦肩而过,用脸上的平静掩藏内心翻滚的波澜,唐婉在庭院拐角处留下了深深的一瞥。陆游怅然若失,感慨万端,执笔在园壁间题写下了《钗头凤》一词,以抒发心中的抑郁情愁。词曰: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归,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拖。莫,莫,莫!
陆、唐的邂逅使唐婉情感深处的那份昔日情缘再起波澜,随后她再次来到沈园无意间瞥见陆游所题之词,反复吟诵后心中顿生无限凄凉,随即在陆词后和了一阙,词曰: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妆欢。瞒,瞒,瞒!
至此之后,唐婉郁郁寡欢,日臻憔悴,最终怀着难以释怀的痛苦走完了自己的人生旅程,像一片落叶无声无息地在瑟瑟秋风中飘逝,留给后人的是一阙令人唏嘘叹息的《钗头凤》,留给陆游的却是四十年两世相隔的刻骨相思。陆游虽未留住逝去的美好时光,但却用绝妙的诗章永远留住他那份专一的至美情感,他在这次沈园吊唁表妹唐婉时,作《沈园》两首:诗曰: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石,犹吊遗踪一泫然。
这段千古悲歌凄美缠绵,凄婉动人。陈衍在《宋诗精华录》中对《沈园》二首评曰:“无此等伤心之事,亦无此等伤心之诗。就百年论,谁愿有此事?就千秋论,不可无此诗。”评语恰如其分。
印度电影《风筝》有段精彩独白:“风筝在天空自由自在地飞翔,翩翩起舞,无忧无虑,就像一对恋人相遇、飞翔、相拥,他们几乎融为一体,但风筝并不能随意飞舞,因为风筝的线握在别人手里。”这是对陆游和唐婉爱情悲剧的最好注脚,他们何尝不是沈园上空的那两只风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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