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就一步的空间,也就这一步,有人走进了万劫不复。然,三尺之上又是一双洞明善恶的眼睛,紧盯着你的一言一行,明查秋毫,这便是头上三尺有神明!
一一一题记
老屈心上的一块石头落地了,因为阿全老两口死了,而且是同一晚上死的。第二天,也就是邻居阿旺老婆发现他们死去的时候正是农历十月初一,人们要给亡魂送寒衣的日子,这天的老牛北风“噢噢”的吼,伴着雪花。老屈看着天空说:是啊,鬼不走干路!他们走的可真是时候。
老屈早上听到村庄里的人乱麻麻的吼,即而便知道了事情的原委:阿旺媳妇早上去借阿全家的簸箕,站在院子里喊了半天没人吱声,于是去屋子里一看,但见阿全两口子穿的工儿整儿的抱在一起,却没了一丝气息,死的硬梆梆的了,当场吓的尿了一裤子。
老屈思忖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去看看,无论与公与私他都应该去看看。
阿全老两口停放的屋子就是年初他给从乡政府要的危改项目,又动员村里劳力盖起的新房,门窗还没上漆呢,人却不在了。大家见老支书来了就主动让条道儿让他进去。屋里除了两具尸体还有五个活人,村主任、会计和乡派出所的三个警员。一下非正常死亡两个人在全县都是大事,何况小小的响水村,主任及时上报派出所理应当然,老屈想。其中一警员是派出所所长,认识老屈,他脱下白手套和老屈像征性的握了握手说:是服毒自杀,杀鼠强三步倒中毒。老屈黑着脸点了点头。这个结论谁都不会有异议,阿全老两口平日在村里低声下气,不可能有仇敌,也没多余一分钱翻着看当然就排除了谋财害命,要说情杀那根本他妈扯蛋!老屈揭过床单,只见两具尸体都做一个搂抱对方的姿势面对面睡着,却咫尺天涯,永远摸不到对方的指头了!人生往往如此,转眼阴阳两世,连最简单的愿望也是奢求!阿全两口子都脸色铁青,五官变形,只有他老婆耳陲上的那颗痣没变,老屈记得,和四十多年以前一样。
你们走了啊,走了好,脱了这一世苦难,阳世三间可苦了你们啊……老屈念叨着。主任给所长说:老支书平日很关照阿全老两口,谁知他们寻短见给连个招呼也没打!老屈白了主任一眼,一来是嫌他废话多,二来这马屁拍的人恶心,有寻死觅活还给熟人说一声的吗?所长问主任:他们儿女呢?没儿女,主任说,有个儿子六零年偷吃生产对的豌豆胀死了。老屈听了这话打了一个寒颤,尤其是对着阿全老两口的尸体。他感到一股冷气从脚心往上冒,头也接着发晕。于是他回头给主任说:阿全老两口的后事你照看着处理,花钱多少我掏,别寒酸,苦了一辈子了,临走给背一副好木头。再一个我就不出面了,有事和你孝廉哥商量。孝廉是老屈的大儿子。主任说:我处理行,但这钱你不能掏,孤寡老人去世不是乡上有一笔丧葬费吗?我们不领他们又分了。老屈当然也知道这事,他便说:那行,回头把这笔钱领出来,完了再送给乡上,就说这是响水村今年的拜年礼,别的就不给他们什么了。主任一听想笑,但又见老主任一脸正经就没敢笑,他吱唔道:这给人过年送丧葬费……再说这过年还早啊。老屈一瞪眼:咋?你还怕他们不要?你问问他们啥钱不要?主任再没敢吱声,但心里想:这钱要送你送去,我可没傻到干这割了卵子献神,人疼死了神还不高兴的事!老屈回头给几个警官说:几位辛苦了,过去到我那儿喝口酒暖暖身子。所长说:就不麻烦屈支书了,村里出了事也都没心情喝酒,以后吧!
老屈这说实话也真没心情,这么说也不过是礼节性的客套。他打发几个警察上了车,看着崭新的大众警车绝尘而去,他想:这么好的车跑路逛街挺快的,怎么一有个大小案件破起来却和骑了猪一样的慢。回到家老屈感到很累,虽说七十大几的人了却身体一直硬朗,平时就是下地干活回来也不见得有这么累过。他躺到炕上,喊老伴给他倒杯水喝,老伴端着杯子进来就问:真的死了?他懒的回答这样的废话,老伴接着又问:真在一搭抱着呢?他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奇的,所以也没理。老伴却唠唠叨叨没完:你说这都这把年纪了还骚情个啥,临死了有啥抱头?他接过水杯没好气的说:你问他们去好了,我那知道!嗨,你老不死的这不是咒我吗?老伴还火了。他也再没理她,老伴一个人罗索几句没意思也就走了。老屈端着水杯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两眼直勾的发呆,大脑却没闲着,他记起阿全两口子那面目狰狞的样子,说实话活到这个份上,生生死死的事见多了也看惯了,今天却有些害怕,这都黄土耘到脖颈的人了,他不知识他还怕啥。继而他又想起阿全老婆边穿衣服边恶狠狠的那句话:我做了鬼都不放过你!四十几年前的话了却犹在耳畔,当时他嘻皮笑脸的拿捏着那女人的耳坠,耳坠上有一颗痣,他还记得那女人一把摔开他的的手从炕上往下溜的样子……想着想着就犯起了迷乎,他顺手放下杯子打算睡会儿,刚翻过身就做了个梦,他又梦见了阿全的儿子。阿全的儿子瞪着眼睛看他,五十年了,这个梦一闭眼就做,当然了,这个梦也就折磨了他五十年。孩子的眼睛清澈明亮,没有经受任何世俗尘埃的污染,但那双眼神里还夹杂着乞怜、恐惧、绝望……老屈愤怒了,他有些抓狂,这还有完没完?五十年了,半个世纪的光阴就和这双眼睛纠缠了,人生有几个五十年?恐怕有人连一个五十年都没有活过。别人一生能做几场恶梦?自己却被一场恶梦困扰了一生!他一脚踢向了那双眼睛,和当年一样而且这一脚还夹杂着怒恨,而当年的那一脚更多是年轻狂傲、当然也是无意与后果……眼看要踢到了,却始终有些距离没法企及,这时阿全老婆却出现了,披头散发,面目狰狞,可又似乎是四十年前那面容姣好的样子,同样耳垂上一颗痣,她一来就掐住老屈的脖子,口里喊:你还我儿子!……喊的撕心裂肺。老屈感到一阵窒息,他没有一丝挣扎的力气,此刻他感觉自己就是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他拼尽所有的力气喊:救……命……但世界在此刻似乎只有他一个人存在,他绝望了……可就在这会儿有人捅他的大腿,接着就听老伴嘟啷:老不死的不好好睡觉谁要你命吃肉呢!他吁了一口长气,翻身坐起,才发现一身虚汗连棉衣都湿透了。他端起杯子将剩的水一气喝干,心想:如今做鬼了她真的不放过我?
傍晚时分大儿子孝廉回来了,老屈便打听那边的情况,孝廉便说棺木打的差不多了,坟地也选好了,几个壮年正挖坟坑呢。说的也是,死了人除了这两样事还有什么呢!完了孝廉又抱怨:这阿全两口子办丧事他兄弟阿旺无事人一般光喝茶抽烟凭什么我们要掏钱花工的抬埋人?老屈也理解儿子的心情,但他还能说什么呢,总不能给儿子说了那五十年藏在心底的事吧!所以他只说:你就当抬埋我着办吧,到以后我口合眼闭了你随便埋土里就行了。儿子以为老爹是说气话,但再一看老爹的脸面又不像生气,反而看到了一些愧疚的神色。爷俩沉默了一会儿老屈又说:对了,今晚给你爷爷奶奶送寒衣的时候另包一份给阿全老两口烧了。孝廉一听迷乎了:这花钱埋人就当行善积德,做了也就做了,可这又送哪门子的寒衣啊?我可是老屈家的后代呀!想到这他给老爹说:爸,这寒衣就不送了吧,我们和阿全说起来也不沾亲也不带故,这给外人送寒衣庄间人不笑话?老屈一听莫名的来了火:滚!狗日的会给我讲道理了!一包纸花你几块钱?儿子被骂个莫名其渺,再也没敢多嘴就出去了。望着儿子的背影老屈想:阿全的儿子在的话如今也是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了!这样的话如今还要我屈为宽花钱埋人吗?还要我给阿全老两口十月一送寒衣吗?退一万步说,要是这样就好了,起码我屈为宽不背这五十年的良心债,更甚这背的是人命债啊!五十年了,多少个日日夜夜他都没有过安宁!阿全老两口死了,说句实心话他有些宽慰,因为知道这事的如今就只有他们三个人了,当年清楚这事的还有生产队的饲养员老康,还有民兵连长虎娃,但这两人前两年相继去世了,这两人也够意思,到死没露一个字,愣是把这话烂在了肚子里!如今他就根本不怕世人还能知道这事,只要自己不出说出去。但这几十年,他也确实活的累,生活之重,生命之苦,他都用自己的人生作了体验。他这一辈子从旧社会给地主放羊,到给新中国农村干基层工作,也经历了浩浩荡荡的文化大革命以及三年困难时期,直到改革开放生活有了好转的今天,这期间吃过的苦,受过的罪写成书的话没一尺也有八寸,可说句实话,这些他都看得开也过的去,之所以太累是因为他做了件天理不容的亏心事,是他将阿全四岁的儿子一脚踢死的!
六零年中国大地开展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社教运动,阶级斗争热烈异常。当时年轻气盛的他是响水村的生产队长,受公社革委会直接领导,当时他感觉真的当了家做了主,一切牛鬼蛇神都踩在了脚下,地富反右他想都谁斗谁,当时的他政治立场坚定,思想觉悟明确,坚决拥护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同一切阶级敌人做斗争!那天中午,老屈要去生产队场部开会,在路过一块豌豆地时他听到当地有响动,他的第一反应是有阶级敌人破坏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劳动成果,要知道豌豆这会都快能收割上场了。这也离场部不远了,他想着一个人可能还治不住对方,就去场部喊帮手,由于中午大家都收工吃饭去了只留下民兵连长虎娃值班,再就还有中午喂牲口的老康在饲料房里睡觉,他就喊上两个人顺原路返去,到地里时那声音还在,于是他指挥两人和自己从三面包抄了过去,等到跟前三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失望,因为那不过是个四五岁的孩子,孩子躺在地里一个一个的摘豆角吃,五八年到六零年这三年时间漫延在中国大地饥饿是几代人都不能忘怀的,当时即就是吃一口生粮食都是奢望。孩子被三个大人夹在中间,似乎明白了将要发生什么,吓的噙着一口豆黄一动不敢动的盯着老屈看。老康放松戒备说:球,原来是阿全家的崽子。说着转身要走,老屈说:你老康觉悟太低了,阶级敌人还分个年老长幼?阿全是什么成份?他是富农!富农的孩子偷吃生产队的粮食这是小事情?老康就哑巴了!那么,怎么办?虎娃问他。老屈决定说带到场部,把阿全两口子带过来,审审是怎么回事,审清楚了晚上开批斗会。同时这也是个警钟,要好好给阶级敌人敲敲!对了,原定中午的学习会议取消!
就这样,老屈和老康带着孩子回场部,虎娃去带阿全两口子。不大功夫几个人都到齐了,阿全两口子也知道了事情的原委,站在地上瑟瑟的抖。其实阿全家的富农成份定的有点冤枉,因为当时他家有一盘石磨,再就还有一头拉磨的老草驴,就这一份家业一直以来没让一家人过一天的好日子,却在关键的历史时期却让一家人戴了一顶“帽子”。本来要算也就勉强算得上个上中农,但是公社有任务,响水村至少要有一个富农成份,但全村实在没个达标的,最后只好定给了有草驴的阿全。“定”了就是定了!阿全也就只好是“富农”了!老屈看着阿全一家三口的老实样确实不怎么“敌人”,再说一个村一起长大的人谁还不知道谁啊,就阿全能有多大能耐呢!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自己也不能感情用事,这个案子不但要审而且还要审个象模象样!他回头给虎娃说:你做记录!虎娃就身子一正,将钢笔捏了捏紧,他是响水村为数不多的识字人。
老屈决定就问孩子,孩子没大人的心计,会说实话。他问孩子:是谁让你去摘豆子的?阿全老婆忙说是他自己去的,我们都找了一中午了。阿全家的你老实点,还没问你呢,你别搅和!老屈吼一声阿全暗地里捅捅老婆,果然就“老实”了。老屈接着问:是你爸爸让你破坏庄稼去的?孩子还是不说话。阿全老婆却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老屈不免再瞪一眼。如此反复问了七八遍孩子还是哑巴一样的雷打不动,老屈有些黔驴计穷当然也就有些气极败坏,他站起身,朝孩子走去,你他妈的说还是不说?他嘴里问着。孩子盯着他看,清澈明亮的眼睛,还有眼神中的恐惧、乞怜……老屈真的上气了,小兔崽子,你不拿老子当回事儿?他想。孩子本能的往妈妈身后退,阿全老婆顺手将孩子揽到自己膝前。老屈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顺势他一脚踢了过去,孩子个头不高,这一脚刚好踢在了鬓角,孩子吭都没吭一声就倒下去了,有一下没一下的抽搐着……这一脚谁都没预料到,老屈也没预料到,完全是冲动,事后他想。在场的都愣了,时间刹那凝固,老屈感觉头在一点一点往大长,一会儿功夫就“长”的似乎不是自己的头了。阿全老婆最先反映过来,她扑到孩子身上,声泪俱下,似乎是要叫醒孩子,又似乎是知道孩子从此不再会醒来,每一声都让人汗毛倒竖!阿全木头鸡一样呆了,无事人似的看着老婆,和老婆怀里的孩子。虎娃反映还算快,他拉了老屈就往外溜,老
老康见两人要出去,也就懵头懵脑的跟着往外溜,完全是本能的。等到了外面,虎娃问:现在咋办,孩子眼看是不行了。本身当时的医疗条件有限,全村就一个赤脚医生,对付头痛脑热的还可以,但是这种情况估计没法。
还能咋办,放人啊!老康说。
经过外面的风一吹,老屈清醒多了,当虎娃一问"咋办"他就把事情考虑了一个来回,他说:人不能放!虎娃和老康同时一愣。老屈接着说:一放人我们就理亏了,现在要一口咬死是富农教唆孩子破坏庄稼,孩子是吃豌豆胀死的!老康思忖着说:这缺德吗?老屈有些上气:什么是缺德?要不缺德行,那咱们三个就打了铺盖往班房走!老屈还把话没说完全,最后一句应该是“枪毙!”。老康两人六月天就打了个寒颤。
老屈就具体安排:就把阿全扣押,他老婆让回家料理孩子的后事,晚上的批斗会依旧开!老屈当然知道这样做缺德,但有啥办法呢,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难道真能让自己去法场上挨一枪子?他再嘱咐两人:这事情今后一个字也不能漏出去,要带到棺材里头才算完,要是说出去我们这辈子就完蛋了!
事情按着老屈的安排进行着,晚上全生产队社员举行批斗大会,用老屈话说:越整的大越说明咱心里没鬼,但老屈也知道,越强调心里没鬼也就越说明心里藏鬼!阿全被带到会场上时已没了人形,其实这一下午他没经受任何折磨,老屈知道这是人心的灰死。批斗会雷声大雨点小的进行了个把小时,主要是老屈几个心虚,这个会开的谁都蔫头耷脑。完事时老屈宣布:把富农阿全继续关押,认真反思自己的破坏行为,要给全队无产阶级贫下中农一个满意答复!
批斗会结束后,老屈没有回家去,他心里搁了事儿,回去怕婆娘能看出来,他想,阿全那孩子和孝廉一般大吧!老话说,二十一二三,鸡儿叫鸣月亮宽。快后半夜了老屈还睡不着,这个夜是他长这么大头一次失眠了的。他想了很多,最后的结论是这辈子真亏下人了!
他有点累了,想迷糊一阵,刚闭上眼睛场部的那扇老门咯吱吱的开了,老屈吓的跳了起来,他颤声问:谁?是谁?半天他听到一个女人从门外传来的声音:是我。声音悲苍如鬼,老屈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接着进来了一个人,他借着月色大概的看到是阿全老婆的样子,见是个活人,他胆子便大了起来,摸着火柴把灯点着问阿全老婆:这一夜子你来干什么?阿全老婆说:孩子我埋了,你现在能把阿全放了吗?女人声音平静,没有刻意的悲痛,也没有特别修饰修饰的淡然,那似乎是高僧彻悟后的达观!老屈心里“咯登”一下,他很清楚,这是人心已死的平静,是万念俱灰的漠然。人若如此,便最可怕,因为他已彻底的放弃了今生,人世间的一切他都已放下,对这个世界已没了任何留恋,之所以说这种人最可怕,是因为他做出什么事情都有可能,他已放弃了自己,不会为自己的未来负责!此刻,老屈的心提了起来,而且这一提他就提心吊胆的过了五十年,直到今天他看到阿全老两口都死了,他心上的一块石头才算落地了,而事实证明他这五十年的担忧是多余的,可谁又能知道这五十年的担忧没有必要呢?毕竟人不是神!老屈点一袋烟思考一阵说:人迟早要放,但不是现在能放。女人问:为什么?你们还要怎么样?不是我们要怎么样,这问题是关系到维护无产阶级的革命成果!阿全必须把问题交待清楚,只有这样我才能放人!女人“嘿”的笑了一声说,狗屁,别给我说这些,我不懂,你无非是怕我们告你吧!我们不告,我成份不好,告不倒你,你只要把人放了就行。
女人说的也是实话,在当时那个历史背景下,他们这种情况要告倒人真的何谈容易!当时的中国,多少的冤假错案最后都被历史尘埃封存,永世无法昭雪,何况她这点冤枉,太微不足道了!
老屈抬头端祥着女人,在一个村这么久了他还没有发现这个女人这么聪明,更难得是在这种情况下还有这么理智!看着看着他还发现,这个女人还这么受看,本来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才真正意义上的成熟,才充分的展现了女人所具有的所有风韵。他说:那行,你也上来,咱俩睡会儿,完了你带阿全回去。我要是不呢?女人挑衅的看着他。你不依我也没办法,但阿全我有办法让你永远带不回去。我这是太岁头上动土了,一铣是动,两铣也是动!女人的眼神暗了下来,她知道老屈说的不是没有可能,她不敢赌了……
女人颤巍巍的往炕上爬去,老屈突然感到血脉喷胀,就似乎是未省人事的处子,他知道这不是因为男女之事对他的刺激,而真正的原因是自己溟灭人性后的疯狂,他此刻就是一头畜牲!他将错就错的原因也是他对人生的失望,从此而后,自己还算是个人吗?他翻云覆雨发泄自己的兽欲,此刻也彻底的感到自己的灵魂在沉沦、沉沦,跌向无底的深渊……女人噙着一眼的泪水,仰望着窗外的月光……
完事后,他说:钥匙在窗台上,你自己拿去,同时他拿捏着女人有颗痣的耳坠装的嘻皮笑脸……临出门女人的那句话其实是他最不为在意的话:我做了鬼不会放过你!他想:这就是弱者的誓言,做了鬼你还能咬死我?他怕的不是这!可如今他怕的偏偏就是这了,下午的那场梦太可怕了,难道真的还有鬼不成?
十月一的日子老屈可是过了六七十个了,打他记事起就很少有过好天气,老人常说这是老天爷提醒活着的人别忘了天冷的时候给阴曹地府的亲人送去过冬的衣服,难道还真有个天?老屈想。
说实话他这一辈子还真就没信过这神神鬼鬼的事儿。这送寒衣的事也不过是活人了的死人意罢了!在十字路口和儿子给已故的二老烧了寒衣后,他说:我再给阿全老两口烧一份去。他也知道这事儿子不乐意,就说自己去。儿子却说:天太冷,还是我去吧,爸你回家暖着去。总之是儿子同意了,他也就回去了,不是烧个纸有多累,他实在是怕别人看的出什么。
往回走的路上,老屈想:人死如灯灭,能有什么呢!不过是活人宽慰自己吓唬自己罢了。阿全家那边传来敲锣打鼓颂唱经文的声音,他知道那是神婆张氏在做法事,他也弄不清楚张氏这算是那门那派,不属佛,但不反如来,不属道但也信天尊,总之有神也有鬼,传说祖师爷是周公!当年就这个张氏也没少吃苦头,一个打倒一切牛鬼蛇神,砸了她家的神龛,烧了她祖传的经书,人也被斗的灰头土脸的没了一点“神”气,和村里所有女人一样担粪锄地,可近年她的日子过的很好,收入顶个科级干部,因为人人都信这个,生活好转,吃饱喝足了人的精神还得有个寄托,这或许也算信仰吧!老屈想。
阿全老两口总算入土为安了,从此响水村少了两个人,地里多了两个坟,仅此而已,人死如灯灭,也就真灰尽火灭的了。这两口子在响水村活这些年活的卑微无争,低声下气,连个娃娃渣渣子都没得罪过,在这块生他们养他们的土地上却活的似乎是寄人篱下的样子。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们知道身后没有主事的人了,等咽了这口气,这个世界便从此与他们没了丁点关系。所以他们活的不多余,同样死的也不可惜。若干年后谁还会提起他们呢?
本来人就这样,活着不胡整,死了没名声。历史能记住的名字能有几个呢?时间的尽头谁都不过一掬黄土!响水村公鸡照样打鸣,母猫照样叫春,日子仍然过的有条不紊。老屈却感到了不同,他能睡踏实了!再也没梦见阿全家孩子的眼睛,看来是真把心放下了。回头想想这也是,在阿全家的事情上他这些年也做了个常人做不到,借着当个村干部的方便,六七十年代他给阿全家给供应,争救济,近年办低保,要危房改造,总之国家有啥惠民政策他就给阿全办啥,没政策的时候他看阿全缺啥的他给啥,最后人也是他花钱埋土里的,还要咋?这几十年他之所以这样,不就图个心安吗?是该安稳了!
农历的十月初八,老天爷撕破脸的刮了一场风,地皮子都冻裂了。算算阿全老两口也头七了。晚上老伴边收拾着铺炕边和老屈拉家常,但也就无非是东家的谷子,西家的糜子,泼汤烂水的说些不多余也不或缺的闲话。人常说年轻夫妻老是伴,两个人惺惺相惜走到这个份上也不容易,年轻时打过骂过,离婚也闹过,但到这会儿虽说儿孙满堂但谁是个和自己说体己话的人呢?人一上年龄就孤栖了,世事和社会离自己就远了,也就这一个伴能不嫌不弃的陪着自己了……
临睡了老伴却说了句让老屈心里不敞亮的话:你说阿全家的孩子不死这头七纸也就有人给烧了。你记老康的头七,儿孙哭了大半夜!这人啊,没个后代真栖惶,也不知这两口子前一世做了啥断子绝孙的事儿!
这话说的老屈心里“咯噔”一下,他转过身说:你少说两句,话能把你胀死吗?老伴不明白这说的好好的猛的就哪根筋不合适了,但再一看老屈黑着的那张脸,心想你多余我咋呢,如今我就瞎好话都不能说一句了!想这也就默然的睡了。老屈心想:是啊,阿全做过啥断子绝孙的事呢?而自己做过的那事是什么事呢?阿全一家能就这么灰飞烟灭的死了?他反来复去的想这事,越想越不合适,这事儿似乎不能这么完结,但会怎么样呢?
他没了一丝睡意,一袋接一袋的抽烟。这些年他一直努力的补偿内心的愧欠,可他也知道,给阿全什么东西也不能等同一个儿子啊!这会儿他也知道,这些年他所做的就是心灵的救赎,现在看来,这一切都是徒劳的,甚至是没丁点意义……
鸡叫头遍的时候老屈想通了,他不能把这话带到土里头去,这句话不说出来到死都将会是心里的一个结,噎着这个结他在土里将永辈子睡不安稳。
但这话给谁说呢?当然不能给响水村的任何一个人说,为了在村子里瞒了这事,这五十年都没睡过个安稳觉;也不能给儿子说,一直以来他都以一个标准的严父模样教导着儿子立身做人,他不能让儿子知道自己还做过这丧天良的事,这活一辈子让谁小看了也不能让儿子小看了。
思忖良久,他只有给老伴说了,只要将这件事有第二个人从他嘴里知道就行了,这就说明他把心事明了,他没有纸里包火,同时他更希望听话的人能说一句宽
慰自己的话,毕竟这些年过去了,自己也为能得到这句宽慰话努力了,但是,时间真能洗涤了这份罪责吗?现在看来这份奢望也就指望着这老太婆了。
老屈叹了口气,坐起来一件一件的穿衣服,他这是考虑怎么和老伴开口。这事何止是不光彩啊,想年轻时和村里的那几个娘们勾勾搭搭的那点龌龊事虽然在老婆这也瞒瞒哄哄,但难免漏的一二,老婆寻死觅活的扯别人女人,在社员大会上猛不丁的扯嗓子撒泼闹的自己下不了台,但到最后他把心一横脖子一梗,一副老子就这样的无赖相不也挺住了局面?到后来他不还是屈为宽?他不还是人模人样的开会讲话?
可这事不一样,这事不是那事,给老伴说了她会怎样?会扯了他的胡子?会给他闹绝食?都不会!他太了解这个老女人了,这多年过去了,这个女人他摸索的比他对自己还清楚,泼是泼点但心底还是善良的,她还饶不过我这把陪了她一辈子的老骨头?最后老屈得出的结论是大不了她说:你不是个人!老屈也想了,这句话算是对自己这一生最恰当的评论,他也这么想过,所以对此他不会意外。
穿好衣服,他又装了一袋烟点着,捅了捅老伴,老伴没有反映,只所以不理他,他知道老伴这是醒着,还在为昨晚那句话呕气呢,这有多大意思啊,就为一句话!老屈默默的抽烟,他知道老家伙这是等他说几句下情话道个歉,这也不难,但他这会没那心情,不是他底不下这个头。
我要给你说个事儿。老屈开个头,等老伴的回应,老伴却没理他,好像还真睡着了一样。又过会儿他说:是正经事,我考虑了一晚上,我一定得给你说,说了我死了就能睡安稳。老伴翻了个身,问:你还和我说话?你还有给我说的话?老屈有些上火:和你咋不能说……下面的话他咽了,因为要给老伴说的这事自己心太虚了,他没那个发脾气的底气。
老伴也看出了老屈脸面上的肃穆,翻个半身问:啥事?你看你一晚上翻身打滚的。看来这老婆子一晚上也没睡。老屈说:是阿全家的事儿。老婆一听又睡下了:阿全这埋都埋了,还啥事你连觉都不睡,还想挖出来?
老屈依旧低着头:是他们孩子的事。他们孩子?他们孩子胀死多少年了,还能有啥事?老伴又翻个半身,她也听出有点不对劲。他们孩子是我踢死的!最后三个字他声音小的几乎自己也听不清楚了,但他老婆却听清楚了。老太婆忽地坐了起来:咋?你说啥?
老屈再也不想张口了,这些年他最想说也最不敢说的就这句话了,如今他说出来了!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心头的一扇石磨揭掉了!再则阿全老两口这一死,从今往后再也没人跟找这事,自己又不藏私心的明了事情,他真轻松了。
他迷上眼睛,将烟袋顺手往枕头旁一戳,这个惬意啊!但是他没看,他闭着眼,而这会儿他老伴却眼睛不眨的盯着他看,可他惬意的没了一点直觉……这会儿老屈没有思考任何问题,他大脑一片空白,他认为他真的解脱了……
窗外泛起了鱼肚白,公鸡也已经下架,领着母鸡们在院子里转悠,偶尔还例行公事般咯咯椰椰的叫两声。而老屈却睡着了,他五十年没睡过这么香,连个梦渣子老屈是被吵醒的,一阵笑声,“咯咯咯……”这好像是半夜阴沟里母鬼发笑,老屈没听过这么渗人的笑声,他开始以为是做梦,恶梦做多了他也没太在意,但倾刻他就发现不合适,这声音是他对面传来的,是他老婆的声音!他赶忙睁开眼睛:老伴脸色铁青,和喝了毒鼠强的那阿全老两口一样,目光呆滞,口角流两股涎水。
他怕了,这是咋了?紧接着他后悔了,这事儿怎么能给她说呢!这咋弄啊?“咯咯咯……”老伴这一笑他的头发根子就往起竖。好像这对面就是索命的鬼魂,这那是自己的老婆啊。他壮着胆子摇摇老伴的大腿问:你咋了?老伴却惊了的老猫一样往地上窜了,然后往外跑,边跑边喊:杀人了,屈为宽杀人了!这老家伙疯了咋的?老屈连鞋顾不得穿赶忙追老伴,。老伴看他追来夺门就往外跑:你别杀我,别杀我……冬天的清晨空气冷的呛人,老太太就穿着球衣赤脚披发的在院子里跑。一会儿喊:老东西杀人了,他踢死了阿全的儿子。一会儿又喊:阿全儿子索命来了,都快跑啊!顿时,老屈家的院子里就乱成了一锅粥,孝廉两口子不知道这老两口一大早在院子里闹什么把戏,赶紧穿衣服下炕,等看到这番情景都吓呆了:老妈披头散发的在前面奔哒,老爹在后面拼了老命的追赶。这情景不像是打架闹事啊,赶紧都加入他老爹的一派围追堵截的拿他妈。而孝廉的两个孩子也被闹腾醒了,孩子没见过这阵势,不知是咋了,吓的站在台阶上扯着嗓子哭。那群公鸡母鸡也惊的在人群中“呱呱”的扑腾。一个院子就比战场还乱套。左邻右舍的不知道这老屈家是怎么了,听架势像是鬼子又来了,都抬门打窗的来看个究竟,等院子里人快站满时老太太也被老屈爷儿几个逮住了,众人七手八脚的忙往屋里抬,大家这才有功夫问:这是咋的了,老婶咋了?老屈这其实是自己也不知道是咋了,好好一个人给说一句话就能成这样,他自己还想知道这是咋了呢!
老伴人是被拉住奔达不了了,可嘴不闲:屈为宽踢死了阿全家的孩子,孩子不是胀死的,是屈为宽踢死的,踢死的……当着这些个乡党六亲老屈慌了手脚,这事能这么喊吗?我的天老家!他这可是咋好?没法子了,他扇了老伴一个耳光,这招见效,老伴顿时安静了,孝廉却皱了皱眉头,也是,再咋也不能当儿子面打人家老妈吧,虽说自己这是打老婆,可除了这还有什么办法呢!老屈朝大家努力的笑笑,笑容很尴尬,他给大伙说:你老婶昨晚感冒,可能发烧烧糊涂了,让睡会,睡会就好了。天太冷,大家先回去暖和去。众人却磨磨蹭蹭的还不走。谁都看得出来,这那里是感冒病啊,谁敢害这么要命的感冒!所以都还不想走,当然乡亲们是一片好心,可这好心真要命,老屈搓手跺脚就是没个好主意,要是这老疯婆子一会儿又发疯胡说该咋整啊!真是怕啥有啥,刀戳的啊旺偏提这壶不开的他说:我看这是沾了我嫂子的阴灵吧。老屈的头皮就一麻。他老伴却也合着时宜又发起了疯,先是“嘿嘿”的笑,接着扭扭捏捏的翻了起来:我就是啊全家的,屈为宽踢死了我儿子,我来要他赔命,嘻嘻……老屈先是一愣,接着就发了飙,他一步窜上炕头,顺手就将老伴提起来:我就还不信这个邪,你老不死的这是往我头上扣屎盆子!一巴掌还没扇下去,孝廉和几个年轻人扑上来就一胳膊把他拦腰抱了。众人这又七嘴八舌的劝老屈别计较,说是邪气病就这样,有根没底的胡说呢。老屈就借坡下驴,他点头应道:就是这就是胡说呢,啥话都说呢!
自己瞒了一辈子,这下欲盖弥张,得!现在还有谁不知道这事呢?自己的这嘴咋就胀的没夹住这一句话呢,这下好了,一辈子瞒了个谁?到头来不过就瞒了个自己!这死婆子是咋回事?是疯了还是鬼附体?好好个人说疯就能疯?说是鬼附体,这不扯蛋吗,当年打倒牛鬼蛇神时怎么丁点鬼都不见?如今政策松了,人都疑神疑鬼的,这就今儿见鬼明儿闹鬼的,别人信这个,他就没信过!那么这样说来是这老不死的故意整我呢?这也不应该啊,都活到进土的时候了,她有这必要吗?
这事儿他也就彻底糊涂了,想半天想不明白,想的头也疼,炸破的疼。他颓废的挥了挥手:都回去吧,这儿没事,有孝廉在呢,你们都忙你们的。众人见老支书基本下了逐客令,就再也不好意思站着了,纷纷告辞走了,啊旺临出门还回过头来说:屈家爸,要不你把神婆张叫来给念念,新鬼很难缠。老屈敷衍着应了一声,再也没搭理,说实话他想摔这阿旺一耳光,刚才他不提就他嫂子这老婆子还能记起说自己是阿全家的?再说这鬼还有个新旧之分?
众人一出门,老屈爷俩盯着老太太傻看着,这会真就四个字:束手无策!明明屈家老太太可人家口口声声说自己是阿全家的!这到底算是谁家的?老太太太,也不消停,一会哭,一会笑,死咬住说是老屈踢死了她儿子。这话一说孝廉就看一眼他老爸,看的老屈都长刺,浑身不自在,最后实在不行了他就发火了:狗日的看啥看?是我踢死的?孝廉有点委屈了:爸,我什么也没说。你想说啥,你狗日的也说你爹是个杀人犯?这下孝廉难为了,说话怕老爹还会骂,不言语又怕老头子误会自己就这么想,他就干咳了两声算是掩饰了一下。
老屈袖子一摔往出走了。他心烦,烦透了。这以后老疯婆天天当面揭短的日子还咋过啊!响水村本来就屁股大的一坨地方,又处深山大堑的沟沟里,几年难有个新鲜事,这下倒好了,先才一下子死了两个人,这会又鬼附体,更重要还扯出一桩人命案,于是村里的那些婆娘闲汉连饭都顾不的吃挤一块儿说这事。说着说着说出了重点:阿全的儿子咋死的?最后一致认为是老屈踢死的!还有人神秘兮兮的说他老早就知道这事情!说着说着就说阿全老婆真灵验,一咽气就来催命帐,都说活着的时候没看出,这女人这么有心气。总之,响水村这下很热闹!老屈当然没有听到这些话,但他能想象到乡亲会说这些话,而他想的也都差不多,一个村里活老了他还能不清楚这些吗。
从村门里出来,走在街巷上,就总感觉脖子后面有双眼睛,脊梁骨上有根指头,两条腿就辫蒜的不能走路。他浪浪跄跄的走,走出了村子,他环顾四周,没个地方去,四山光秃秃的看不到根荒草,退耕还林的梯田里几行酸刺树在寒风中哆嗦,河堰边渗出的硷花雪一样随风弥漫。望着这冬日里萧瑟的村落,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悲凉,人这一生太短暂了,细想自己这一辈子走过的路,好像就做了一场梦,恍忽就过去了,可就这如梦的瞬间,自己不经意竟做下了这等错事,如今同龄人都安享着晚年,而自己呢,却为这场生命中的不能再错而煎熬!
这会儿他也明白了,活这一世,要想安然坦荡的死去,就别亏了自己的心,别让在生命当中有任何辜负良心的错误!但是,这也不容易,年轻气盛,一时兴起就为一生的罪责埋下了伏笔,等着人生路走的清醒了,活明白了,这一切就都晚了,想什么办法都已无法挽回……
他掏出烟袋,装一袋烟,蹲在避风的田埂下想心事,难道真是阿全老婆来讨命债吗?就算是,自己这把老骨头还能顶的上那条活泼稚嫩的生命吗?正因为如此,自己这才良心不安啊,也正是因为如此,自己这一切补救都那么没有意义……这个世上真有鬼魂吗?真有个天吗?他说不上,但谁说的上?这会儿他还真想到了神婆张,平时他很反感这种捉神弄鬼的人,但这会儿他想,如果真有这回事,神婆张或许还说的上!老屈收起了烟袋,起身就往神婆家去。
张神婆家在响水河的对面,要是别的季节还要绕一圈才能到,但这会河水结冰,直接从河面上过去就没几步路。走到河当中时,冰面下“咕咕”的发响,像是人肚子胀的一样,记得那时老人吓唬小孩说这是淹死在水里的鬼魂往出撞呢,要是撞破了就把河面上走的人拉下水里去了。这当然是老人怕小孩在冰上玩出危险才这么说的。
想到这他就也记起了死在这河里的满全,那年满全从县城扯二尺白洋布,回来后给他六嫂按原价分了一尺,这事被人知道后就告到了村部,说满全投机倒把,正好当时割资本主义尾巴,满全就做了典型,只开了一次批斗会这满全就招架不住,当晚摸黑跳了响水河。第二天出工时不见满全的人,都还以为他给斗没魂了呢,直到下午放羊的老聂在下游发现了他的尸体……而那场批斗会也是他老屈主持的!想到这儿,老屈苦笑两声,这当年都干了些啥事啊!满全也是的,当时实在是因为响水村没个投机倒把的典型这才拿他凑数的,他却连这点苦头都熬不住,这死了倒是再也不挨斗了,可这一死不也白死了吗,当时谁也没想着要他的命啊,死了也就死了,也正好定个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了事。
人就这样,多苦多累你都挺着,挺一挺就过去了,山不转水还转呢,如果挺不住死了就彻底输了,啥都完了,连翻本的机会都没了。
老屈心里一阵悲哀,那个疯狂的岁月,自己连人性都没了,也没有了人情世故,从小一块刨土玩着长大的人被自己给要了命,没死的也在自己手里吃了多少苦头……心里寻思着这事,脚下没注意赤溜就滑了出去,老屈摔在冰上,腿疼的钻心,他呲着牙人忍着,这一辈子什么疼痛也差不多都受过了,这摔一跤应该是受的了,可似乎又有点受不了。他想,歇会儿,歇歇就好了,他忍着疼掏出烟袋,颤抖着装一袋烟点着,吃口烟或许疼的慢点,他趴在冰上抽烟,寒风一阵阵从头顶掠过……烟很快就抽完了,他是一口接一口的吸,借这来忽略钻心的腿疼,和渗骨的冰冷,他就一袋接一袋的抽,抽一会烟,试试,站不起来,再抽会儿,还是站不起来,如此这般,抽了多少袋烟他记不起了,多少会爬不起来他也记不起了,他试着往回拉腿,才发现左腿拉不来了,这才知道左腿是给摔断了!他一阵心酸,自己这把老骨头真不经摔拌了,有老话说:骚的臭的穷不的,穷了老不的,老了了不得。到这年纪了腿瘸脚跛的爬炕上连个水火都送不到厕所里,自己这真是有好日子过了啊!他的心真凉了……
他也懒的抽烟了,就静静的趴冰上,忍不住一阵阵袭来的疼痛,一声一声的呻吟,而此时又看不见一个人影,给家里连个捎句话的人都没有。冷风一拨接一拨的吹来,看太阳也是中午的时分了,算算自己在这河面上趴了有将近一个早上的时候了。慢慢的他感觉不到腿疼了,也不怎么冷了,他只感到很累,累的睁不开眼睛了,他只想睡会儿,那怕打个盹,他想,睡会就好了,睡会腿也就好了,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有这种想法,反正这种想法很真实,于是,他闭上了眼睛,感觉很舒服,很惬意……他看见阿全的老婆往他的炕上爬来,还是三十岁的模样,耳坠上一颗痣,但大的离奇……他又觉的自己在两张破桌子拼的主[xi]台后面讲话,前面站着四类分子,地主富农……他还看见阿全家的孩子在豌豆地里吃豆角,还冲着他笑……慢慢的,他什么都不知道了,他真的睡着了……
一觉睡醒,他睁眼看到的是洁白的屋顶,感到浑身暖和舒服,腿也不怎么疼了,他试着拉了拉腿,感到有千斤之重,还是没拉动。耳朵里传来儿子孝廉的声音:爸,你醒了?他转过头,看见儿子还有村里的两个年轻人,还有穿白大卦的护士。他们到底还是找到我了,他想。他问孝廉:你妈现在咋样?还是那样,我媳妇看着呢。老屈闭上眼睛“哦”了一声,眼角流下了一滴浑浊的泪,他想:这两个棺材瓤子这就到拉连你的时候了!
在医院躺了一个星期,老屈也睡烦了,再则他也放心不下在家一直闹鬼的老伴,他就执意要回家,孝廉没办法就给办了出院手续。回到家老屈才知道还是躺医院里好,虽说那里人多嘴杂吵点乱点可要比家里强多了,老伴能吃能喝也能睡,但吃饱喝足睡一觉,就不管你子丑寅卯,没时没间的“闹鬼”,闹的老屈精疲力尽,加上腿疼心烦几天就折腾的变了个人似的,瘦的不成人形了。
回去的第三个晚上,老屈被折腾到半夜,实在支撑不住了就闭上眼睛想睡会儿,还没睡踏实就听见老伴有嘿嘿嘿的笑。这他也习惯了,就没当回事儿。老伴笑罢以后问他:屈为宽,你知道你的腿是咋折的吗?老屈这几天炼了一项本事,就是对老伴的哭笑骂闹都能不看不理,不管不睬,始终都是一副闭目养神的样子。他想,什么时候能炼得充耳不闻,置之不理就好了!但接下来老伴的一句话别说不闻了,简直就是如雷贯耳!老伴说:你的腿是我和满全在响水河上给折折的!他猛的睁开眼,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老家伙这几天疯疯颠颠的怎么知道他的腿是在响水河上折的呢?他突然怎么提起满全呢?要说满全这么多年村里的人差不多都已经忘了,她忽然提起,莫不是真的有鬼?
他又强作镇定的闭上眼睛,又装个闭目养神的样子,可这下不行了,他一闭眼就看见阿全的老婆张牙舞爪的来撕他,于是他又赶忙睁开眼睛。四下看看,屋里还是疯老婆子在胡言乱语,孝廉两口子在椅子上丢盹打瞌睡,平日一到后半夜他就让儿子和儿媳妇睡去,他自己反正也睡不着,就闭着眼睛陪疯老伴,今晚他不敢了,他感到满屋子都是冤魂恶鬼,都准备着要吃他,撕他。他干咳了一声,是想惊醒儿子,这会儿他感觉儿子一睡觉自己就不安全。孝廉果然醒了,忙问他是想尿尿还是想喝水?他摇摇头,表示都不想。见儿子醒了,他又闭上眼睛,这回却看见满全被两个民兵押着在自己的眼前站着,满全一脸狰狞的朝他发笑,一笑就露出两颗獠牙……他真愁了,这怎么又冒出个满全啊?这不都好几十年没梦到的人吗!他赶紧把眼睛睁开,见儿子还醒着就又有些放心,于是再闭上眼睛,他还有些不信邪,可偏偏就邪门,这回看见的是阿全,阿全在他面前跪着哭,可流下的不是眼泪,是两行血!这个景象更渗人,他感到骨头里有些冷,和趴在冰面上一样……老屈彻底的不敢闭眼了。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打了石膏的腿不象是自己的,没一点知觉。孝廉忙问他要咋,他说:我压的身子疼,想坐会儿。孝廉说:爸,医生说你现在不敢动,要不我就扶你翻个身?他有些上火,这死了的不让自己闭眼,活着的又不要自己动弹,人活到这份上还有个啥活头呢!他说:你就扶我坐起来,死不了,死了还命大!孝廉听出老子不高兴,但又不知道这又怎么了,再也没敢犟,乖乖的把他扶了起来。他说:把我的烟袋给我。孝廉就装了一袋烟,点着了给他递过来。老屈抽着烟想,现在这日子吃喝不愁冷热不怕,儿子这么孝顺孙子又那么可爱,但是自己偏偏无福消受这些了。
人这一辈子做错一事就永无宁日了,那怕你瞒的了人,瞒的了鬼,但总瞒不过自己的良心,也瞒不过苍天!自己要不是当年一时糊涂怎么会有今天这下场,至少老伴不这么闹鬼吧?至少自己不去找张神婆吧?至少也不会在冰面上摔折腿吧!没有这些事如今不也是在享天伦之乐吗?看着疯疯颠颠的老伴,他真的心酸了……
听到鸡叫头遍的时候,老屈舒了口气,人说鸡叫了就是阳世三间的世事了,孤魂野鬼的都要回到阴曹地府去,这鸡一叫他就感到踏实多了,看来如今自己是彻底的服了也信了这个了!他闭上眼睛试试,果然什么都没看见,就是眼睛有点花。于是他给孝廉说:你扶我睡下,完了你们也睡会儿去。孝廉两口子也真熬的眼睛通红。睡好后,他的再给孝廉说:今天你去把神婆张叫来,我也看你妈是占了邪气病了。他这也是想知道这屋里现在有没有鬼,有多少个鬼!孝廉先是一愣,他是没想到老头子怎么突然也信起这个来了。继而也就点头同意了,既然老爹认可这事不妨也就试试,老妈的病他也是再没招了!
好在老伴虽然嘴里胡说但不怎么打闹,所以这老屈也就敢放心的睡会儿,一觉醒来日头也洒满川了,他睁眼一看孝廉还在蹲在炉子旁烤火,他问:你怎么还不去张神婆那儿?孝廉吱呜着说去了,一早他就去了,张神婆说老屈家的门她不进……老屈嘿嘿一笑说:你问她是怕我呢还是记仇呢?这还端开架子了!再去,就说屈为宽请她呢,看他来不来。孝廉磨磨蹭蹭的就又去了,眼看到中午时分是又回来了,还是一个人,神婆还是没有来,而且捎的话是老屈拿八抬大轿来接也不来!这老屈就窝了一肚子火。常说十月里日头碗里转,麻利媳妇才做两顿饭。这个时候的天短的掐都掐不住,转眼就能黑,老屈如今也就怕天黑!
他躺不住了,你张神婆不是不进我老屈家的门吗,那好,那我进你家的门!心急人脖子里没犟筋,我老屈就低这个头!他给儿子说:套车,套车拉我去看这个神婆子,我看她还有多神气!孝廉一听忙说:爸,人家不来就算了,你看你现在这样……儿子还把话没说完老屈真火了:我这样咋了?不是还有口气吗?嫌把你托累了?孝廉就再没敢吱声,去后院给他老爹收拾车。看着儿子的背影老屈想:给你遭这么个爹也是你前世的冤遣啊!自己都这么个废人了还给儿子发的什么火啊!
由于拉个车就再不能直接过河了,绕路到张神婆家时都下午了。张神婆这两年收入好,院子收拾的很气派,下院的经堂都赶上一般庙宇的规模了,看来香火还真旺。这会张神婆正在经堂里烧香,听到院子里的京巴狗乱叫,出来一看是老屈的车,她绕着车子看了一圈,京巴狗也丈着主人的势叫了一个圈。张神婆这才说:屈支书辛苦了,自从砸了我家的神龛你这还是头一次进这门啊!老屈笑两声说:这人一辈子不走的路还走三次呢,一个村的地界来了也不惊奇啊。张神婆说:惊奇倒是不惊奇,我倒是纳闷你怎么今天才来我这呢。老屈有些迷惘:你是说我应该啥时候来?张神婆悠悠的说:在你遭报应的时候来!但是你才来,说明你命硬,所以你直到今天才坐不住了。
老屈头里面轰的响一声,报应!自己这真是遭了报应了?
他心里一阵寒,但是多年的基层领导工作把他也磨炼的能面不改色了,他瞪了一眼准备发作的孝廉,问张神婆:你就给我说说,这世上有没有鬼?张神婆也就不罗索她说:心里有鬼就有鬼,心里没鬼何来鬼?老屈这也就明白了,自己不过是自己吓自己了!他有些心宽了,于是他说:这就对了,我老屈这一趟也没白跑,顺便再为当年的事道个歉,我屈为宽错了!孝廉,回家!
孝廉这就调转车头准备往回走,张神婆却又说:老屈啊,世间鬼有没有我说不清,但你心里绝对是有鬼!记着,人人头上有个天,不要做那亏心事,只要做了,那怕你就是能瞒天过海也躲不过老天爷的那双眼,头上三尺有神灵,盯你的那双眼,他能赏善罚恶,不要心存侥幸,只是时间问题。像我,你还能当面道个歉,那些死了的人呢?
老屈彻底的明白了,他不想多说,也不想多问了,给儿子指了指,孝廉就拉起车往回走,一路上爷俩没话,快到家时他问儿子:你看爹是个什么样的人?孝廉沉默一会说:爸,你只是个犯过错误的人。老屈说:是啊,犯错不只是人的错,但有些错一但犯了你就永远不会是个好人,而且你连改过的机会也没有。爹是个犯过错误的人,就这个错否定了爹的这一生!
老屈还想:难道这只是我一个人的错吗?是啊,这难道就真是老屈一个人的错吗!
回到家,他决定,让孝廉送他妈去精神病医院治疗,什么鬼不鬼,所有的鬼都在自己这心里呢!孝廉担忧的看着他,他说:我这没事,要吃要喝还有我孙子呢,你妈的病再不能耽误了。孝廉就说:那好,我送我妈过去,完了让我媳妇照顾着,我就回来伺候你。他挥挥手说:行,就这样!
老伴临出门还给老屈说:我是来替我儿子索命的……老屈苦笑一声挥了挥手,心想:我这就还你…
一家大人都走了,孝廉家的孩子也被老屈支出去玩了,他挣着翻了起来,伤腿一阵疼痛,差点使他晕了过去,他往炕头下爬去,掉下炕的刹那,伤腿上的石膏也摔破了,疼痛让他真的昏死了过去。好久,一阵冰冷惊醒了他,腿疼的感觉好像着了火一样,这些他都顾不得理会了,他朝着桌子爬去,桌子下面有半瓶农药,还是春手上他从农资公司买来的,这不还剩下半瓶吗。这会他想:是不是冥冥之中已有注定,自己早为今天做了准备?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自己这只是在世逃避了这些接受惩罚时间,然而却又让良心却多受了些时间的煎熬……
他艰难的抬起脖子,农药的气味呛的他不敢吸气,于是他屏住了呼吸,慢慢的抿了一口,农药入口,一股怪味噎的他连连咳嗽,歇了一会,他猛的扬起头,一口气喝光半瓶农药,然后他转过身,准备在回到炕上,他还想工工整整睡下,然后装作安详的样子,最后给乡亲们看看,他屈为宽如今也心安了!可这会儿他感到自己做不到这些了,胸腔里火烧火燎的疼痛,他难受的不的不把腰往起蜷,往起蜷......
-全文完-
▷ 进入牧云人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