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湾里的阳光在公历的二月到来之时总是显得温柔些,显得要比其他月份的阳光来的更轻盈些,更云淡风轻些。
落了角的水牛这时候也喜欢暴晒于如此温婉的二月阳光之下,在周湾村头的入口处,老水牛懒洋洋的脑袋会一直敦厚的立定在同一个比较舒服的角度里,不动不痛,不眠不疯。
老水牛的眼睛在阳光下是不睁开的,它只是偶尔轻微地撕鸣下,发出像大提琴里的d调一样奢华的声音。老水牛的尾巴却是时常甩动,在有阳光满溢的天里,它只抽动下尾巴,也不上扬,仿佛是怕吓走了在它背上琢食牛虱的老雀。老雀大多数时候是和老水牛一样的沉静,不语,不躁。
在灿烂的阳光还没有退去之前,老水牛依旧是憨厚地站立在那里,一步两步,步步成形。就好像它性子里所有沉静的平淡的忠厚的精神都是源自于周湾里二月的阳光,都是源自于这一方水土和一方先人。
有老水牛站立的村头,也是村长下先叔爱站立的地方。老村长的职位早就是退下了的,下先叔的壮志仍是历久弥新。以前我早就听说过下先叔的愿望了:下先下先,敢为天下先!村头那几棵古老的杏树见证着下先叔曾经的政绩。在二月柔美的阳光里,一棵棵杏树的小花,如今正是含苞欲放,生机勃勃。
下先叔闲来无事在周湾村头杏花树下的驻足凝望之状很多时候是和我观望到的那头老水牛在阳光下的驻立闭目养神之态是一样的,二月的周湾在有阳光和杏花开放的日子里向外吐露的芬芳淡雅,纯朴憨厚也是表里如一的。周湾它是一处我爱的,我们所有乡亲父老爱的,还有所有曾经在它怀里饱受过温暖和抚慰的生灵共同所钟爱的芳馨之地。
我在离开周湾很长一段时间的梦里经常无缘故地想起下先叔,仿佛村头那杆杏花已经是深植入我冗杂的想象里了。当杏花如梦如幻如丝如雨的在我想象里扬起的时候,那樽老水牛还有老村长的坚毅身影也是伴在杏花平缓的细雨之下的。
下平叔在我心里的形象宛若已经和那头在阳光里养性的老水牛粘合在一起了。下平叔在周湾里是不常走亲蹿户的,他只是一个人来回,一个人步行。杏花二月春酒,细雨阳光惆蒙。老水牛在阴沉的天空里消失不见之时,只有下先叔,他仍是静悄悄的撑着一把灰布伞怅望,不语不吟,安静的没有念出一句声音。
杏花谢后的春红,缤纷落去的薄雾在二月的周湾里似乎是不多见的。我只知道杏花若是谢了,春天就会真正到来。下先叔在二月的杏花香里倒有的是沉静的时间。下先叔已经不需要什么热闹的风景了,他只是憧憬一个人一世外,一树花一轮台,便又是构成了一处绝美的风景。
周湾里的二月来得不迟不滞,我欣赏的那头老水牛啊,它在斑驳阳光里转动眼睛时,我就看到了它性子里的不本分,不守己。二月像是一杯烈酒,把动物和人以及所有生灵都给灌醉了。于是,什么是孺子啊,什么又是庄厚,都给乱套了。?
周湾就是在下先叔卸任村长之后发展起来的。有年岁的长者在二月初春的阳光里闲聊时就曾说过,是下先叔在卸任之末罗列好了周湾发展的纲要,继任的村长才能走马上任,轻车熟路,好不顺畅。
下先叔在卸任之初遇到一桩喜事:她女儿得以出嫁,亲家是在二十里路外的另一个村里。下先叔曾在家里招待过他的女婿,模样端正,气质成熟。据说下先叔即便是对着这样一位左邻右舍都称赞过的女婿也是不甚满意,好在女儿欢喜,他也就没有说多少弦外之音了。
下先叔的女婿是在二月十六日旧历的初八举行婚礼的,在那个有“六”又有“八”的黄道吉日里,那个外村的男人着一身西装革领,正式的踏进了周湾的村头。
杏还未开,那棵古老的杏花树枝上却早已被缠上了粉红的丝带。有穿开裆裤子的小孩抹着鼻涕淘气地从树下满是喜庆表情的人群里穿过,他的嘴角因而也被涂成了红色;在二月火热的午后阳光里,小孩顶着红扑的笑脸,朝陌生的迎亲队伍乐呵呵地笑着;小孩呢喃的声音不大,他在说,那朵粉红色的杏花啊,是他下先爷爷扎的……
周湾里的婚庆风俗是,女儿出嫁,父不出送。下先叔端坐在自家大厅正堂下,等他的女婿进门送茶,迎亲。下先叔的那碗茶喝了很久,反复在品。在听到女婿真诚地叫了自己一声“爸”后,下先叔就也动情了。他喊出了一身雪白婚纱照的女儿,默默地看着她走向那个还是新面孔的女婿。
二月里的这道和煦的阳光和这幕盛大的排场在周湾里热闹非凡,久久不曾落幕。直到夜幕中初九的黎明降至的时候,那些还隐藏于天空和村角的某些破碎了的热闹还有爆竹,仍是在弥漫着残香细雾,饶显芬芳。
粉红的杏花谢了,和煦的阳光也收拢了,只有二月还不曾过去。
下先叔在二月的周湾里,仍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我该是早就知道了的,下先叔原本就是孑然一身的。除了未尽的事业,他又有什么呢?
下先叔的辈份在周湾里是最老的,周氏六族,唯他系最古。在女儿出嫁之后的二月里,直至于以后相当长的时间段内,下先叔家的屋子里,总是会招来许多称呼他为“爷爷”的小孩。周湾里的小孩,都喜欢缠着老村长爷爷讲故事,遥远的和不遥远的故事。
那头曾经在周湾村头杏树下晒太阳没人牵养的老水牛后来被证实是生活在那棵杏树下的柴户哥家的。柴户哥在二月将过的正月十七那天又将那头老水牛牵走了,唯一的可能便是牵去卖了。
农历的辛卯兔年因此在十七号之后彻底的消失掉了年味。下先叔会在风和日丽的二月最后几天里,走出屋子,走到周湾村头的那棵杏树下。周湾啊周湾,它还是那样一个富有斑斓和色彩的地方,它还是向着这个春天彰显出它肥沃的土地,清澈的河流,还有满是欢声笑语的乡民。而这所有的一切,那个老村长他都将其念在了心里!
柴户哥的老水牛在兔年到来之时被他自己牵着卖了,他是牵着一头老牛去的,他回来的时候,却又牵回了一头小的水牛。小水牛的角很矮,稚嫩的像刚抽出土地的芽儿。
小水牛进周湾的时候脾气很犟,怎么都拉扯不进村头的那棵杏花树下。下先叔那时候刚好在小水牛旁边,他只是平缓地伸出手指往牛背上一推,小水牛就乖巧地踏过了杏花树影闯进了周湾。
柴户哥很轻松地将系牛的绳索系在了他家房屋畔的另一棵杏树枝上,他自己居然忙碌去了。
周湾的村口就只剩下一个人和一头牛了,在二月黄昏红润的光照里,那个人在笑,那头牛却是在模糊的光影里沉默地甩着尾巴,若有所悟。
这是二月的周湾最美丽的容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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