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躺在舅舅家的火炕上，偶尔动一下，像是一棵在冬日被伐倒的老榆树。那一张满是皱纹的脸，每一道皱纹里都注满了悲伤。透过两重被子，我摸到了她冰凉的手。

每一次想起外婆，总有一副画面在记忆里定格。外婆站在老屋的后院里，又瘦又矮，头上包着个褐色的方巾，一件淡青色的大襟袄，每当我唤她的时候，她就回过头对我笑一下。外婆笑的时候，嘴唇周围都是细小的皱纹。那时，她手里必定有一件劳动工具，或是给茄子培土的瓜刀，或是给羊割草的镰。

外婆一生生养了十个儿女，其中一个夭折。我的母亲在她的姊妹中排行老四，因此，我有四个舅舅，一个姨妈，三个姨。大舅常说，外公年轻的时候在兰州做绸缎生意，能双手打算盘。因为人很精明，生意做得很大，外公经常坐飞机去谈生意。外公在外打拼，外婆就在家照顾父母、孩子，任劳任怨。外公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大，当他回来接一家人去兰州安居的时候，回家没几天兰州就解放了，外公的财产也就充公了，外公也就没有再去兰州。那应该是在四九年吧。听母亲说，她上初中的时候家里已经很困难了，家里的女人们就纺线织布，自给自足，多余的就让外公带到山里去卖。二舅没有衣服穿，在地里割麦子的时候饿的哭回来，哭一会儿就又去干活。二姨在家门口被车撞了，别人赔了她一个馍，她高兴地拿了回来，分给其他姊妹。我不能想象，在那个时候，裹着小脚的外婆怎样下地劳动，含辛茹苦的养大了九个儿女。　

外婆没有上过一天学，一生从未拿过笔，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但是外婆和外公尽力供养九个子女读书。几个姨都读到初中，舅舅们都是高中毕业。在那个读书靠推荐的年代，外婆和外公为了让孩子们读书，没少看别人的脸色。

外婆非常疼爱晚辈。　记得小时候，因为我的母亲农活繁重，所以我的衣服经常是脏兮兮的。每一次去外婆家，外婆总是要我把衣服脱下，疼爱的说：“看把我娃弄成啥了！”外婆一边洗一边批评我的母亲。我上初中的时候，住在学校的集体宿舍里，每隔几天，下午放学之后，我就和同学一起步行十五分钟去外婆家。外婆所在的村子和学校所在的村子时邻村。一回到外婆家，外婆就忙着给我做好吃的，小姨比我大几岁，那时还没有出嫁，为此，小姨非常嫉妒。晚上，外婆的炕上热乎乎的，外公坐在炕头给我讲封神榜的故事。早上我还没起床，外婆已经做为我好了早点。那时的我，爱着外婆，是贪恋外婆给的那些温暖，那些照顾。外婆总是把好吃的藏起来，等我去的时候悄悄地拿给我。现在，我也有了自己的女儿，看到我的母亲把我的女儿搂在怀里亲也亲不够，我就会想起我小时候在外婆怀里享受到的疼爱。

外婆是个善良的女人。如果家门口路过讨饭的，遇到饭时，外婆总是给乞丐也盛一碗；没有饭了，就给几个馒　头。外婆总是说：“我看那些人可怜的很！”

我觉得　，外婆的善良不是来自于学校的教育，而是性情当中的东西，外婆天生是一个善良的人。外婆在村里，从来没有和邻居吵过架，村里的小孩都喜欢和她亲近。　

外公去世已经十二年了。外公在世的时候，家中里里外外都是外公操心，外婆只是生儿育女，做些家务。外公去世之后，外婆独自住在老屋生活了几年，外婆不会开电视，不会开收音机，不知道到哪去缴水电费，即使是这样，外婆也不愿离开她的老屋。那座房子里有外公留下的回忆。妹妹去看望外婆的时候，外婆拉着妹妹的手，走在老屋的后院里，外婆指着她的小菜园说：“这茄子是你外公种的，这夜来香也是你外公种的，这鸡冠花也是你外公种的……”外公走了，外婆守着外公留下的菜园子。对一个人的怀念是什么？就是一遍遍的想他，但他却不会再回来，于是，就去爱他留下的茄子，夜来香，还有鸡冠花。每一次想到外公和外婆，我觉得世间最深沉、最浪漫的爱情也不过如此。

外婆将近九十岁了。年初三的时候我去看她，她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她总是不停地问“你是谁”，过一会儿，又问同样的话。正月十六的时候，父亲打电话说外婆快不行了，我赶忙去看她。外婆说话已经听不清了。这次，她见了我，一眼就认出我来了，她说：“你是娟娟。”我　嗯了一声。“你再把婆叫一下！”我握着外婆的手，喊“外婆!外婆!”外婆看着我，说不出话来，眼角涌出了眼泪。我的女儿趴在我的背上撒娇，外婆说“你带娃来了，娃长得好很！”外婆夸我的女儿长得漂亮。　记得母亲说，我刚出生的时候，外公来看我，也说“这孩子貌相好的很”。我知道，实际上，我，还有我的女儿，我们长得都不漂亮，但在外公外婆的眼里，她的外孙女，她的重孙，都让她无法不喜爱。

外婆在病中，想起外婆辛劳的一生与年老时的孤独，想起外婆对我的点点滴滴的爱与我对她少之又少的照顾，想起外婆哭着不让我走的样子，我觉得欠她的太多太多！在他乡，在工作之余，我只有用沉默冻结我的悲伤，祝愿我的外婆早日恢复健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