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煮鸡蛋

给予我生命的村庄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带有富裕而又浪漫的色彩，然而在我的记忆中，这个名字从来就没有给我带来过惊喜。我用充满渴望的眼神望着天空，希望从天空坠落下来许多米粒；我用充满渴望的眼神望着土地，希望地里能长出来猪肉，然而我的希望总是落空，从来就没有实现过。

从村庄里出发，顺着河道往上游走，翻过一座小山，涉过三次河流，便到了白龙滩——传说一条白龙为了解救受苦的百姓，在天空与黑龙大战了两天两夜，在杀死黑龙之后跌落下来，尾巴高高地翘起，脑袋伸进了河里。后人在白龙身上建起了白龙滩小学，当我年满八岁时，母亲用旧衣服替我缝制了一个书包，把我送到了白龙滩小学，叫我听老师的话好好读书为自己挣前程。某天上午放学回家，锅子里没有我平时看到的米饭，只有煮熟了几个红薯，我吃了几个红薯就朝学校跑，上第二节课时，我饿得难受，下课后径直来到河边，想在河边找点可以充饥的食物，然而河边树黄草瘦，没有可以吃的东西，到底昏倒在河边，等到清醒过来时，看见罗老师正用关切的目光看着我。罗老师看了我一阵，返身从抽屉里拿出两个煮红薯，看着我吃下去以后，说我背你回家——蜷伏在罗老师的背上，顿然涌起的暖流在我内流淌起来，绵延起来，扩散起来。

罗老师把我背到了我家里，警告我父母说你的孩子饿得昏倒在河边，好在脑袋没有伸进水里，不然？后果不堪设想……父亲用羞愧的眼神望着罗老师，说今年先遭旱灾后遭涝灾，地里没有收成，尽管有国家救济，但是那一点点救济抵不了多大的事。罗老师知道了我家断粮的事，沉重地叹了几口气，从身上掏出五斤粮票递给我父亲，说这年头活下去真不容易，看着孩子被饿成这样，我的心里好生疼痛。父亲坚决不收罗老师的粮票，罗老师就说算我借给你们的，以后生活好时，还我就是——我父亲小时候上过几年学堂，算是农民知识分子，他知道自己很难过，人家同样很难过，接受人家的帮助意味着在人家身上刮油，这种事情是千万做不得的！但是，我父亲最终还是接受了罗老师的帮助。随即沉思了几天，到底丢开了脸面，悄悄地收起了捡破烂。父亲说面对困难生活，脸面毕竟是次要的。父亲说这话时我才八岁，并不理解话中的含义，父亲离开人世后，我在解读父亲这本大书时，意外地发现如果不是为了孩子能够活下去，以我父亲的性格，打死他也不会去收破烂的。从那以后，每到生活陷入困境时，父亲都要去收破烂，用收破烂换来的钱给我母亲治病，供我和弟弟读大学，直到我和弟弟大学毕业才停下来。父亲告诫我们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去收破烂，但是他的儿子——当年被饿昏在白龙河边的那个孩子，在生活陷入困境时，抛开了大学生的脸面，带着妻儿去捡拾农民遗弃的麦穗，在冰冷月光的抚慰中开挖荒地，用诚实的劳动换取生活所需要的物质，最终摆脱了生活的困境。

第二天上午，罗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递给我两个煮鸡蛋，看着我吃下去后，笑着跟我说小孩子是钢铁炼成的，要勇敢坚定，要勇敢地去面对苦难——罗老师是个民办教师，是靠挣工分吃饭的老师。罗老师有四个孩子，家里很穷，但是面对被饿昏的学生，罗老师勇敢地站了出来，把家里仅有的两个鸡蛋送给了自己的学生。罗老师可以忽视给予学生的帮助，但是他的学生，那个当年被饿昏在白龙边的孩子在继承了他的教师职业之后，深深地记住了他对自己的帮助，用自己的工资帮助了许多来自贫困家庭的学生。

过了许多年，我回老家祭奠父母，听说罗老师已经去世，随即去祭奠。罗老师的坟修建在一个土包上，四周有许的多矮树，那些飘零的雪花给人的是诗意，吟诵起来的却是悲情，冬天的祭奠宛如尖刀，剜割着我渐趋破碎的心脉。

离开故乡时，大哥给了我十个煮鸡蛋，叫我在路上吃。我记住了大哥的话，在路上吃了两个，吃到第三个时，我感觉自己的眼眶里淌出了苦涩的东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