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似乎总是念念不忘自己的童年,一有机会就喋喋不休地向人复述,家三口的饭桌上,好友成群的活动里,甚至是在某次与路人短暂的攀谈中。复述的精彩程度跟他们当时的心情好坏成正比,若满怀愉悦时可谓荤素搭配,声色俱全,若稍有低落时便短斤少两,卖相灰瘪。但内容都如出一辙:趁着果农酣睡的午后,和伙伴狼狈为奸,去隔壁田里偷还未长熟的瓜果;夏天,烈日撩人的时候在一条布满绿色青蛙卵的河坝洗澡,内急了就把尿撒在里面;食物紧缺的年代,家里为节省口粮,做饭时会放很多盐,每顿饭差不多是喝水喝饱的......且,当他们沉醉在自己的演说里是总是带着一种盲目的,又不容置疑的骄傲神情。我着实不明白,那么酸涩, 贫穷的往事怎么会使他们产生与其相反的神情。是他们荣辱不分,价值观出现扭曲吗?还是在那样一个年代里他们已经算是幸运的一批,所以可以从容不迫地娓娓而谈?
是因着那如雪一样洁净,像鸟儿一样欢乐,没有被名利所熏染,没有让金钱所支配,单纯的,质朴的童年吧。所以忆起它,向旁人谈起它的时候,他们那饱经沧桑的脸上就会不由自主地泛起理所当然的骄傲。
童年,童年是每个人拥有过最昂贵的糖果,一颗酸酸甜甜,五彩斑斓的夹心糖。稚嫩松软的外皮里头包裹着许许多多粘稠但透明,单薄却甘醇的东西。
譬如--相信。
年幼时候的相信,是一块浮在碧空里洁白而绵软的云,只需轻轻抬头,便能看见它真真实实在那里,不偏不倚。以至于几十年过去,我仍记着那云里头的事,比如那些个清凉冰冷的清晨,在某家脏乱的儿童医院里,母亲抱起还在熟睡的我,撑着瘦弱的身子,疲倦地说:“该打针了,别哭,打完这针你就能和其他小朋友一样走路,上学,跳皮筋了。”比如那些会把心里所有怜悯集中起来,再通过眼神狠狠甩在我脸上的大人,长辈们常常异口同声地说:“这姑娘要是好好的肯定是个大美人,聪明,学习尖子。” 比如那些感情还像冰山上的雪莲,娇嫩却圣洁的时日里,一个扎着马尾,笑声爽朗的女孩拉着我的手告诉我,我们永远不会分手。包括,包括那个对爱,对爱情一无所知,毫无防备的年纪,你在电话中温柔的承诺。
这些,我统统都相信了,深深的,仿佛教徒跪拜耶稣那样虔诚不疑。也不得不承认,这其中的一些成了事实。我的确上了学,只是没有像其他小朋友一样,在他们眼里我始终是个异类,是个特例。我也的确聪明,但那也只是我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不想再流着口水,像街边衣不遮体的乞丐,睁着贪婪的眼睛巴巴地望着明亮橱窗里永远不会属于自己的锦衣玉食。
也许,就是在这之后,相信变成了一件很难的事情。像是一滩滩水湾,你不断地告诉自己它很浅很暖,只要净身,将自己完全浸入其中就可以,可依然惧怕,依然犹豫,好像不做好保护措施,不铺好以防万一的后路浸进去就必定会被深邃的失望淹没,被寒凉的谎言吞噬。
再之后,相信就越来越模棱两可。因为实在无法断定到底什么是该相信,什么是不能相信,什么是可以假装相信,但不能当真,什么又是可以当真,但必须装作不信的。于是久而久之,你发现,相信似乎是每个人与生俱来就拥有的强大本领,而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糊里糊涂失去了这种能力,可你并不觉得有什么缺憾或损失,反而比之前更加轻松,无所畏惧。所以你也就更加麻木,允许,放任自己习惯用一种质疑,躲闪,不期待,不坚定地目光去看他人,看过去,看未来。而你不得而知的是,当你这样看他们的时候,他们也在用同样的目光注视你,你们像同一海面上的帆船,互相猜疑,渐行渐远,最终彼此丢失,彼此孤寂。
我们不要,不要那样的惨淡结局。失望与收获之间,我们或许很难掌控,但在信与不信之间我们可以选择愿意,愿意期许,愿意相信。即使它像第一次热恋那样弥足珍贵,难再重塑,但彼时的温暖也还在怀念里,被长久地铭记,珍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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