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雪温柔婉约，韵味悠长。

新年以来的第一场雪，由北国至江南，由黄河而长江，席卷而来，迅疾而猛烈，橙色警报一路追随着粉装玉砌的世界，在天地间飞旋。在岑参的眼里，那便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从来没有在冬季到过北方，无法体味“燕山雪花大如席”的壮观。久居长江右岸的一座小城，有时候，与雪终年难得一见，那一番心思，恰如对秋水伊人的渴望，遥不可及。在久思成寐的某个时候，一场纷纷扬扬的雪花不期而至，竟让我满心雀跃，惊喜莫名。

这一场雪，因为早有预告，心底已酝酿多时，但她在午后践约而来之时，仍然让我欣喜不已。拿上相机，戴上围巾，数步跃出门外，那雪花便象在门外等候了许久，扑我的脸颊，亲我的脖子，钻入袖口，藏进发间。我张嘴伸出舌尖，迎候一片轻旋的雪花，她毫不犹豫地伫立我的舌尖，溶入我的血液，冰清玉洁化于无形。

沿着河堤缓步而行，举目望去，原野、城市、村庄、树木、飞鸟，尽在姿肆起舞的飞雪中，透出几许朦胧的曲美，只有日夜相伴的母亲河，掩去了秋日的清瘦，丰盈、透澈，静美而不失动感。抬脚轻踏松软的雪面，仿佛在享受一份过分的奢华，心跳而又惋惜。雪儿吱吱的脆响，简约悦耳，直撩心弦。回望留下的脚印，已然隐隐无痕。脑中猛然蹦出曹孟德的诗句：人生苦短，譬如朝露。领建安风骨之首的阿瞒，可曾想到过了一千年、又过了一千年，后人不但还在读他那些不朽的诗篇，而且要考掘他的墓茔啊。雪儿从云空仙界摇落，扑入红尘，而我们凡人却又渴望得道飞升，位列仙班，真不知道这之间的梦想，是否有异曲同工之奥妙呢。

雪花一直在飘飞，我已经走出去很远。手机忽然响了，是小子打来的，他说，我们这儿好大的雪呀，雪中的东湖太美了，家里下雪了吗？前天才送他走呢，那一幅弯下颀长的腰钻进车子绝尘而去的景象，还留在我的脑子里。听到他的声音，仍然感到一份踏实，有一股柔情在心头涌动。乡下的老母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寒意，感受到了雪花之美，是不是把火塘烧得很旺呀！这次到乡下给老人家买了不少柴，老人家一直喜欢在冬天把火烧得旺旺的，让屋子暖暖的，充满木柴的烟味。小时候，兄弟姐妹快奏齐一个班了，白天为生计而忙碌，夜晚一个火塘根本不够坐，只好互相让着轮流烤火。那样一种清苦而温馨的记忆，已经深种于我们的心田，虽然已经散居于江南江北，但每到下雪的冬天，或者某个寒夜，定会有散发着松木味的烟火飘进我们的梦乡。

飞雪甚至翻出了我许多沉淀的记忆，是不是开始进入怀旧的年龄呀。少年时就读过的城关三校，除了记忆仍留在我们的脑海里外，已经形消踪灭，了无痕迹了。那一片小松林，青翠得发亮，一顺溜藕田，从春绿到夏，从夏绿到秋。还有一个美丽的女孩，长发飘飘，白裙飘飘，那一枚巧笑倩兮的酒窝，宛若明月星辉，不曾在我的心空坠落。我在离开家乡的时候，曾经求恩师慧定先生给我带过一封没有封口的信笺。多年以后，做恩师的助手同站一个讲台时，先生还取笑说，一直认为你胆小，你做出来的事还挺出乎我意料呢。我只好假装抱怨，您老人家教我读了那么多好书，可惜从来没教我怎样向女生献殷勤呀。慧定先生来自大城市，是一位女中丈夫，虽然身形瘦弱，却才情横溢，一口汉味浓浓的普通话，文采飞扬，气象万千，让我领略到汉语言的精妙宏博并深深地喜欢上了文学。数十年来，沉浸在这些方块字中，韶华和梦想已随风而去。慧定先生去了天堂久矣，这些来自高空的美丽雪花，可曾带来恩师的音讯。

文学是美好的，但凡夫俗子绝不能用文学来谋生，当文学成为你的职业时，必定要让你的灵魂经历剧烈的悲和喜，那是常人不可以承载得了的。我曾经远离文学，把最好的年华编织进机器的轰鸣。然而，心中却守护着一方文学的净土，留着关于文学的梦想和根。现在，关于文学，就象摆在屋顶的盆花，已经成为我的一种休闲方式，那一份雅致，恰似身旁的雪花是天空的精灵一样，文学已成为我寂寞时的精灵。因学文而变得心灵敏感，因学文而变得自信。文学之梦给了那个乡村少年飞翔的翅膀，给了他暗恋那个白衣飘飘的女孩的信心。女孩虽然朱颜不再，但早已在我心中定格。那桃李芬芳之中一声轻轻的叹息，宛若黄莺穿柳，春色无边啊。

在寂静中行走，在飞雪中怀想。执著于人生，让心灵自由地跳动。踏雪而歌，天地有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