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

一

绍兴十一年（公元1142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我已经做好了杀死岳飞的准备，地点就在临安牢中，方式就是毒杀。准备极刑的时候，他三十九岁。将军很悲奋，仰天长叹：“十年之功，毁于一旦！所得州郡，一朝全休！社稷江山，难以中兴！乾坤世界，无由再复！”后来又平静下来，对我说，他并不怕死，从军的那一天起就已经将生死置之渡外了。但是，死的不是地方，不应该是大宋的牢中，而是贺兰山缺。

其实他应该高兴才对，因为他的死是皇上亲赐的，而且死有全尸。

百年之后，有人可能会说：岳飞之死因于宋国向金国求和，是金兀术要求“必杀飞，始可和”才杀岳飞。是不是这回事，我其实也不知道，但这件事的荒谬之处在于，一个“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略”的将军，一个戎马生涯中亲自参战或指挥126场战役未一败、名副其实的常胜将军，居然能死于“也许有”的罪名，实在骇人听闻。

但不管怎么说，政治的密秘和法则不需要知道的太多，否则我这个监斩官的命运也不比死囚犯好上多少。

二

秦大人说，岳飞参与了谋反，所以将其打入大狱，后来还是不放心，说捉虎容易放虎难，建议皇上干脆把他杀掉，一了百了。但是皇上找不到杀他的理由。秦大人说，没有理由也是理由，所以将军被杀的理由就是“莫须有”。

我对“莫须有”的罪名吃惊不已的时候，给将军准备的毒药已经送了过来，只等岳飞来喝。与此同时，他的儿子岳云和部下张宪正在押赴风波亭，马上就要砍掉脑袋。杀他们的秦大人应该是很高兴了。

岳将军说，他很怀念战场，那里有如雨的马蹄，如雷的呐喊，如注的热血；他也很怀念家乡，那里有慈母的白发、难舍的决别、殷切的守望……

说完这句话，他又叹了口气，带着背上刺有的“精忠报国”，开始服毒。

三

在风波亭之外，赐杀岳飞的皇上正在向金朝“议和”。而在内，则大修宫舍，穷奢极欲，只图偏安。这个彻头彻尾的昏君，自他始，奸臣当道，以“最软弱的王朝”著称，堪称“昏聩”，昏聩得一塌糊涂。

幸而包拯早就死了，如果还活着，他还能青天吗？他的命运将比岳将军好上多少？头号政治殉葬品的黑名单里，恐怕要多加一笔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不禁更要大胆设想：英雄的命运乃至英雄的结局，跟帝王有关。

精于书法，善真、行、草书，著《翰墨志》一书的高宗皇帝，前几天还对韩世忠将军说：岳飞有没有罪我也不清楚，反正也不是我想杀他。

哑然失笑，鬼都知道，想杀岳将军，并且能杀岳将军的，也只有他本人。

说到高宗皇帝，总是忘不了《翰墨志》。用毫，落纸，点画位置，皆佳耳。但是，其叹赏文墨之心，却叹赏不了英雄，不禁为英雄一声长叹！

四

临刑前，我以为岳将军会视死如归地长篇大论——我的想象力总是美妙于现实，但现实并不是这样，岳将军临死前在他的供状上只写下了八个大字：“天日昭昭，天日昭昭”，然后接过了毒碗。

有关岳飞的死，朝臣们议论纷纭：

杀岳飞是因为岳飞要“迎回二圣”，把高宗皇帝被金兵俘虏了的爸爸哥哥接回来，不杀岳飞，皇位难保。

还有人说杀岳飞是因为岳飞反对议和，是铁杆主战派。

可是两种说法似乎都站不住脚。无论如何，怎能单单为了和谈而自废武功自坏长城？如果抗命私自出兵破坏和谈，那么杀了也还说得过去。但是岳飞已经乖乖地收兵回来交了军权，为什么还要杀他呢？与岳将军齐名的抗金明将韩世忠不也是主战派？他和岳飞一起被召了回来，罢了军权，但是韩将军为何不死？仍然高官厚禄？

关于“迎回二圣”，恐怕也不对：皇上发十二道金牌召回岳飞的时候，先皇徽宗已经死了好几年了。虽然还有个钦宗在，可是兄弟之间，立嫡以贤，他把江山治理得一踏糊涂，自己都给抓去了，还有什么“贤”可称？更何况他还一再托人给高宗皇帝捎信儿表忠心：说你只要把我弄回去，我当个平头老百姓就知足了，绝不和你争天下。

糟糕的是，不管怎么假设，岳飞是死定了。

五

将军更衣的时候，我看到了其母姚氏在将军背上刺的“精忠报国”四个大字，实在想不到，这四个大字换来的却是儿孙们的一处坟堆！

而英雄，悲怅的不是死亡，不是敌人，不是战场，而是小人。

六

现在，将军就倒在我的脚边，七窍出血、与世长辞。而我越来越难以理解将军为什么会被杀害，想毕你和我一样。

不知道今天的情景，将会以怎样的笔墨写进历史。

而历史，里面的烂臭不可卒闻。翻开它，斑斑血迹，历历在目；冤假错案，比比皆是。当英雄，你不得好死；做百姓，你不得好活。李牧、李广、韩信、郭淮……不止一次地告诉我：英雄之死，没有理由。岳飞焉能不死？

百姓和英雄都做不成的年代，你还能选择谁？

在人世间摸爬滚打，最好的选择恐怕是做李林埔杨国忠式的奸臣，口蜜腹剑，平步青云；要么做秦大人，权倾天下，乐哉游哉。

壮士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使敌人闻风丧胆的岳将军，他的死是他拥护的政权“赐”给的，在功到雄奇之后。

那个盛装鸩毒的金碗，闪着微妙的金光，在地上滚来滚去。

于是，一个一袭八千里的梦，在我的眼前灰飞烟灭了。从此，大宋江山，不知道会以谁的名义，在风雨中飘摇。

（全文完）

注：《血饮天涯》、《铁划银钩》、《汉武骠姚》同属《西风凝霜》系列。——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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