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没有您,哪有我何处结成愁

发表于-2011年03月21日 晚上10:06评论-4条

没有您,哪有我

文/张金举

平素对于文笔甚是有些自以为是的我,忽然害怕起了行文。

事情都已经过去月余了,这些天来,我一直强行按捺着内心深处下笔千言一泻悲痛的冲动,可是一旦真正提起笔来,却竟又不知道如何行文——从何着手,如何展开,怎么承接,怎样转折,如何呼应,如何作结……我一生茹苦含辛命途多舛的慈父啊,儿该怎样沐浴焚香澄明思虑凝聚全副身心的精力和智慧,才能不疾不徐地宣泄出内心深处这波涛汹涌般的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一切都是那样的猝不及防!

我原以为,一直坚定地以为,父亲应该是可以顺利挺过2010年的最后一场大雪,迎来今年的春暖花开的……

我原以为整整一个2010年,也就这样也无风雨也无晴地过去了,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憎,没有大起大落的成败,没有渗骨沦肌的悲喜……感觉挺好的,平平淡淡才是真,恰好应对着生活的本质。

我甚至还在自己的日志里感谢命运的眷顾——眼见马上过年了,我和许多人一样给即将过去的2010年做小结,其中有一句话是这样写的:“尽管整整一个2010年,我都过得无精打采的,但饮水思源我却还是要由衷感谢命运之神的眷顾——对于我的年老体衰疾病缠身的父亲的眷顾,日子虽然撑得很艰难,但他总归是顺利熬过了季节里最严酷的寒冬如愿迎来了新一轮的春暖花开……”

我写完那篇日志的时候已近年关,打算再过几日,等上罢导师的门诊班就收拾行李回家陪父亲好好过个年。那是阴历12月初八我回家探望父亲跟父亲商量好了的。这么些年来,因为这样那般的原因,桀骜不顺的我客舍似家家似寄来去匆匆的,从未陪父亲一起好好过个年,眼见父亲时日不多了……我知道父亲一定牢记着这个约定一直在家等候着。我以为有了这样一个口头上的约定,父亲就一定能等到我回家……

特定的事情铸就永不磨灭的记忆。阴历2010年十二月十七、凌晨八点(?)、大寒、大雪、2010年的最后一场雪……漫天飞舞的皑皑雪花就那样无声无息地带走了,那个生我养我育我教我疼我骂我溺我打我给予我血液生命扶持我读书成才的男人的生命。从此阴阳两隔,这世界上将再也不会有第二个男人会如此全心全意地疼爱扶持勉励理解包容我……即便是我的儿孙,他们也断然无法做到这样。

有一句话说得特别在理:如果你真要想做某件事情就该立马放手去做,否则的话一旦时过境迁,再想去做,肯怕就没有机会了。子欲养而亲不待!现在我总算弄明白了,可这又于事何补?!就连这字字泣血的文字我码着,梯子码得再高,父亲也是读不到了。就算能于冥冥之中读到,也不过是满纸荒唐言一把悔恨泪,再也温暖不了父亲冰凉僵硬的身体和心窝。

以前我总以为,以父亲一生坚韧不屈的个性,他应该能挺过这次生命里最后的寒流的。我总觉得只要意志不垮就有奇迹创造。身为医生的我竟然犯了唯心主义的错误。却原来父亲的意志早就被残忍的病魔摧残垮了——慢阻肺、肺气肿、左心衰、全心衰,这样一路发展下来,水肿、喘息、呼吸困难、夜不能寐、阵发的濒死感,加上岁月空前的严寒和晚年无处话凄凉的枯寂,就这样一并合谋着,带走了我最亲近最敬爱直须终生感恩的人。

记得上次回家探望父亲时,父亲让母亲转告我说是让我给他量个血压,近来胸闷头昏得不行,脸部和双脚都肿得厉害。母亲打电话时我已经在回家的车上了,心想等下次吧这病也就这样了。见过父亲后,他见我没带听诊器血压计也就没问,只是说四肢冰冷僵硬得不行,就连烤火也无法温热过来。言毕伸出手来,叫我摸摸看。眼见着父亲颤巍巍伸过来清瘦如柴的右手,我忽然悲从中来,为了稳定情绪迟疑半晌竟然没有伸手去接。

就是这一番迟疑啊,待我再次从千里之外的武汉浑浑噩噩地赶回家时,握着的却已是父亲冰冷僵硬却始终不肯握紧的双手——彻骨的冰凉!

母亲和村里的老人们都说,如果逝者的双手没有握拳,那是因为他还有平生未了的心愿和牵挂,所以不肯撒手。望着父亲如熟睡般宁谧安详的遗容,我想父亲平生未了应该是牵挂吧,他或许一直都在等待,等待千里之外的游子——我,三姐,以及我的侄儿们归来……

所以我可以这样理解:父亲以其惯有的刚强撑到油尽灯枯生命的最后一刻,甚至先去之后依然精神不灭。他以自己的离世再一次给儿女们上了最后一课,告诫我们面对困难要选择坚强。可是作为儿女的我们却又做了什么,面对他的疾病和苦痛,面对他的严寒和孤寂……我们又都做了什么?作为医生,每次看望父亲时我甚至都没记得要带个听诊器?!

我们的淡漠和不孝,何曾带给父亲丝毫战胜病魔的信心和勇气?!

接到三姐打来的电话时,我正在湖北省中医院儿科门诊协助导师看病人。等下午跟同室的兄弟们喝过辞岁酒,就准备回家。正忙得不可开交之际,电话那头就突然传来了三姐凄凄切切的哭声。刹那之间,我便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嚅嚅嗫嗫地向导师请假,怎么昏昏沉沉地一路小跑回寝室,草草收拾东西,又一路小跑着去站牌等车的。只是觉得宇宙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沉静得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自己的呼吸。我想竭力忍住眼泪忍住悲痛,于是只能选择体能上的宣泄选择奔跑,朝家的方向奔跑……

2010年的最后一场雪。那天的雪花好大哦,漫山遍野都囤积着皑皑的白雪,让人四顾苍茫。可是由于临近春节的缘故,繁华的江城却分外显得热闹,街道上人头攒动,商场里张灯结彩,熙来攘往的车站更是人流如织人声鼎沸。望着长长的购票队伍,遥望着千里之外的故乡,我忽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绝望——父母在不远游。天南地北的游子,大家偶然在这车站的月台相逢,在心急如焚的排队过程中,大家的目标一致,切切赶赴的都是家园的方向。只不过,别人赶回家是为了与家人团聚共话除夕共享天伦。而我,却是为了送别,送别赐予我生命给予我血脉抚养我长大供养我念书扶持我成家支持我立业……自己却茹苦含辛操劳一生命途多舛的父亲!那天,恰好是我一位最要好师妹的生日,芸芸众生间,滚滚浊世里,生死的交错悲喜的纠缠,就那样突兀地一并冰雹般轰击我的脑门……冰凉的泪水就那样势不可挡地模糊了视线……

阴历2010年12月17,从江城武汉到家乡阳新,我经历了一次印象中最漫长最艰难的旅程。年轻时的我尤其叛逆,走南闯北足迹抵达过许多地方。它们的行程都足够的长,只是感觉上怎么也无法与这次相提并论。天地万物是浑然一色的白,白得晃眼白得岑寂岑寂得吓人。车子在高速上缓慢地行使,车轮碾压过雪野发出吱吱的闷响……在急归难归的煎熬中,往事如盛放的雪花纷至沓来……

幼时经常趴在父亲的臂弯里看戏,许多具体的情节都不记得了,倒是有这么一句唱词却记忆深刻:人们都说黄连苦,我比黄连苦三分。那是我平生第一次接触到中药的名称,自是不明其意,于是打破砂锅问到底地问一旁的父母,从此知道了黄连似乎是这个宇宙间最苦的植物,只是对于这个植物与人之间的关系却始终也听不明白。后来,母亲急不过,就指着父亲说:“诺,你父亲7岁没了父亲,9岁下水犁田淤泥没过腰差点没起来,他的命就比黄连苦三分!”一瞬间,我似乎咀嚼出了黄连那苦涩的味道。

这么些年来,我曾经无数次遐想并且四处询问过,在解放之初,裹着小脚的奶奶和年幼的父亲究竟是如何相依为命熬过兵荒马乱饥寒交迫的时代,迎来新中国的。只是那段经历或是因为太过沉重,或是因为年代太过久远,却从来无人说起。直到要给父亲写祭文时母亲才欲说还休地依约透露了一些。说是奶奶没日没夜地给富贵人家做绣鞋,父亲没日没夜地给财主家放牛干活,他们娘俩总算逐步摆脱了乞讨的命运……母亲欲语还休说得够委婉的了,可一旁为人子女的我们,还是在母亲举重若轻的述说中听出了眼泪……

而话说回来,还真是要由衷感谢命运之神的眷顾,让我的父亲在度尽劫波之后幸存了下来,否则就没有我们姊妹五个的相继出世。我们就不可能看到这五彩斑斓的世界,体验这人世间的五味杂陈苦乐酸甜,结识这芸芸众生的知己亲朋……而作为晚子的我,更是尤其幸运——生下来就赶上了承包责任制的好时代,而且那时的父母亲正值壮年恰好处在他们人生事业的巅峰。饥寒交迫的时代一去不返了,我们也因此有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机会……

曾经的岁月和往事如蒙太奇般一闪而逝,很快我们都长大了。待我的书念至高中,由于家大口阔,加之父母的事业双双陷入低谷,他们不得不再度回到乡村重拾鐝锄伺候庄稼。生活简直到了无以为继的地步。但即便如此,父母却怎么也不肯让我辍学。老实说,我那时的成绩并不好,顶多也就班级里的中等水平,自己都没有丝毫考取大学的信心,就跟父亲商量说要不出去打工算了,谋生也并不见得非要走大学那条独木桥不可。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萌生出辍学的念头,因为我的学业也实在无以为继。高中前两年,记得我的学费总是拖欠了一期又一期,那次是实在躲不过了被老师强行赶出教室赶回家的。学校毕竟不是慈善机构,老师们都很清楚如果不趁高三毕业前讨到钱,那么我三年的学费可能就永远也追讨不到了。我无法对父亲言明实情,于是只能说自己彻底厌弃学业了,打算去天涯流浪。以待日后自己赚到钱,再回校将学费还上。

也就在那一次,生性颓废的我的命运和人生观总算有了积极的转变。父亲闻言沉吟半响,并没有责怪我,只是闷声不响地上楼,然后从楼上扔下一捆捆的苎麻,苎麻闷声着地扬起满室的灰尘。父亲就在尘埃中心按照苎麻长短细细整理妥了再用力捆绑妥当,然后寻来扁担一头一捆挑着,大步出门。临行前掷下一句:“拆屋也好,下瓦也罢,总得把书读完。”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骄阳似火的夏日。炽热的阳光穿透我单薄的衣衫,火辣辣地生疼。父亲挑着苎麻走在前面,汗水湿透衣背,裸露在外的膀子上结着厚厚的盐霜……粗重的呼吸声遥遥可闻。望着他弯腰背驼的背影,和鬓边不知何时丛生的华发,我忽然想哭……

收购站内人头攒动,因为那阵子苎麻价格飞涨,十里八乡的人都朝那里汇聚。见到我父亲都蜂拥上来打招呼,并称赞父亲的苎麻又长又白。应该说大伙说的都是实情,当时我就在场亲眼目睹,我家的苎麻确实比别人的好很多。可是收购员却不这样认为,说彼此差不多所以按一样的价格收购。父亲觉得委屈,与之理论。没曾想对方根本不理会,冷冷掷下一句:“我没空跟你吵,要卖就卖不卖拉倒!斤斤计较的,亏你还是当领导的!”我看见父亲的脸由红转青,由青转灰,由灰而白,身体也随之瑟瑟颤抖……那一幕象烙铁一样深深烙刻在我的心口上烙印在我的记忆里,从此彻底改变了我的一生。以至于每当我面对困境心生颓意准备放弃时,就会历历在目地浮现。

那家说一不二的收购站随着政策的转变很快门庭冷落萧条衰败下去,终至关门大吉。而我的学业在参加工作的三姐的帮助下得以延续。几经波折最终挤进了大学的门槛,虽然学校和专业都不怎么理想,但一技傍身的我却总归是赢取了一些谋生的资本。

大学毕业之后,我就返回了故乡的小县城,成为了一名医生。并很快谋取了一个小小的职位,赢取了一些微薄声名。那时我忽然发现,自己大学的专业其实也挺好的。过度透支体力透支健康的父母正日益老迈,自然少不了疾病的困扰,而在这方面,我的存在多少有些便利。 

我是真的以为自己能一路守护着父母,为他们撑起一把小小的健康保护伞的……

终于到家了,从上午9点到下午3点,沿途6个小时的饥饿、寒冷和疲倦犹未消停,恐惧和悲痛却才刚刚拉开序幕。就在奶奶曾经生活过的那间破旧的小房间里,幽暗的灯光下,我在那张破旧的老式木床上,终于看到了父亲——神态安详平静熟睡过去的父亲。只是再也不闻他振聋发聩的鼾声,再也不见他喉结间张弛有度的呼吸……他床前的茶几上点着菜油的灯盏,一旁燃着氤氲的檀香……阵阵寒风从墙壁的裂隙中掠过,烟雾缭绕烛火摇曳。年仅2岁的小侄孙子颇觉有趣围绕着茶几奔跑,一会吹吹灯盏,一会儿拔拔檀香,一会笑得咯咯吱吱。真不知道,他究竟在高兴什么。

见我进房,一旁坐着烤炭火的母亲发话了。“晓得不?你一直盼着的强儿回来看你来了”,言毕转过头,示意我上前喊父亲。母亲的话音方落,一直跪在父亲身旁低声饮泣的大姐和二姐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放声痛哭起来。她们的哭词都明显带着为我解释开脱的意思,说是学业未竟这冰天雪地的回来确实不易请父亲谅解。老实说,在回家的客车上我的确没少流过眼泪,可是当我回家看着父亲安详熟睡过去的模样,心里却莫名地忽然感觉不到多少的悲痛。本来心情难得平静了一些,可经姐姐们这番一哭,我的眼泪便随即我行我素地流淌了下来。我努力平复心情,张开嘴想喊父亲,可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似的,发不出一个音调。于是偏头面朝墙壁站着,一把抹去眼泪,就上床去握父亲的双手——冰凉彻骨的双手。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的思维便再度陷入了混乱之中。以至于母亲不得不一再提醒我,不要把泪滴洒落在父亲身上去。母亲提醒我时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虔意,虽然我至今不明其理,却不得不多了几分小心。人也便慢慢恢复了些许清醒。

在稍后的时间里,三姐的电话就接二连三地打了过来。从福建穿越江西到湖北,万里奔波中不时告知着她和姐夫的进程。姐姐的身体状况本来就不太好,这会又怀着3个多月的身孕,前些天还害肚子不停呕吐滴水难进闹腾得厉害,加上此番打击……我不由替她担心起来。就一再安慰说事已至此着急无用,尽管悠着点,只要能赶回来见父亲最后一面就成。

我的担心最终变成了事实。性格最像父亲巾帼不让须眉的姐姐倒是挺了过来,可是由于心急火燎地赶路,他们的车子在进入南昌后不久就因水箱破裂等原因而被迫熄火在高速上。虽然请到清障车的帮忙,可是由于沿途的修理站大多已经准备歇业,有经验的师傅都回家过年去了,所以辗转几家修理站,钱花了不少,车子的故障却仍然没有得到根除。这样在路上一直呆过2天3夜(我不知道这2天3夜姐姐和姐夫究竟是怎样度过的,在万里奔丧的陌生旅途中,在冰天雪地里,在急归难归的煎熬中,他们究竟是拿什么取暖拿什么支撑信念,最终挺过来的。我不敢不去想,也不敢去问。有些事情其实根本就不用想也不用去问。),三姐才形魂销骨跌跌撞撞地赶到家中……而进屋之后,她所看到的却已是父亲漆黑冰凉的棺木,和棺木前父亲庄严肃穆的遗像……

2010年的最后一场雪,那最后的一次严寒,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就雪住云开,天气放晴。只有凛冽的寒风依然呼啦啦地在空旷里肆略。即便置身在艳阳下面,仍然让人瑟瑟发抖,感觉到彻骨的寒冷。

农历腊月23,我们全家人一身缟素就这样哭哭啼啼地在亲朋好友的陪伴下给父亲做最后的送行。姐姐们都早已哭哑了喉咙,发声不得只剩呜呜的嘶吼,闻之尤其让人觉得难受。而我竟然流不出眼泪来,只是尾随着哥哥机械地在父亲的灵柩前一会匍匐着下跪作揖,一会起身答谢宾客,如此循环往复。这样的风俗礼仪虽然辛苦,但于我而言却无疑起到了稀释悲痛的作用。为了避免在肃穆的丧葬礼仪过程中出错,我差不多已经凝聚起了身体内部所有的精神和力量。一连6天没日没夜的忙碌庶几耗光了我的体力,当时真实的感受就是如果随便找来一床棉絮,我就能躺在犹未消融的雪地地睡个天昏地暗。随着身体疲乏感的不断加剧和肃穆仪式的深入开展,我意外地忘却了悲痛……

父亲的墓地就选择在奶奶长眠的那座祖坟山上,且距奶奶的坟茔非常之近。父亲是远近有名的孝子,他与奶奶相依为命一起挺过来的那些艰苦岁月里沉淀下来的亲情和感恩,是我们这些不肖子孙所无法想象无法比拟的。所以我们想,把父亲葬在奶奶的附近,那么天堂里的父亲或许就不会感到特别的孤单和寒冷。

临近墓穴的时候,姐姐她们就被亲友们连劝带拉地拖回家了。现场就剩下丧夫、哥哥和我。拖拽过程中,姐姐们歇斯底里哭天抢地的场景忽然就触发了我内心深处的悲伤——我忽然清醒地意识到从此将彻底地失去自己的父亲了。几乎是莫可遏制地,待一回头,眼眶已是一片冰冷的潮湿。

奶奶去世的早,当时的我年仅6岁,而爷爷更加走得早,我们姊妹几个压根就不知道他老人家是何模样。所以这么些年来,我都没有见识过葬礼的全过程。唯有这一次,作为孝子的我却亲眼目睹了丧夫们如何小心翼翼地将父亲的棺木抬进事先挖掘好的墓穴里,然后你一锹我一锹地往墓穴里填土……泥土寸缕地掩埋过父亲的棺木,直至垒出一个小小的土丘……那番生离死别的场景啊,真教人肝肠寸断,哭天不应哭地无门。

父亲就那样在自己儿子们的注视下长眠地下。那一刻,黄昏的夕照透过斑驳的树影,萧瑟地透射在父亲的坟茔上,四周的花圈在寒风的吹拂下纸片乱舞,尤其让人感觉阴冷。我在丧夫们的催促下一步三回首,简直挪不动步子……

作为孝子的我们就这样稀里糊涂地送别了父亲。而再过一周就是除夕了,春天的气息就蛰伏在不远的大海里您身旁的深山里了啊,父亲。叶凋了会再绿,雪融了会再飘,日落了会再升,天不老地不荒海不枯石不烂,而父亲您呢,就这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离开了我们,甚至连一句遗言都没等得及向我交代啊?!教儿如何去猜度,又该如何去猜度?

曾经读过一篇《爱过一千米》的散文。题目够怪异的,作者杜撰了一则妻子和儿子同时落水的故事,男人奋不顾身地跳进洪流去抢救落水的亲人。由于水流湍急,他在托着妻子儿子游过一千米的时候感到精尽力疲了,于是松开了拉着妻子的手……故事的结局可想而知,儿子得救了,而妻子却在男人的眼皮子底下被浊世洪流所冲走,再也没有回来。作者最后感慨说,曾经所谓的海誓山盟天老地荒啊,最终却没有禁受住时间和现实的锻打,男人游过一千米后的那一松手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还亲眼目睹过另外一次真实的亲人间的生离死别。我以前的一位女同事牵着年幼的儿子逛街时遭遇车祸,面对着呼啸而来的车辆,女同事冲上前去奋力推开置身危险之中的儿子,毅然用自己孱弱的身躯去阻挡汽车……儿子得救了,可是她却再也没用醒来。

或许这便是人世间的父母吧,为了自己的子女殚智竭虑操劳一生,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可是为人子女的我们呢,面对着父母无言的大爱,我们又回报了些什么?!就如那则故事里的男人一样,一千米,就是极限就足以分毫不差地加以衡量啊。

我还清晰记得同事的儿子在大难获救之后,面对着母亲血肉模糊的尸体,忽忽傻笑的样子。就如我那个年幼的侄孙子一样,真不知道他们究竟在高兴什么。

七七四十九天。母亲说,在这段时间里我们这些孝子都不能理发、刮胡须。而且每逢父亲“满七”的日子,大家都要去父亲的坟头烧纸上香叩拜,尤其是“五七”务必要去。我不知道这样的风俗到底以何为本,但既是旧俗想来也是有它的道理的。当即唯唯诺诺地点头。

可事实却如何呢,还没等到三七,我就刮去了胡须。因为那些如野草疯长的胡须确实太长了,时常让我感到嘴里有毛发线头之感,总是不觉地用手指在嘴唇间拨弄寻找,一个不小心扯下一根针锥般生疼。不仅不卫生,而且在亲朋间拜年串门时颇不雅观太不尊重,就索性刮了个精光。而母亲所说的七七,我也仅仅去了前头的两个和末尾的一个,真正的虎头蛇尾。虽然每次都可以找到这样那样的理由为自己开脱,可扪心自问那些所谓的理由又真正有几个是禁得起推敲的?

父亲活着的时候选择逃离没有好好尽孝,离世之后又没有真正静下心来沉痛悼念,我们这些为人子女的啊,做得也真是够淡漠的吧!而七七四十九天,这便是我们的所谓“守孝”啊……父亲!

很多的时候,我总忍不住要想:父亲一生行走于尘世70余载,临走的时候他究竟是感到欣慰满足,还是感到遗憾不值……每念及此,我就赶紧转移思绪没敢再深思下去。我害怕自己的眼泪会遏制不住地流下来,也害怕自己会因此而丧失生活的激情。真的,我的生活过得够颓废消极的了,我须得重新振作起来,就算不为自己,也得为父亲,好好地争口气。

某些无眠的暗夜里,我也偶尔会想:如果真有来世的话,我还有有机会再做父亲的儿子吗?要生命真有轮回,那辈子的我或许就不会如现在这般舍本逐末东奔西走客舍似家家似寄独乎亲情淡漠吧。因为为人子女,原本就不该是我现在所表现出来的这副模样啊。

阴历2011年2月初5,是父亲满七的日子。我在母亲的一再提醒下再度返回了故乡。春天的气息越发浓郁了,父亲的坟茔四周长满了一岁一枯荣的青草,花朵虽然没有开放但花期亦为期不远了。开春以来一直都阳光明媚的,气候温暖宜人,那些坟包上的新土慢慢变得结实和陈旧——父亲,您距离我们的生活是越来越远了。

拜别父亲回家,母亲用钥匙打开了尘封已久的老宅。推门进去,尘埃纷飞老鼠乱跑,阴森森的全无生气。没有了父亲的守候和陪伴,不啻丧失了灵魂的老宅似乎也走完了他固有的使命。见我一副失魂落魄的神情,母亲便催促把经冬的被子都抱到阳光下暴晒一番,说以后还要睡呢。我口里答应着,可心里却清楚,如非实在万不得已,我断然是不会再在这破败的老宅里过夜了。因为近几年来,它和父亲一般,其实一直都在逐渐远离我的生活,我的世界。当时我错愕的其实是:要父亲还在的话,候门相迎的当有父亲慈祥的笑颜轻声的问候,和热气氤氲的一杯香茗。只是,此生今世,我却再也喝不到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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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罗军琳推荐:罗军琳
☆ 编辑点评 ☆
罗军琳点评:

父亲是儿那登天的梯
父亲是那拉车的牛
读此文联想起这支《父亲》之歌
也想起那首《酒干倘卖无》中的没有你哪有我
使人感觉到一种对亲人遽深的怀念之情

文章评论共[4]个
文清-评论

拜望老朋友!祝平安一生,快乐永远!at:2011年03月22日 中午2:22

何处结成愁-回复问候文清,客气了,有些汗颜! at:2011年03月25日 下午6:18

不染一尘-评论

at:2011年03月22日 晚上10:37

何处结成愁-回复谢谢不染朋友阅读,看茶! at:2011年03月25日 下午6: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