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我的记忆中始终撇不开一把火摩曼

发表于-2011年03月27日 晚上7:03评论-4条

这不是激情,这不是绚烂,这是一把足以毁灭家园的火,这是一场灾难。

灾难的主人公是我,灾难的记录者应该是我,我是在履行责任。所以为火,我要写一篇文章。上次想写,不知怎地写就写到了日本地震,写到了日本时,思绪的外延就扩散了,率性地谈了一点自己的看法,还引发了一些议论,赞成者有之,且居多数,反对者有之,但多半不会明说,怕遭人误解,不过反对的姿态是明确的,因为我把它搁在一些主流网站上,都不大理睬,或待遇不高。

面对灾难,没有国界之分,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人类。我们也没有必要让现在的日本人去承担他们的父辈犯下的罪行,对每一个生命的热爱与悲悯是人性的最基本的要素,包容和宽恕是人性的美德,更是如同烙印般地刻在每个炎黄子孙的心灵深处,才导致了我们的一次次对弱势,对灾难的救援和捐助,也让我们始终都还有一个好名声。

只不过我想说的是,一、对日本可以捐助,出于人道主义是应该的,不过有些事情是不能被忘记的,忘记过去就是背叛,那个谁说的,这是两个问题,没有因果关系,联系在一起来思考的话,就显得我们的狭隘。二、对问题咱们看,或者怎么做,只要不触及公序良俗,就是每个人的自由,不要要求只能这样不能那样,这才叫自由和多元。三、掏钱要量体裁衣,比尔盖茨和巴菲特到中国来搞裸捐,有些人就没去,未必就没有善心,他们说得挺好,比尔盖茨们应该先到发达国家去,咱们这好日子才过几年,还要发展,不到时候,打肿脸充成的胖子不是胖子,那是病人。四、刚刚才过上好日子的部分中国人用钱不太理智,自信心挺强,觉得什么事都是自己的事情,有的未必有钱,有的也未必出于善心,不能排除一些小我的因素,我的一个农民工朋友刚才利比亚回来,他说中国人在世界上钱多得不得了,一道迪拜机场,所有的中华香烟让中国人一扫而光,把迪拜人都弄懵了,据我所知,中国人还不至于比阿联酋富裕多少,同时,那个抽五十块钱一包烟的农民工朋友家里还欠了不少债,他的母亲至今依然住在不到两米高的矮棚子里。五、灾难面前,别人帮忙那是情分,自己面对才是最为关键的,比如我家的那场大火。

那场火烧在一九九四年,那时一个冬天的下午。

还不到二十的我,泡着一杯浓茶,在办公室里悠悠地抽着香烟,时不时划两本作业,或看一些文学史之类的书籍,镇上一个人骑着车,满头大汗跑到办公室,上气不接下气说:小张老师,你家失火了,五个字结束后就飞也似地离开了,我好像也是非常本能地跨上自行车跟在后面,来到了现场。

那不是在我家的火,是父亲加工场里的火,自然也是我家的东西。加工场在镇上,两大间店面,里面有一整套加工设备,包括小麦加工机,面粉加工机,还有拌面机。作用是,你挑一担小麦到那儿经过几个机器的一运作,就变成了面条,而且父亲的技术很好,面条做得很好吃,他是附近出名的面师傅。

这个加工场维系着我们一家人在农村还算不错的生活,生意非常好,以至于我们有时早上都能吃到排骨汤的。也是这天刚好闲一点,父母骑着摩托车就回家了。一把锁挂在门上,却没能锁住里面的火苗。

失火的原因至今不详,最大的一种可能是电线的线路老化,加上房子更是非常的老,是七十年代初建的厂房,基本上是砖木结构。一到晴天,木屑横飞,灰尘遍地。由于场子倒闭,厂房都被分解到了私人的头上,但也还算是公家财产,里面有打铁的,租书的,做木器活的,我父亲就是加工面粉的。大家的生意都挺好,不会在意巨大的火灾隐患正在逼近着他们。

现在,想到这个问题时,我的理解是产权不清导致了大家对隐患的熟视无睹,搁在谁家,房子早修好了。

我来到现场之后,整个天都是红的,一溜的几十间的屋顶全部窜出火苗,而且正在继续蔓延,我家是第一间,火势最大,人基本上已经不能进屋了。几个工人站在远处的屋顶上,正在拆还没有烧到的房屋,以便切断火源,四周站满了人,母亲瘫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喊着,父亲的脸上像铺满了霜冻,但丝毫没有听别人的劝阻,穿梭在屋里屋外。

边上人尽力地劝阻着,可对父亲而言,没有丝毫的效果。屋面上的椽子及瓦片时不时地往地夹杂着毕毕剥剥得声响往下掉,浓烟包裹着屋内,进进出出的父亲咳嗽着,手里不时地带着进去抢出来的东西。

我的第一个动作是劝母亲,甚至有点指责,我非常不习惯母亲在那么多人面前痛哭,母亲不太接受我的劝阻,反复叙述着上午的行程,懊恼自己为什么要回家,如果不回去,可能会好许多。显然不是这么回事,因为其他家人也在这儿,也是没有注意到,完全是防不胜防的事情,可她不这么认为,我没有办法平静母亲的情绪,情急之下,撂下一句话对,没有事的,儿子不还在吗?然后就进入屋内,和父亲并肩战斗。

进去之后才发现,已经完全没有意义了,父亲拼命地往返实际上也只能搬个桌子板凳之类,与其说是父亲为了抢救什么东西,还不如说他在表达某种情绪,那是一种愤怒与委屈,愤怒老天的不公,水火的无情,委屈的是自己的努力怎么就架不住火苗的吞噬,我知道,他真的一直都很努力。

父亲出来了,我也出来了,我的介入让他片刻理智起来。

外面的人越来越多,大家也动起手来,后面有一口水井,在后面有一个小水塘,几乎是一个镇子上的人都来了,水桶和脸盆塞满了我的眼球,一盆又一盆、一桶又一桶的水浇在斑驳的墙上,站在井口提水的是两个壮汉,因为连续地提水是很吃力的。从井口到现场是一路小跑的善良的人们,我的家人连说谢谢的时间都没有,也只能做着同样的事情。

不知是谁打了119,消防车来了,小镇上到从来没有见过消防车,也很少见到武装整齐的消防队员,他们的动作很熟练,然而,倒不是如我们期待的那样,咔嚓一下问题就解决了,一点用都没有,原因据说是四周没有地方可以取水,然后收拾收拾就回去了,好在没收钱。原来消防车出动的地方必须要有水库之类的建筑,或者说,在打119之前,你应该先请人挖一个水库。

天越来越黑,火势终于也小了,救火的人开始逐渐散开了,母亲忙不迭地说着谢谢,有些人因为不愿意或不忍心听着母亲的感谢,从另外一侧回去了。我们一家四口,坐在地上的塑料袋上,相互看着,一言不发,脸上黑一道白一道,衣服不是少了袖子,就是裤管开裂的。父亲在屋里还囤积了一些上好的木料和大量的木屑——他原是一个木匠,还有几千斤的猪糠——我家还顺道做着猪糠的生意。这些都是极度易燃的东西,虽不见火苗,但是绝对还在自顾自地烧着,浇水都没有什么用。

父母让我和姐姐回家,我俩不肯,他们也没说什么。村里的人也来了不少,不过已成定局,也帮不上什么,他们说了一些感慨的话,主要是劝慰,然后劝我们一家人回家,村里的家是很宽敞的,三间平顶,还有一个大院子,连带着两间厨房。他们说,不管怎么说,先回家再说,那个山村才是我们真正的家。

父亲居然同意了,我们撇下了这依然有火苗闪烁的厂房,趁着晚上的月亮,走了半个多小时,像个部队似的回到了家。门口的路灯照得很远,外婆在我家把饭都做好了,家里也坐满了邻居等着我们。我们进屋之后,更是关切地问长问短,父亲一一感谢着,回答着,也许是看到了家里的灯火通明,他的心情好了许多,又或许,他是故意在努力忘记刚才的一切,忘记那个自己打拼半生的地方怎么就能在一刹那化为乌有。

父亲喝了一点酒,母亲没有指责,我也喝了一口,酒真不是好东西——太辣。

第二天早上,父亲和母亲是四点钟从家里出名的,到了厂房的时候,天自然没有亮,没让我去,不能耽误我上班,而且,我去根本不能做什么。的确,听父亲后来讲,第二天早上,那些木屑还在滋滋地烧着。

以后的事情就完全是父母的孤军奋战了,他们从来就没告诉别人具体损失了多少。父亲的口头禅是烧了就烧了。他们开始了自己的重建,自然没有实力盖什么大房子,只能在原来的地基上盖了两间矮矮的小房子,把原来的一些电器重新进行了维修,东西恢复到基本能用,生意还可以继续,不过,那已经是第二年的事情了。

父亲很全面,那个房子是他一个人盖的,母亲打一个帮手,他会做木匠,瓦匠,一天不行两天,一月不行俩月,到快要过年的时候,小房子还是盖好了。机器也安放了,来年又可以运转了,在小房子盖屋面的时候,门口还放了一堆鞭炮,声音很响亮。

过年很困难,从盖房子倒维修机器,父亲应该借了一定数量的钱,他不怎么告诉我们,还招呼着我和姐姐,该买的还是要买的,不过,我们自然收敛了许多。

以后的历程就简单了许多,生活恢复到了从前。房子经过一场大火之后,有关的负责人决定把这些房产以较少的钱变卖给这些老工人,父亲又花了七千块钱,让那两间小屋成了我家的私有财产。

十几年过去了,父亲也老了,老家也换了地方,那是一个经过整体规划的新农村,但父母还一直住在那两间小屋里。原来的家就那么闲置在村里,里面连个锅灶碗盏都没有,始终铁将军把门,他说到老了之后才回去住。其实今年他已经六十三了,他离不开那两间小屋。

我始终离他们不远,经常周六和周日回去,一家人在一起吃个饭,让孩子和他们在一起呆的时间多一些。孩子是他们完全意义上的上帝,完全意义上的有求必应。孩子小时候我们上班,没法照顾,父亲就把加工面粉的生意给停了,母亲要出去摘棉花,有那么个一两个小时不在孩子身边,父亲拎着一把镰刀跑到棉花地,把一地的棉花砍个精光,母亲还不好吵。在儿子面前,父亲的聪明才智发挥到了极限,儿子很小的时候,喜欢看小卡片,看完之后就要,老爷子十八般武器用木料给他全部做完,有些东西还真不好做,比如锤子,他却做得挺像,儿子拿在手里,四处得瑟,父亲在后面暗自得意。

就在不经意之间,那两间小屋也在发生变化。后面又接了两小间厨房,边上还拾掇出两个小房间,中间全部做了水泥地面,还打了一个水井,然后又盖了顶棚,把所有的小屋连在了一起,成了一个大房子。通了有线电视,手机自然很早就有了,那要没有的话,就我那儿子能把他俩想出问题,母亲用上了洗衣机和电冰箱,我也为他们买了台彩电,父亲每月还能领个一千五六百块钱,我忽然发现,这老两口现在的日子挺好。

05年的时候,我在城里买了一套商品房,闲置了几年,今年把它弄好了,妻子问我在哪儿过年,我的意见是依然在父亲的小屋里,她听别人说,新房子第一年必须在那儿过,我不理会,她没有坚持,在那儿过年也舒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一,家里还其乐融融,多好的事情!于是一家三口还是回到了镇子上,在镇上延续着年复一年的春节。

我还是比较敏感的,我一到那儿,挥不去的是那把大火,我总是在两间小屋里寻找过去的痕迹,当然早已找不到了。六十多岁的父亲把家又变成了木匠店,堆满了各种木料,他在家里做各种木器,什么桌子、板凳、棒槌等等,生意还不错,还不需要出门,时间完全自己支配,完全可以贴补家用的。

和往常一样,在喝酒之前,他不怎么说话,他老人家一天两遍酒是雷打不动的,现在,血压有点高,把他憋得够呛!结果扛不过去还是喝,不过很少很少。平时的时间基本上忙个不停,偶尔歇着的时候,不怎么说话,一到这时候,我就对妻子说,这老爷子头脑里又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新主意,作为儿子,我太了解他,他总是在想事情,然后把想法变成现实,使得我们一家始终过得挺好。他是这个家庭里名副其实的主心骨,因为有他,我们始终很踏实。

人说老小孩,还真有那么一点,虽然他自己不太承认自己已是老人,可毕竟有这种迹象,现在的他话比以前多不少了,还有那么一点骄傲和固执,昨日,有人说到了傲慢与偏见这样的字眼,我居然下意识地想到了他,真是罪过罪过。母亲也不含糊,每每遇到这样的情况,她就找我甚至儿子,在我们尤其是儿子面前,他再过缜密的理论都是不堪一击的。

偶尔也问当年失火的情景,他还是那句话:烧了就烧了,不知怎地,我觉得这样的话很有力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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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静月清荷点评:

人世诸事如火里烧油,若肯换个角度,从心静观,那从心尖冒出来的火苗,也可以形成一个在炽热的火焰中舞蹈跃动的笑脸。说真的,我真的不清楚作者笔下的这把火,是对过往的一个淋漓尽致的展示,还是对现实生活的一种解嘲,我只知道文字所营造的冷峻基调,令我感到压抑,好像宇宙里有一个深藏的秘密被我悄悄知晓,灵魂唱的一首沉默的歌被我听见,我只能跟着感觉,跟着你的文字走。(面对你的文字,我总感觉我是面对一位行文谨严,知识储备丰富的夫子, 是以,我不敢妄言,然而,我却忍不住要妄言,对了,烧了就烧了,这句话真的很给力)

文章评论共[4]个
静月清荷-评论

面对你的文字,我总感觉我是面对一位行文谨严,知识储备丰富的夫子, 是以,我不敢妄言,然而,我却忍不住要妄言,我总是想听你批评我一句半句的。at:2011年03月27日 晚上8:09

静月清荷-评论

我总感觉你就像一座年代久远,征战杀伐的城池,在光波横转中,自顾自那么走着,你甚至不看任何人一眼。at:2011年03月27日 晚上8:12

文清-评论

老朋友的文章总有一定的广度和深度,拜读了,周末愉快!at:2011年03月27日 晚上8:53

摩曼-回复您太客气了,谢过,更谢谢您始终以老朋友来称呼我。 at:2011年03月27日 晚上8: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