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孤单寂寞心烦意乱之间，如游魂一般地逃离了鼓噪的教室，踽踽来到宁静的老鹰山脚。老鹰山很高，如竹笋似地耸入云天，山脚由清水冲击而成的沟渠散布在田野四周，鱼儿从田野里游弋到沟渠，又从沟渠里游到田野，显露出和谐宁静的意境。

我坐在沟渠边，沟渠边有一棵柳树，柳树枝繁叶茂，细密的柳丝仿佛女人的梳子轻梳水面，梳得我心旌摇动，竟然想起了母亲的木梳。母亲的木梳仿佛月亮，弯弯的，可能是因为使用年限过长的缘故，中间断了几根木齿，跟母亲掉了几颗门牙的嘴唇没什么两样。

“尸体，你在干什么？”

话音落地，我打了一个寒战。我好像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是谁这么放肆？竟敢叫我尸体？我向声源处望去，看到一个人向我走来。来人身高不超过一米五十，胸部、腹部和臀部一样粗，走起路来，仿佛平移的圆桶。来人走到我面前，如欣赏稀有动物似的看着我，而我，在回望他的过程中突然想到山顶洞人。我正想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时，来人呵呵大笑了一阵，说：“你知道我的名字么？不知道？那好，我告诉你，我叫青山，青绿的青，大山的山，到处埋骨头的意思，很响亮？很霸道的名字吧？我父亲认得几个字，是个文化人。”

我正想回答时，青山几步走了过来，在我肩膀上重重地拍打了几下，痛得我把左嘴唇扭到右边，把右嘴唇扭到左边，我忍住肩膀剧烈的疼痛，说：“我叫土匪。”

我的父亲是个文盲，我恨他给我取了个相当难听的名字，但是我受制于他，我暂时没有改名字的机会，我想等到自己翅膀长硬时，我会毫不客气地改名字的。青山说：“我是青山埋骨，你是土匪抢钱，我们有相似的地方！”

我懒得理睬青山，站起来想走，我想回教室去背古文。我们的姜老师是个老得不知道有多大年纪的古汉语学者，昨天他在班里骂我智商，我当时有些愤怒，然而过后立刻意识到姜老师骂我是还有道理的。我是母亲的第十五个孩子，别人生下来就有奶吃，而我，连奶渣也没有吃到过几次。我想我既然智力低下，就要用百倍的功夫，用流畅的背诵改变姜老师对我的看法。青山看到我要走，跨步上前，拦住我说：“有一个女孩看上了我，女孩说我站起来像一棵松树，坐下来像一口大钟，走起来像一阵歪风。”

我觉得很好笑，但是我最终没有笑出声来，直直地望着对面。对面村子的背后是一座山，一线流水从山里坠落下来，坠落处仿佛女人的屁股，村民因形取名，把小溪叫做美人溪，把溪水叫做美人尿，把村子叫做美人村。美人村里男的长得英俊，女的长得丽俏，村民生性风流，婚姻之外的操作是他们的家常便饭。青山见我不搭理他，说：“土匪，我在跟你说话呢！你认得我女朋友么？我的女朋友非常好看，有天大的勾引力，勾引得我茶饭不思魂不守舍的，你不知道我到底有多幸福！”

我原本打算沉默的，现在看到青山过分沉湎于爱情的甜蜜之中，担心他被爱情毁灭而来魂灵，就想站出来说几句打压他的话，我故意装出悲惨的样子，苦着马脸说：“我见过你的女朋友，身高过一米四，体重不过六十斤，有被老熊压死的危险！”

青山用不屑的眼神望着我，说：“我想你把老师的话当耳旁风了，平时不看课外书，导致你见识浅薄孤陋寡闻，你是不知道，女人还有一个很有诗意的名字，叫做压不死，你越压她叫得越欢，不信？等哪天我有空，弄几个小女人给你，让你感受一下他们的承受能力到底有多强！”

我耳朵里听着青山的话，心思却在别处。前段时间，我的父母好像约好了似的，几乎同时生病。眼看生活没有着落，我打电报给家里，请求立即支援。在等待的日子里，我成天吃红薯稀饭，体重下降了八九斤，到底，我接到了三哥的来信。三哥说家里除了飘荡的炊烟，再没有什么了，他叫我放下脸面，到学校附近的村子里去讨饭。我想我尽管容颜丑陋，地位卑微，然而到底披了一张人皮，不想去讨饭。俗话说穷则生变，在穷极无聊中，我听说了美人村的故事，就经常到村子附近去守候，到底偷拍到了几张男女在野外操作的相片，然后来到鲁观邮电所，把照片寄给他们，勒令他们把五十块钱装进塑料袋，叫他们在塑料袋下面垫上漂浮物，于某日黄昏丢进美人河，我在下游钱，捞到了四百块，相当于现在的两万块。青山把两只手绞在一起，说：“我女朋友这几天月经有点不正常，想吃药，所以我想向你借三十块，可以不？”

我敲诈了美人村四百块钱，可是我没有露出半点口风，青山是如何知道的？我难以理解，就作痛苦状，说：“我没有钱，我这几天正在讨饭吃。”

青山说：“我叫青山，有几十只眼睛，什么都知道，你有八百块钱，借我三十块不成问题，借还是不借？”

我说我没有钱，青山不信，径直向我扑来，我身子一扭，青山扑进了沟渠里。沟渠的水不深，有很深的淤泥，青山的身子迅速下沉。我想青山可恶，然而到底是条人命，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淹死。我正想跳下去时，又突然犹豫了。我想舍己救人是美德，但是我不具备舍己救人的条件，我这样子跳下去，不但救不了青山，自己反而有搭上性命的危险，到时候有人会骂我们短命鬼，有人会骂我们同性恋，魂灵不得安宁。我叫青山紧紧地抓住垂下的柳枝，我跑向美人村，嘴里高呼：“救命！救命啊！有人掉到沟渠里去了！”

正在村口草堆里进行婚宴之外操作的一名男子听到求救声，赶忙推开身下的女人，半提着裤子跑到粪坑边，拿起一根平时用来掏粪的木棍跑到沟渠边，把青山拉了上来。青山系裤子用的是稻草，稻草经过水一泡就变软了，等到青山被拉上岸时，他的裤子不见了。我跟那个男人说：“救人救到底，送佛到西天，请你给他一条裤子吧？”

男人痛苦地摇了摇头，说：“事情已经败露，我已经没有脸了。”

男人脱下裤子递给青山，问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我叫土匪。”

男人一听，身子筛糠似地抖了几下，高声叫喊说：“土匪来了！土匪来了，你们快逃命吧！”

男人裸着全身，高叫着向美人村跑去。我扶着青山回到他租住的宿舍，青山说：“冷啊，我冷啊！”

我意识到青山被水浸泡过长，身体的热能已经被水带走，现在最需要是酒。我悄悄地走进房东的厨房里，迅速打开房东的酒坛，舀了几瓢酒，迅速回到屋子里，和青山喝酒。第二天，趁房东不在家的时候，我朝房东的酒坛里掺了几瓢水。

过了半年，青山说：“我就要去实习了，你不知道，实习时要交实习费，如果你能借给我三十块，过几年我还你三百，有很高的利润。”

我半信半疑，然而到底地域不了利润的诱惑，借给青山三十块，等到毕业时，我在云里县土地局找到了工作。经过十余年的努力，我被任命为土地局副局长。我这时强烈地意识到吓唬百姓的名字不能再用了，应该为自己选个好听些文明些的名字。我冥思苦想了好几天，意识到取名字要紧跟形势，又想到两个字的名字很容易被别人所挪用，自出心裁地把名字改成了欺压百姓。

云里县政府打算为公务员建两百套别墅，需征用五十亩土地，每亩补助百姓三万块钱，遭到百姓强烈抵触，局长看到这种情形，把问题反映到县政府，政府责成局长积极开展工作，务必在三个月内动工，否则请自行申请解除局长职务。局长从县政府回到单位，立马组织召开了紧急领导会议，积极开展打压百姓工作，经过两个月的打压，三十八户百姓签了字，剩下王老头，无论怎样打压就是不签字，影响了施工进度。局长把王副局长骂得贼死，王副局长来到我面前，说：“欺压百姓，跟我欺压王老头去。”

我不想去，说：“我虽然名叫欺压百姓，但是我不想欺压百姓，会犯法的。”

王副局长说：“现在是什么年代？我告诉你，现在是不要脸时代，是老牛啃嫩草时代，是欺压老百姓时代。”

在王副局长的蛊惑下，我们两人带领十名执法队员来到王老头家，打断了他的两条腿。第二天上午，局长把我们叫办公室，说：“欺负百姓的时代，你们不欺我来欺，打断两条腿，大不了陪两吊钱。”

局长拿出一张汇款单，说：“不知道是哪个冤大头，以土匪的名字寄来三百块钱，我想既然人家寄来了，不领白不领，领了也白领，拿这三百块给王老头……”

我知道这三百块钱是青山寄给我的，我想跟局长说明情况，但是我到底没有开口。我想跟青山说我们十余年未曾谋面，你不知道我已经把名字改成了欺人，我对领导从来都是摇尾巴的，但是对于普通百姓，说欺负就欺负，毫不犹豫绝不手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