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传承下来的风俗习惯，祭拜逝去的先人，是在重阳时节而并非今天---清明节。家乡的习俗为何如此别具一格，我也无从考究，只知道在很小的时候，每到重阳，家家户户的人们都会带上祭祀品，无论是远是近，是平川还是高山上，人们都会翻山越岭，找到先人的坟茔，清理周边的荆蒺或是杂草，然后点上香烛摆上祭品，再洒上三杯白酒，以缅怀逝去的亲人。

前天，在老家县城一中学任教的老同学告诉我，她们学校清明连农忙假加在一起，整整有10天的假期。我这才知道在农村，此时正值春播时节。也许，家乡清明不祭拜先人的传统习惯与春播有关系吧，大家都忙着耕种，抽不出时间来祭拜，也是有可能的。因为，在农村，每年都必需给世世代代的逝去的亲人上坟，而且每座坟茔相隔甚远，所以，要祭拜完所有的亡魂，怎么也得10余天时间。而重阳时节，正是闲遐时期，也正是上坟的最佳时机了。

如今，家乡大多数的年轻人都已弃农从商，在城里安居乐业，可是，重阳上坟的习俗，依旧保留着。所以，即使是在细雨纷飞的清明时分，回家乡祭祖的，依旧廖廖无几。而我与家人，也是如此。所以，每年清明，当众人在烟雨中缅怀逝去亲人的时候，我们只在心中默默惦念离我们远去的亲人，只有待到重阳时，才会在亲人的坟头上添上一把新土，千里送哀思。

又值一年清明时，我还是怀着往昔同样的心情，把祝福放于心中，祝愿在另一个世界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父亲、小姨，还有侄子小武等亲人们，能够生活得幸福快乐。但是，当我路经银河公墓的时候，看来人潮汹涌的扫墓者，还有满园弥漫不去的浓烟，我的心，不由得疼痛起来，那满园的香火，不经意间点燃了我对他们的思念，特别是我的父亲。

上午陪孩子到医院复诊，下午陪孩子爬山，一天的劳累，本以为可以倒床而眠。可是，躺在床上，却是辗转难眠。父亲，你生前的样子，还有种种往事，就如同录制成的片段，重复地在我脑中播映。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位心中无爱，令子女惧怕的父亲，你不爱妻子，不爱儿女，你只爱你的白酒。

父亲，你是一位个性暴淚的父亲。你的喜怒，就如六月的天，变化无常。家中的孩子们为此都吃了不少苦，在过去，兄长与姐姐们讲起过去，心中都会徒生敬畏，眼中依旧会泛起泪花。想起过去的难忘岁月，大家除了对你除了畏惧，似乎没有更深的情感。

大哥说，在我出生满月的时候，家里请了亲戚朋友来吃饭，看着父亲做了丰盛的菜肴，欢天喜地的大哥端着一盘刚做好的红烧肉，一蹦一跳地准备摆上桌子，可是，就在这时，哥哥却一不小心被地上打转的小狗拌了一跤，而手中的那盘红烧肉，足足飞了一米多远，然后洒了一地。这时的父亲，没有扶起摔倒的大哥，而是直接就煸了一记重重的耳光，直把大哥打得眼冒金星。大哥说，这辈子，也忘不了那一天。

二姐说，在我8个月的时候，刚学会爬的我，在那个停电的夜晚，偷偷爬出正在趴在桌子上不小心睡着二姐的怀里，直奔桌子中央的那盏煤油灯，因为那红彤彤正跳跃着的火苗，深深吸引了年幼的我。我的右手，被我抓倒的那滚烫的灯管烫成了重伤。在我凄厉的哭叫声中，二姐也惨遭父亲的痛打，据说，现在，她的耳朵还时常耳鸣。每次二姐看到我手上的疤痕，她既内疚，又难过，那个夜晚，父亲又给二姐造成了多大的伤害呢？

三姐说，在那个年代，她总是给大哥还在弟弟们欺侮，每次受了委曲，父亲从不安慰她。从二年级开始，她就开始自己砍柴烧碳卖钱，然后给自己交学费，还将剩余的钱给父亲买布做衣服，可是，父亲从来都没有夸奖过她一次。

四哥说，他印像最深的，就是在六岁的时候，到后花园里摘果子，不小心从几米高的果树上重重的摔下来，当时动弹不得，父亲闻讯后跑回来，又气又急，把四哥拉起来又是一顿暴打。因为这事，父亲也被爷爷狠狠训斥了一顿，说你这臭脾气不改，迟早会后悔的。

调皮的五哥与六哥就更不用说了，在那个粮食稀缺的年代，他们经常变着法子偷父亲的钱去买零食，还瞒着父亲将他的香烟拿去换吃的。东窗事发，俩人时常被父亲绑在屋外的柱子上，不给饭吃，还让他们在屋外过夜，每次都是爷爷或奶奶偷偷把他们放了。

我是家里的老幺，也是家里人最宠的一个。所以，在我印像中，几乎没有挨过父亲的打。可是，在我记忆中，也没有得到过父亲太多的爱。我发现父亲是个吝啬之人，无论是感情还是物质。上中学的时候，我非常渴望自己拥有一支好钢笔，而父亲那里，恰好有一支。父亲非常珍爱他的钢笔，他时常用它来记账，写日记，给在外地工作的兄弟写信，或是写写曲子。即便如此，偶尔，我还是会向父亲借来用用，那笔写起来特别的流畅，写得字也特别的秀美，用上一段时间，就舍不得还了。有一天，父亲告诉我是还笔的时候了，而那支钢笔，恰在那天晚上被我不小心摔坏了。父亲发现后，大发雷霆，居然说：你看怎么办吧，不然，你赔我一支。我听了，伤心地哭了，心想这是什么父亲啊，子女弄坏他的一支笔，居然要我赔？太过份了！后来，是当晚恰好来我家吃饭的舅舅替我解了围，答应给我和父亲分别买一支钢笔，他才罢休。

那时候，我虽然也不喜欢父亲，但我不恨他。慢慢长大后，我也能从大人的角度去想问题了。父亲有过一段失败的婚姻，也因为那段情感，让父亲深受打击，从此性情大变。在那个穷苦的年代，养育七个孩子的父亲，要承受多大的生活压力啊。大哥弄脏了父亲待客的红烧肉，让自尊心极强的父亲在亲友们面前落不下颜面，所以，他把气撒在闯祸的大哥身上；二姐因为自己的失误把父亲最疼爱的闺女手烫成重伤，作为父亲的他又怎么能不心痛呢？三姐说父亲从来不给她主持公道，不安慰受委屈的她，可是，那时的父亲又哪有精力时间在孩子堆中分出个谁对谁错呢？而四哥，是因为父亲屡教不改而从树上摔下来的，所以他才那样既心痛又生气，把摔伤的四哥二次伤害；而对于五哥与六哥，父亲的确是没有更多的精力去管教他们，每次犯错，只能用暴力，让他们长长记性。至于我，弄坏了父亲最心爱的东西，他当然会生气。身为众多孩子的父亲，孩子们个性各异，加之生活之重，让这位个性本来倔强的父亲变得更加急躁。

我一直以为，父亲是位不懂爱也不会爱的人。他活着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深入地去了解过他。自我懂事到他去世，我没有在父亲的怀里撒过一次娇，却曾有两次被父亲感动得掉泪。在我印像里，父亲就像个暴君，我几乎没有看到过他柔情的时候。但是有一天，也就在中考前夕，他忽然走进我的房间，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满眼慈爱的对我说：好好学习，将来考上好学校，等你有出息了，我就放心了。说完，他转身就走出我的房间。在父亲转身的那刹那，我的泪水再也止不住。第二次，就是在他临终前的一天，那时候的父亲，说话已经非常吃力，但是，他还是在电话里，坚持和我说了近20分钟的话，他说：我知道自己将不久人世了，可是，我还是最不放心你。你个性柔弱，又没有主张，孩子又还小，让我怎么放心就这么去了？我流着泪说，爸爸你会好好的，我搬新房了，你还没来过呢？等你病好了，我就接你到广州来。父亲断断续续的说，爸爸没有这个福气了，你生活得幸福就好。听到父亲的这些话，我的心从来没有这么痛过，握着电话，泣不成声......

父亲去世后，大哥是哭得最厉害的一个。他捧着父亲生前的账本，父亲把大哥给他的每一笔钱的去处，都写得清清楚楚。父亲生前，我们都认为他爱钱如命，可是，在帮大哥料理家务时，却从没有多花大哥一分钱，而平日里我们给他的钱，他几乎全部留给了我母亲。

三姐说，又梦到父亲了。而我们，也会时常梦到父亲。梦中的父亲慈祥的样子，是我们深深的依恋。我一直认为父亲不爱母亲，可是，母亲说，在那个年代，没有人追究爱与不爱，他们所关心的，就是如何把孩子们养大成人。母亲还说，父亲在最后凝留的那几天，他那对母亲那负疚的眼神，紧握的双手，还有那无声的依恋，让她深切感觉到，这就是爱。

如今，父亲与我们永远阴阳相隔，只有失去了父亲，回忆过去，我们才渐渐发现，其实我们的父亲，是一位伟大而艰辛的父亲。父亲是家里的主劳动力，他承担起一个男人应该承担的全部重活，不让孩子们过多承担劳务；每次守猎归来，他把从山中采回的果子，全部分给了孩子们，自己舍不得吃上一口；每次有一笔收入时，他总会轮着给孩子们罢换衣物，父亲同时抚育众多的儿女，承担着家中老小的生活重担，试想，他又哪有耐心去好好教育孩子们呢？

也许，哥哥姐姐们儿时所受的责骂以及成长中的那些响亮的耳光，就是父亲给予孩子们独特的爱吧。我虽然没有挨过打，对父亲也没有太深的了解，可是，父亲在我心中留下的，仍然是最柔情的一面。

我们想你，亲爱的父亲。在你活着的时候，我们对你只有敬畏而没有爱意，而今天，在你离开我们10周年之际，让你的儿女们一起对你说：爸爸，我们爱你。虽然，这一天已经来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