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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遗产邹老宽

发表于-2011年04月10日 下午3:01评论-6条

(清明节给母亲扫墓)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清明节到了,我怀着深深思念的心情,从几百里外的南方,急急忙忙赶到固镇石湖大邹家,直奔父母亲的坟茔,当我看到父母亲土坟的时候,已经潸然泪下,泣不成声。“你的不孝之子向二老赔罪来了!”

我刚记事的时候,父亲就去逝了。母亲带着我要饭,帮工。解放后,我上了学,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母亲却突然得病去逝了。母亲含辛茹苦,把我带大成人,连我的一滴水都没有喝上就走了。母亲养育之恩,我今生今世,再也没有办法报答,我只有等待来生加倍报答了。

我母亲的坟,和大邹家的所有的坟茔一样,没有竖碑,没有砌砖,更没有上钢筋水泥,只有很小的土堆。

我的母亲,解放前没有名字,娘家姓葛,人称葛邹氏,简称葛氏。解放后,起名葛玉兰。

母亲去逝的时候,没有留下一分地、一间房;却给孩儿留下了比生命还重要的两笔遗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贵财富。

第一笔遗产——穷。

我清楚地记得,我小时候,全家住一间茅草房:土墙,草顶,秫秸攀成的芭薄门,土砌圈的地铺,一床破被,还有土垒的地灶锅,这就是我们的全部家当,还有个两岁的小妹妹。家里的主要生活来源,靠父亲给有钱家帮工挣的粮食来维持。日本到了固镇以后,农村局势混乱,父亲在农村找不到活做,于是跑到蚌埠,因为没有良民证,日本人就把父亲当做新四军的探子加以审讯,在刑讯的时候,灌汽油、灌辣椒水,然后,再用杠子把汽油辣椒水混着血一起轧出来,父亲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也没有问出个结果,因为我父亲确实不是什么‘新四军的探子’,后来,通过在蚌埠的本庄侄子邹宽仁作保,才保留了一条命。但内脏已经受到严重地摧残。因为无钱医治,从此,失去了劳动能力,成了残废人。家里的顶梁柱垮了,只剩下要饭一条路了。这时,小妹妹因病,无钱医治离开了人世。我们举家跟着人家吃挨饭,要饭,经全椒、含山县到和州。第三年,到了上海,在讨饭期间又添个*弟弟。晚上,我们有四百多难民住在长阳路的菜市场里,地面肮脏潮湿。这时,我父亲已经病入膏肓,经常吐血,饭也吃不下,又发起烧来,眼看就不行了,妈妈怕父亲死在外面。就请同庄的邹明秀顺路把父亲带回家。到家12天,父亲就带着疾病、饥饿、仇恨离开了人世。死后,没有棺材,卷着苇蓆走了。

不知什么时候,传染病在菜市场的难民中间传播开来,三天两头死人,非常恐怖。我们难民是出来逃生的,不能在那里等死。于是,和邹立邦一家来到了提篮桥。

日本鬼子投降,到了1946年的6月,我们回到了大邹家,到家不久,*弟弟又染病死了。一天中午饭后,我们在树下纳凉,唯一的一间破茅草屋,因年久失修,倒塌了。幸好,还给我们留下两条穷命。我们娘俩已经成为真正的‘无产阶级’穷光蛋了,当我们无家可归的时候,邹其新收留了我们,他把我们安排住进了他家院子里的一间偏房里。

人再穷,总是要找个生活的门路,我的年龄小,做不了大工,就到东乡给人家打草喂牲口,挣口饭吃。

新四军来到了淮北平原的广大农村,组织农会,办学校,组织农民上夜校,有困难的农民给于救济。母亲把我叫回家,上夜校,在老师的动员下,我上了学。解放前,上学,那可是有钱人家的事,我这个要饭、帮工的孩子做梦也不敢想上学的事。现在,我还真的走进了学校的门。

土地改革,我家分几亩土地,我每天上学回家就下田劳动。劳动就是为了保证学习。

自己有了土地,如果不上学,在家帮助母亲劳动,生活肯定可以改善,我这一上学,困难可就来了。那时候的土地产量很低,我家喂不起牲口,人说“庄稼没有牛,不如叫花头。”每亩地只能收30~40斤,七亩地收的粮食,不够我们吃半年的。

大邹家是初级小学,初小读完了,要到六七里以外的石湖上高小。

过了年,家里粮食吃完了,“糠菜半年粮”开始了。早晚在家吃野菜,中午,带一点蒸熟的山芋叶子到学校吃,农村到了“青黄不接”的五月份,妈妈说:“家里山芋叶子也吃光了,你只有饿着肚子上课了。”我说:“要饭大江南北好几年,那么多困难都走过来了,现在的春荒还能闯不过去?”妈妈说:“你长志气了,人生下来就有穷富,生在富人家有吃有穿,享尽荣华富贵;生在穷人家,就吃不饱穿不暖,我们生在穷人家,出身是无法改变的,但前面的道路是人走的,人说‘十年河东转河西,莫嫌穷人穿破衣’。我们人穷不要紧,就怕志穷,有苦不吃是孬种,人只要有志气,没有饭吃有苦吃,,饿掉了几斤肉,我们的骨头还在,只要骨气在,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不怕吃苦才是好孩子。”我点点头说:“妈妈,我记住了。”上课时,虽然强打精神,鼓励自己坚持,有时还是头晕眼花,中午放学了,同学们吃饭了,我走到学校操场边,躺到地上就昏昏欲睡。老师发现了,叫我每天中午到学校厨房领一个杂面窝窝头,我领窝窝头时遇到了好几个同学,其中就有我的好朋友邹其林。看来饿肚子坚持学习的同学不是我一个。

1953年,我考上了初中,后来上了师范。

1954年,国家对粮食实行‘统购统销’。学生定量供应,每月30斤。因为没有什么蔬菜,多数学生吃不饱,到饭店也要凭粮票就餐。有的学生饿得坚持不下去,辍学回家了。吃饭不要钱的师范生也有饿得撑不住跑回家的。而我的感受就大不一样了。在中学师范,虽然吃不饱,但那是精米细面。对于我这个要饭花子来说,有生以来,第一次吃到这么好的饭。穷人的孩子和富人的孩子在一个锅里吃饭,自我感觉两重天,一个认为是天堂;一个认为是地狱。富人的孩子放假了,回家好好吃一阵子,补补身子;而我放假回家仍然要以野菜当主食。

学校放暑假,我高高兴兴地回到家,妈妈说:“家里没有粮食了,你到西刘集扒河去吧。那里‘以工代赈’以兴修水利的方式,来救济穷人,去扒河的穷人,一天一斤大米。”我扛个铁锹跑到工地。干起了土坊活,那里还有大邹家的邹宽敏,邹宽仁、赖猴子。这么重的活,一天一斤大米,一顿就可以吃掉了。怎么办。一天三顿稀饭,多兑水,撑大肚皮,就感觉饱了。干了40天,我还觉得比要饭好。

第二笔——“不是你的东西,半根草也不能拿。”

在上海要饭的时候,要穿弄堂(上海人发音叫‘隆当’)。妈妈带着我往回走,发现地上有一件新衣服,我急忙上前去拾,妈妈说:“不要拾,这可能是楼上晒衣服被风刮掉下来的。”说着就大声喊:“这是哪家的衣服掉下来了?……”话刚落音,楼上已经有三个人从几个窗户伸出头来看,一个中年妇女说:“那是我家的。”说着从三楼跑下来把衣服捡起来对妈妈说:“xia,xia,nong,nong,shi,hao,ni.(上海话,意思是:谢谢。你是好人)。”事后,妈妈拉着我的手庄重地对我说:“不是你的东西,半根草也不能拿,你给我记住了。”我点点头说:“孩儿记下了。”

1959年秋,我师范毕业,分配到凤阳县实验小学当教师。一眨眼,跨进了60年。大跃进的疯狂年代过后,经济全面崩溃,口粮供应锐减。教师口粮,原来每人每月定量30斤(市斤),年初开始,月月减,到七月份,每人每月,还有18斤,秋天,每人每月只有二斤豆饼,三斤大米,其余的由粮站供应‘小秋收’。所谓小秋收,就是由各种树叶、草根加工成面,由厨房做成面团,给人吃。

学校食堂,有五十多人就餐,供应少得可怜的大米、豆饼,就是大家的命根子,原来放在食堂里,大家不放心,要推选出可靠的人来保管。结果,刘运章和我被选中。五十多人的生命之源交到了我们两人的宿舍里。教师的主食是小秋收,饿病越来越严重,因为营养极度缺乏,全身开始浮肿,饥饿把教师逼到了死亡的边缘。早晨起来,我的两眼肿成一条缝。近水楼台可以先得月,在人们生活极度困难时候,社会上流传着“一天吃一钱,饿不死炊事员,一天吃一两,饿不死小队长。”如果说,我每天夜里,从我保管的豆饼里,偷二两填到肚里,也就不会浮肿了,但是我没有那样做,也不能那样做。因为每个教师每天只有一两米,六钱豆饼,虽然少得可怜,但那可是每个人的生命啊!如果偷吃了人家的东西,那就是要人家的命。妈妈的话“不是你的东西,半根草也不能拿”我不能忘,可以说我没有闪过一点‘私念’。后来上级调来了黄豆,每人每天三两,治好了教师的浮肿病。若干年后,我常说:如果我现在快要饿死了,我的身边放着别人的一块豆饼,我都怀疑我能否坚持住——不吃

后来,我调到一所中等学校工作。改革开放以后,协助领导管理后勤、基建。我开始接管的时候,经济交往,按计划运行。单位建设项目经计划部门批准后,交建筑部门去做,所需材料按计划供应。开工了,由建筑单位宴请个开工酒,工程结束了,建设单位举办庆功宴。自从把计划经济推向市场以后,自由竞争愈演愈烈,为了做成一笔生意,拿到一项目,攻关开始了。攻关就是自我推荐。行贿、回扣、暗箱操作等都来了。为了争取一个项目,拉关系,走后门,请客送礼……。

解放后,杀了大贪污犯刘青山、帐子善,经过‘三反五反’,经济交往有个清正廉洁时期,社会上流传着‘五十年代靠大印(政府印),六十年代亲笔信(首长批条子),七十年代小白棍(香烟),八十年代请吃饭,酒杯一端,政策放宽……。

改革开放初,行贿以送物为主。1980年开始,我们学校进入大发展时期,基建项目,一个接着一个,我分管基建的具体工作。请客送礼,开始还不太盛行,后来送礼越来越重。特别是逢年过节。一个春节前,一个客户把一大蔴袋东西送到了我的家里,我回家打开一看:猪屁股、大鯉鱼、鸡、酒、糯米……,年货,应有尽有。收下了,可真过个肥年。这时,母亲的话在耳边响起,即刻,心潮翻滚,不能收,我晚饭也没有来得及吃,叫来开车师傅,连夜把年货拉到40里外的客户家,我和师傅叫开客户的门,说:“下回不要送东西了,但,我们的生意还要继续。”客户红着脸说:“是,是,是!……”

建筑行业推向市场,不但没有风险 而且利润丰厚,所以竞争激烈,攻关不择手段,往往金钱战胜技术实力。学校兴建学生宿舍楼,有个建筑公司通过亲戚放话:“如果这个项目给他做,见面费两万,以后的好处费,好商量。”这么大的一笔钱,对于我这个月工资只有百元的人来说,太有诱惑力了。那时候,万元户就是财主了,如果是劳动致富,有这么多钱,就要受到国家表彰了。我对亲戚说:“竞争凭技术实力,凭质量,见面费就不谈了。”我很明白,如果你收了见面礼,好处还在后头呢!他可以给你五万、十万……,你要的越多,建筑方赚的越多,钱从哪里来?从工程里来,为什么出现豆腐渣工程?就是因为大量偷工减料,工程质量被腐败分子掏空了。就是这样劣质的豆腐渣工程,通过金钱铺路,能过五关斩六将,质量检验,照样是“优”。

后来,逢年过节,,不送实物送现金,快要过年了,信封朝我家里一放就走,我的老伴发现信封里装的是钱,立即追上去退还给他,没有追上的,我以开会的名义,把钱当场退了回去,在中学读书的孩子也能收到礼金,他们对孩子说是助学金。我对孩子说:“不是自己的,半根草也不能要。”孩子很听话,主动地把钱退了回去。

商品流通的每一个环节都存在着腐败,无论是买方市场还是卖方市场,都存在着回扣风,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我经历的太多,不啰嗦了。掌权的人,金钱的诱惑太多,把握不住自己,越雷池半步,就会跌进万丈深渊,摔得粉身碎骨。当然,也有不少腐败分子包装得很好,相安无事的。所以反腐是一项非常艰巨的任务。

1995年11月,我退休了,月退休金770元,一套旧公房,退休后,没有存款。有人会问,你经手那么多工程,就这么干净?退休前,我在总务会议上说:“现在我不说我没有受贿,如果有一天,上面来调查我的经济问题,凡是与我有经济交往的单位、个人,只是简单说我没有受贿,就说明我有问题。他们确实向我行了贿,我是怎么做的,他们会说真话的。”

穷不是光荣的事,我不大愿意说,但不能说空话。我本来是个小乞丐,帮工读书,小学教书。一路走来,不富有,很满足,一生工作平平,很自豪。因为我遵循妈妈的教惠,通过自己的努力,过着有吃有穿的生活。在工作中,我没有拿别人半根草。

我的母亲是个文盲,中等身材,解放前连个名字都没有,一直生活在中国的最低层,帮工、要饭伴随着她的人生,粗糠野菜维持她的生命,人们在妈妈的面前说:“你房屋一间,地无一垄,是庄子里最穷的一家,太苦了。”妈妈平静地说:“谁不想发财呢!我做梦都想。生在穷人家,扎下了穷根,怕吃苦也不行,苦惯了,也不觉得苦。人,只要勤劳,总有一天会改变的。”

母亲的精神是天下母亲共有的精神,做母亲的都希望自己的子女不怕吃苦、不怕磨难,不谋私,堂堂正正的做人,努力工作,服务人民,报效国家。

我不是个有钱的人,没有锦衣还乡,庄子里,除了几位老人,谁都不认识我。我父母的坟,五十多年了,还是个小小的土堆,没有竖碑,没有在坟上花一分钱。我觉得父母生前是庄子上最普通的人,有一点名气的就是“他家很穷”。母亲是农村的普通妇女,善良、淳朴、宽容、勤劳。具有忍受磨难的坚强性格和不谋私利的高尚的道德情操,她的坟茔和其他坟茔一样,都是一个小土堆,这正是母亲的风格。我为有这样一位母亲而自豪!

我遵循妈妈的做人原则,努力工作。我无愧于母亲的教惠,这就是对母亲最好的纪念。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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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文清精华:文清
☆ 编辑点评 ☆
文清点评:

母亲的这份遗产,是重金也买不来的,
多少亲情,多少温暖,多少情愫,不是以金钱来衡量的。
母亲的这份遗产,是对作者一生的教诲,
更是我们一生一路走来的最厚重的精神上的营养食粮,
受用一生,还会在我们身上继续向下一代身上延续,
直到永远……

文章评论共[6]个
雕虫小冀-评论

问好宽叔,这份遗产很珍贵。at:2011年04月10日 下午5:19

心无垠-评论

(:003)(:029)(:012)前辈邹老师好,这样厚重真然的文字,也除非您这样的前辈来写,你的经历这样悠长历史,明澈了母爱的大德,让人感动涕零!十分欣赏这高品位的佳作~!at:2011年04月10日 下午6:36

邹老宽-评论

谢谢文清先生的鼓励,文章有不少缺点和不足之处,今后一定改正。 邹老宽2011.4.10at:2011年04月10日 下午6:45

邹老宽-评论

感谢雕虫小翼先生的褒奖。 邹老宽2011.4.10at:2011年04月10日 下午6:51

邹老宽-评论

心无垠先生,你高端点评,使我深受鼓舞,我写文章的时间不长,基本功很差,我要永远做学生,一切从头学起。 邹老宽2011.4.10at:2011年04月10日 晚上7:12

文清-评论

早晨审核完文章就下线了,没留言,朋友的文章给人启迪。父母留给我们的精神上的遗产、人格上的遗产,是我们受用一生长以至于子孙后代的,无价之宝。朋友晚上好!at:2011年04月11日 晚上9: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