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只如初见】玉镜秋梧飘絮

发表于-2011年04月14日 中午1:52评论-18条

弦掠清梦,繁华落尽浮尘错。

——题记

【一】

梦巴黎,此地最闻名遐迩的风月场所。即便只是随口念念,这个名字也会在唇齿间留一丝故事的余味。

“爷,您慢点,这有台阶,我扶着您走。”

“没事,小美人儿,你真会伺候,爷今天高兴,待会领你到思豪珠宝店挑一件,也让你……”那个被称为爷的人打了个酒嗝,“……开心开心。”

“哟,那就谢谢爷了,您对我真好,不枉人家对你的心。”

“那也是因为你乖哪。”那人在女人娇嫩的脸上捏了一下,笑声里满满的都是得意。

……

花思容倚在门口,意兴阑珊地看着这每天都会上演的剧目,冷冷一笑。

软语温存只不过是逢场作戏,灯红酒绿里谁又会付出真心?记得有个入行很早叫莲香的姐妹,倦怠了声色,思忖着找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当一辈子的依靠,便毅然决然地嫁给了穷得叮当响的豆腐小子,希望从此过平静的生活。结果穷小子靠莲香的积蓄起家,却在春风得意的时候把她抛弃了,理由是她出身不净有辱门庭。丈夫的绝情碾碎了莲香的心,无奈之下她只好再次回到梦巴黎,重操旧业,强颜欢笑,再不提“幸福”二字。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加上花思容也在欢场里摸爬滚打了两年有余,深知在客人中寻觅真心,无异于与虎谋皮,因此她从来没有奢望过能遇上自己生命中的良人。幼时就会念的诗句“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美则美矣,却可惜只有书中才有。人间本颠倒,晓醒红湿处,只有杨柳岸的晓风残月,谁见锦官城的繁花?

一阵风打着旋吹过来,地上几片枯黄的梧桐叶被刮得飞起来,被霓虹灯一映,倒显出几分不合时宜的萧瑟和寂寥。花思容打了个寒颤,她身上的旗袍是丝质的,华美却不御寒。她裹紧了单薄的披肩,还是觉得冷,不禁皱了皱眉,才刚入秋,这天气就急骤转凉,今年的冬天怕是要很长了。

“花小姐,天冷,坐车吧!”一辆黄包车在花思容面前停下,车夫一脸讨好的神色。花思容拢了拢被风拂乱的头发正要上车——

“思容!思容!”

耳边传来几声呼唤,焦急中有压抑不住的狂喜。她诧异地回过头,一张帅气的脸庞映入眼帘,那双眼眸像极了两泓深潭,因灼热迸发出动人的光彩。她一瞬间竟有些失神。那陌生男子用力握住她的手:“思容,思容,终于找到你了,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好苦!”即使身在梦巴黎,花思容也最讨厌别人的孟浪行为,若在平时,她会很生气地甩开他并呵斥一番,此时不知为什么,她留恋起他掌心的温暖来。

“先生,我不认识你。”花思容说,语气浅淡得不起一丝波澜。

“思容,我是若帆,杨若帆啊。你怎么会不认识我呢?”杨若帆的喜悦立刻像肥皂泡一样破裂,失望见于颜色,手不但没有松开,反而握得更紧:“思容,你一定是骗我的是不是?”

“我有什么理由骗你?我确实不认识你。”花思容耐心地回答,没有抽回自己的手。

“花小姐,”这时走过来三个男人,一个穿着敞胸对襟的中式衫,头上斜斜压一顶黑色礼帽,两个西装革履却一脸横肉,领头的那个点头哈腰地堆着一脸笑说,“我们麦老板已经恭候多时了,很有诚意地请你到府上一聚,请小姐务必赏光。”

旁边的杨若帆刚要说话,花思容用眼神阻止了他,回身嫣然一笑,说:“麦老板抬爱了,思容不胜感激。只是今儿个我有些累,想早点回去歇歇,赶明儿我再亲自给麦老板赔个不是,劳烦各位转告一声。”

那个男人的笑容僵住了:“这个……花小姐,你不去,不是让小的们为难吗?”一边说一边向前走了几步,颇有些咄咄逼人的气势。

杨若帆再也按捺不住怒火,上前一步把花思容护在身后,义正词严地对那几个人喝道:“慢!花小姐不是说了吗,她累了。你们是不是当狗当久了,听不懂人话啊!哼,如此强人所难,可见你们老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那路见不平的模样,看上去还真有点英雄气概,只是有些滑稽,若是提把刀……花思容想到这里,忍不住以绢遮嘴“扑哧”一声笑出来。

“你算哪根葱?”那三个男人见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交换了下眼色,领头的那个一把揪住杨若帆的领口,恶狠狠地说,“老子告诉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哪凉快哪呆着去!小子,警告你,识相点,称称自己几斤几两,这浑水,不是你能趟的!”

“笑话!路不平有人铲,你们这样对一个女孩子,眼里还有没有法?”尽管脖子被勒得有些难受,杨若帆还是面无惧色,毫不示弱地瞪着他。

“嘿嘿,给你三分颜色你倒开起染坊来了!老子告诉你,在这里,麦老板就是王法,你他妈的是不是找打啊!老子成全你!”话音未落,领头人就恶狠狠一拳击在杨若帆的鼻子上,杨若帆摔倒在地,黄包车车夫早趁乱走了。

杨若帆这一下捱得不轻,痛得呲牙咧嘴的,他用手背抹了一下鼻子,满手都是血。他不服气地爬了起来,大喝一声,扑上去跟那人扭打在一起。另外两人见状,忙上前帮忙。可怜杨若帆一介书生,又是以三对一,哪禁得住这些五大三粗打手的铁拳铜脚,没几个回合就败下阵来,身上多处挂彩。

花思容见状不妙,眼珠一转,马上扯开嗓子喊——“不好了,警察来了,警察来了!”趁着那几个打手正自心虚左张右望时,用手中的袋子朝离杨若帆最近的那人砸去,然后拉起他就跑。在七弯八拐的小巷里绕了几个圈,才把追赶的三人甩掉。

直到再也听不见追赶他们的脚步声,花思容才敢停下来,左手叉了腰边喘着气边问杨若帆。“先生,你……你……还好吧!”

“你穿着高跟鞋……还跑得那么快,和她一样……她也是,呵,穿着高跟鞋也跑得飞快。”杨若帆答非所问,久久盯着她,像是要看进她的眼睛里去。

她?她是谁,另外一个花思容吗?花思容“嘿”了一声,低下了头。她的心起了微澜,忽然不想反驳他了。奇怪,明明第一次相见,为什么,她会觉得眼前的他那么熟悉呢?她有了一点点恍惚。

“其实,他们不敢对我怎么样……算了,不说这事了。瞧你鼻青脸肿的样,你叫杨若帆是吧,走,我帮你简单包扎一下。”

“嗯,谢谢你,思容,哦不,花小姐。”

“不客气,怎么说你也是为了帮我才弄成这样,不过,我的手重,这会儿街坊邻居都该睡下了,一会包扎的时候你忍着点,别叫得太大声啊!”

“哈哈,好。未雨绸缪,建议花小姐先把我打昏。”

“别贫了,走吧!”

……

昏黄的路灯下,一双人影不停地拉长,缩短,拉长,缩短,始终越不出这些哨兵似的路灯灯光的笼罩。

【二】

“好了。”花思容收拾好药箱,又体贴地倒了一杯热开水,放在杨若帆的面前。

“谢谢你,花小姐。”杨若帆抚着手腕上的绷带,“你的包扎手法很娴熟,是不是……你经常受伤?”

花思容别过脸,很久没有说话。

“对不起,我不该问的。喝一口热茶吧,感觉会好些。”杨若帆把茶杯放在花思容的手里,轻声说。

“你哭了?”

“没,眼睛里进沙了。”

“想哭就哭出来吧,不要憋坏了身子骨。”杨若帆急忙地从裤兜里掏出手绢递出去,看到它皱巴巴的模样,又“哎呀”一声忙不迭地往回收,脸涨得通红,像个大醉蟹。

“呵……”花思容被他的尴尬逗乐,噙着泪光笑了。杨若帆看着梨花带雨的她,一颗心漏跳了半拍。

“也没什么,你要是乐意听,就说给你知道也不妨事。”花思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从旗袍侧襟里抽出手绢,擦了擦眼泪,娓娓道出自己的故事——

父亲母亲就我一个女儿,他们很疼我,十四岁之前我不懂什么叫做烦恼。我喜欢弹琴,他们就特意为我找授课老师,经常在晚饭后叫我弹给他们听……后来,母亲病了,病得很重很重,父亲请了很多有名的医生来诊治,可是他们对母亲的病都束手无策,不久母亲就故去了。再后来,父亲继弦,变得越来越忙,继母对我素来厌憎,有小弟弟之后愈发地不待见我,每每有点半言语上的不顺心,她就用细细的绣花针扎我,伤处看似无异实则轻触即痛得钻心。我从不敢跟父亲提及,唯恐他知晓后会担心难过,每每只能于琴声里寻找慰籍。父亲为人正直,宁折不弯的性子得罪了不少权贵,终于被人诬陷下了狱,冤死在那暗无天日的鬼地方。继母偷偷把房子变卖了,带走了所有值钱的东西,和小弟弟消失得无影无踪。平日里来往的那些人见我上门,也换了副冷漠残酷的嘴脸,为了生存下去,我给人洗过衣裳,当过丫鬟,卖过报……最后,来到了梦巴黎。

她一脸的平静,省略掉全部细节,似乎在说别人的故事。

他认真地听,心潮澎湃。想象得出她这些年一路走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望向她的眼神里掺了钦佩和敬重:“花小姐……”

“嗯,你还是叫我思容吧!好久没有跟人这样畅畅快快地说话了,说出来,心里舒坦多了。”

“思容,会好起来的。”

“会好吗?哈哈,我不知道。”她摇了摇头,自嘲地笑,“别光顾着说我了,也说说你吧!”

杨若帆给花思容讲了一个故事。一个离奇得匪夷所思的故事,一个让人无法相信的故事。

可是花思容说,我信。

他说,如果你将自己生存的这个环境称作时空,那么,在你所无法看见无法感知的某个地方,还有另外一个时空。两个时空是平行的、并存的,彼此并不影响。在这里,所有的东西,也存在于另外的那个时空,只是以不同的状态、不同的性质存在。而他,就来自那个时空。

杨若帆说,在那个时空,也有一个花思容,可爱活泼,聪慧贤淑,是我的未婚妻。

说着,下意识地摩挲着左手无名指上的银质戒指。

花思容莞尔,心却无端泛起几分酸楚。那个时空的花思容纯洁美好,而这个时空的花思容,只是一个于歌舞厅中谋生的风尘女子,无依无靠。她定定地看着杨若帆,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沉默地低下眉,只把手中的丝绢帕子绞呀绞的。

杨若帆凝视着花思容纠结的眉头,忽然心生怜惜,说,花小姐,你会有属于自己的幸福的。或许……你还会遇见这个时空的我。

幸福?这个词……真遥远。花思容忽然有那么一刻想笑,笑不能掌控的自己,笑不能重来的命运。

终于笑不出来,花思容起身往杯子里续茶:“那么杨先生,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杨若帆接过那杯热气腾腾的茶,道了声谢:“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找到你的原因了。我的思容,有块祖传玉石,这块玉石被能工巧匠根据其天然之形雕成了一面镜,在机缘巧合之下,这块玉镜可以带人穿梭时空,移形换影。我无意中启动了它,所以稀里糊涂地就来到了这里。我想,既然思容有这块玉镜,你应该也会有。所以,我那么辛苦地找你,就是希望可以借着它的力量,回到我原来的时空去。”

花思容听得很专注,可是越听眉头皱得越深,当杨若帆讲完之后,她轻叹了一口气:“嗯,前因后果我全明白了。可是,对不起,我并没有你所说的那块神奇的玉镜。”

【三】

杨若帆还是有些虚弱,可能伤在了那群打手的拳脚下。只因他也没有地方好去,花思容便把他留下了,为他做饭洗衣煲汤煎药,精心照顾着。

日子就这样过去,有一种寻常百姓人家特有的平稳安宁。

“好香!”杨若帆吸着鼻子进入厨房,“思容,你在煲什么,在院子里就闻到味道了。”

“这个啊,黄芪大骨汤,”系着花围裙的花思容微微一笑,手下不停,“很滋补,对你的身体有益处。”

“哇,思容你真能干!记得在一本医书上看到过介绍黄芪的内容,它是一种常用中药材,味甘,气微温,无毒,补气,增强免疫力,促进机体代谢,具有补气固表,托毒排脓,敛疮生肌的功效。”杨若帆一口气念出来,然后感觉到自己像小学生背书一样,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皮,冲着花思容嘿嘿一笑。

“既然那么好,待会你就多喝点。”她温婉地笑,“今天又去哪了是吗,最近你老是往外跑。当心着点,这里你人生地不熟的,没事别瞎出去晃悠。”

“我是个穷小子,没人打我的主意,放心吧!”杨若帆神秘兮兮地凑上前,摊开掌心,“思容,你看,这是什么?”

花思容定睛看去,是一支古琴形状的银质镂空发簪,不华丽,却十分雅致,别有风骨。不是没见过价值不菲的宝物,但她对这支简单古朴的簪子却很是喜欢,口里赞出声来:“好漂亮的发簪!”

“它不太值钱,但我保证这支簪子是独一无二的,因为是我专门为你设计的。”杨若帆温厚地笑。

“你?你会设计这个?”

“嗯,在那个时空里,我经营一家珠宝店,店里的很多饰物都是我亲自设计的。”

“哦,原来如此,可是,你在这里举目无亲的,又没有收入,哪来钱打这支银簪?”花思容疑惑。

“这是一种双赢手法——我帮富豪珠宝店打扫卫生兼鉴定宝物,他们给我的酬劳就是为我打这支银簪。思容,你别在意,我觉得值。”

“可是……”

“别可是了,你看,你天天给我煲汤换药的,如果连这个小礼物都不收下,我的心里会过意不去的,我心里过意不去,就会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而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就辜负了你的悉心照顾……”杨若帆忽然狡黠地眨眨眼,假装失落地叹了一口气,“算了,你要是实在不喜欢,我就送给别人去,也免得它时时提醒我送礼的失败。”

“哎呀,好啦好啦,你比对门的刘妈妈都啰嗦,我才说一句,你就弄了这么一大箩筐的废话来,也不嫌累,拿来啦!”她白了他一眼,起身抢过那支小巧精致的簪子。

若帆看着穿了素色家常衣裳的思容,低着头正爱不释手地把玩那只小巧的发簪,二条粗粗的辫子垂着胸前,眉眼间的神情竟是孩子似的雀跃,不觉有些痴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呵呵,逗你的,你喜欢就好。思容,我给你戴上吧!”

“好看吗?”她看着他瞳孔里的自己微笑,心里蓦然隐隐泛起“妆罢低声问夫婿”的忐忑和娇羞。

“质傲清霜色,香含秋露华。”杨若帆点点头赞叹,忽而转脸惊呼,“沸出来了!这汤可以喝了吗,我快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看你馋得!先去摆桌子,一会就好。”她嗔道。

花思容很是喜欢这种感觉,舒适,自在。相处得如此和谐,他们从来没有考究过其中的玄妙。也许是两个时空之间自有一种冥冥中已经注定的东西连接着他和她。这种看不见摸不着却存在的奇妙的东西,是不是就叫做缘分?每当夜深不寐的时候,她总喜欢拿起那支银簪摩挲,然后莫名其妙地红了脸。

花思容在闲暇时,总喜欢让杨若帆讲他和另一个花思容的故事。听他的唇齿间温柔地吐出那个名字:“思容”、“我的思容”、“我家思容”。那么深情缱绻,那么情意绵绵——

“思容喜欢拉着我在春天的小路上一边跑一边笑得格格的”;

“我的思容画技非常高超,曾经代表市参加全国的书画比赛,却因为没有得到第一而大哭了一场”;

“我家思容最喜欢吃三鲜饺子,我带着她吃遍了小城的每一家卖饺子的店”……

“思容……

虽然她知道,他口中、心里的思容都与她无关,可她就是沉迷,在沉迷中幻想着,自己就是那个思容,那个和杨若帆花前月下山盟海誓的思容,那个被人怜惜被人宠爱的思容。

这些平凡女子极易得到的幸福,于她而言,像遥远天边的霞,美而不可触摸,现在忽然因缘际会得到上苍的眷顾,有了体味的机会,即使明知是预支,是透支,她也迷恋得无法自拔。饮鸩止渴,却甘之如饴。

【四】

又是一个五彩霓虹闪烁着暧昧的晚上。梦巴黎处处充斥着艳光,霓裳,笑语。花思容玉指轻拨琴弦,任女儿家的心事在音韵中流淌,浑然忘我。一曲终了,优雅谢幕。这时,侍者用托盘送上一张纸条,指了指麦老板所坐的位置。她点点头,轻移莲步,亭亭玉立地站在麦田面前,恍若一朵风中的水仙。

麦田是上流社会中的风云人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手段极其高明,官场、商场、欢场都吃得开。别以为这样的人就是一脸横肉,脑满肠肥,相反,麦田相貌堂堂,只是那双眼睛里有一丝阴沉,泄出的两道寒光,让人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

此时的麦田微眯双眼,定定地瞧着花思容。这女人来的第一天,他就发现她与众不同。“云想衣裳花想容”,花思容人如其名,国色天香,冰肌玉骨,无须涂脂抹粉,自能艳冠群芳。最难得的是,举手投足之间隐隐有大家风范,不矫揉,不做作,应酬的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麦田的女人不少,但是和她一比都判若云泥。他对她一见钟情,当下便动了想收她为姨太太的心思,这也是花思容在梦巴黎立身而免遭欺侮的原因。只是两年来,花思容没有松口,不动声色地软拒绝,巧妙地周旋着。正因如此,麦田对她反更多了一份敬重,却也更不愿轻易放手了。有个和麦田一直有生意往来的商人也看中了花思容,麦田干脆利落地用自己的方式解决了这件事。曾经有男人喝醉了酒去调戏她,第二天那个人的照片就登在了报纸上,只是消息的题目是“讣告”……

对麦田,花思容的心情是复杂的,一方面,她感激他霸道甚至是极端的保护,另一方面,她不甘就此被圈养。莲香有时也对她循循说,思容你说女人这一辈子,图的是什么?一入欢场深似海,即使洁身自好,也摆脱不了孬下场。依我看,这个麦老板总比那些虚伪的人强些,男人拿我们当花瓶当工具来享乐,唯独不当好女人看,难得他对你有这份心,妹妹,我们已经没得挑了……

花思容从来不回应,总是轻轻巧巧岔开话题——莲香姐你喜欢这个花篮么送你好了,今天你穿的衣裳不错很配你的肤色……

面对麦田的逼视,花思容浅浅一笑,说:“麦老板好。有段日子不见您了,可是贵人出门?如今再一见,您是越发的英气了。”麦田哈哈一笑:“思容你的架子真是大,我专程派人请你,没想到你倒跟小白脸跑了。如果是因为我的手下失礼怠慢了你,让花小姐闹心,你直接告诉我一声就是,我一定好好惩戒他们——不过,别是小姐你不给我面子吧?”

“麦老板您说哪儿的话,得您照顾着,惦记着,是思容的荣幸,思容即使存了心,存的也是万分感激的心,哪敢拂了麦老板的面子呀,至于那个人,不过是我的远房表哥,乡下混不下去了,巴巴地找了来,想找我寻个好点的活,赚几个银子养家,那次实在是个误会,这样吧,我自罚三杯,当是赔罪了,您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大人大量,不会和乡下人一般见识的吧!”花思容不卑不亢,从容应对。

“哈哈,思容弹一手好琴,却也生了一张巧嘴!算啦!对了,这回出门时间不短,在杭州得了个稀罕的小玩意,我估摸着你会喜欢,就带了回来。”麦田大声地笑着,把手往后一伸,站在一边的手下会意,赶紧把一个红缎锦盒恭恭敬敬地放在麦田的手心。

他用眼神暗示她——打开看看。

花思容沉默了。风尘中的女子总免不了受人欺凌,而她除了深深的孤寂、满怀的凄苦之外,却是很少受委屈,大多是托了麦田的福。他的心思她不是不知道,这两年来他一直那么耐心,变着法儿讨她喜欢,送她各种名贵珠宝和稀奇玩意,人心都是肉长的,花思容不是不感动,虽然她一样也没有收下。梦巴黎的姐妹们纷纷说她命好,遇上那么的长情的男人,她却总是摇头。面对那些羡慕、疑惑的眼光,她只有苦笑,为了维持着骨子里仅剩的可怜的卑微的高贵,她苦苦支撑着,一副清高孤傲样。可是,又有谁知道她夜夜风露立中宵,怅吟谁懂女儿心呢……麦田不是她理想的对象,何况,如今又出现了杨若帆。这个笑容清浅、掌心温暖的男子,拨动了她心底的那根情弦,于眉间心上弹奏一曲山高水长。然而他却属于另外一个时空里的花思容。一想起这些,她那千疮百孔的心更加疼痛。麦田财厚权大,对自己势在必得,况且他逼得越来越紧,再抗拒下去,便是不识抬举了,后果……不堪设想。转念想想,这个乱世,自己身世飘零如无根浮萍,风尘女子有个归宿也算是一条光明大道了,还祈求什么呢,其实也没资格祈求。她望望麦田,牙一咬,接过了锦盒,打开。一条玉石项链映入眼帘,再定睛一看,花思容的心漏跳了半拍——那小小的玉石,分明是一块镜的形状。玉镜!

【五】

杨若帆握着那根项链欣喜若狂,他忘形地抱住花思容,嘴里不停地说:“就是它!就是它!我可以回去了!”稍稍平静了一下,他对她说:“思容,谢谢你。”

花思容沉吟良久,惨然一笑:“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杨若帆思忖了一下,说:“后天吧!后天我就回去。”

花思容有些吃惊:“为什么是后天?不是今天,也不是明天?”

杨若帆笑了,还是那么温暖:“明天是思容的生日,我想也应该是你的吧!以后的每一个生日,我都会陪她度过,而陪你,只有这唯一的一次。”

花思容的心一酸,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父母早已不在,记住这个特殊日子的,唯有自己。没有亲人的陪伴,没有朋友的祝福,这生日还有意义吗?所以,她不过生日已经很多年。

桌上红烛摇曳,映着如花笑颜,杨若帆端起酒杯,轻轻地说:“思容,生日快乐。”

花思容在那一瞬眼眶湿润了:“谢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许是饮得太急,竟被呛得咳嗽起来。杨若帆赶紧起身帮她拍拍后背:“慢点喝。”

等她缓过来之后,他用指肚温柔地为她抹去眼角的清泪:“怎么样,好些了吧。”思容抬起头凝神望着近在咫尺的若帆,他的眼睛里分明也有怜惜的,此刻她已经不愿去想这是不是错觉,索性把脸埋在他怀里,先是嘤嘤啜泣,最后嚎啕大哭。她哭得淋漓尽致,似乎要把所有的苦痛一次倾泻出来。杨若帆轻轻搂着她,任她的泪水把前胸打湿。

这夜,花思容把自己最珍视的处子之身献给了他,这个从天而降的男子,她苦苦寻觅苦苦等待苦苦守候而不能拥有的良人。

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

那是她最华丽的成人礼。

他也一度逃避,一度拒绝。可是她用那样的眼神祈求他,说,就当是你给我的报答,好不好?好不好,这样骄傲的女子,这样卑微的语气,他心疼。这个女子,有着和未婚妻一样的容颜,一样的善良,可是她的人生之路,那么泥泞。谁能真正懂她、怜她、爱她呢?

他心中一痛,狠狠地把她抱在怀里。

这一夜,他反反复复地呢喃着:思容,思容,思容。可是,他惦念的,是哪个思容?

当窗外的鸟鸣声开始热闹起来的时候,杨若帆离开了。

房子变得空荡荡的,没有一丝他的痕迹存在,恍若这个人从来都不曾出现。

犹如一场春梦,梦醒了无痕。

可是梳妆镜前躺着的那支银质琴簪,分明又在提醒她——

这个梦那么真实,而刻骨铭心的痛,那么真切。

【六】

一周后。

花思容淡扫蛾眉,为麦田披上了嫁衣,那支琴状银簪被她小心翼翼放到首饰盒的最底层,随她嫁到麦家。

当晚的宴席,妆容精致的花思容成为全场的焦点,作为定情信物的玉镜项链在她脖子上流光溢彩,衬得她更加肤白若雪,清丽脱俗。麦田不算亏待她,除了正室的名分,他什么都给了她。还做足了排场,让她风光出嫁。这场婚礼隆重到奢靡,成为近十年来的独一份,多年后还被人们所津津乐道。

丰盛的酒席上,宾客盈门,觥筹交错。新郎麦田精诚所至最终抱得美人归,神色间尽是意气风发,志得意满,花思容跟在他身后,逐一去敬酒,笑容越来越僵硬。

突然,不知道哪里传来一阵嘈杂声,然后酒席开始混乱,随着一声枪响,宾客们私下逃散。

花思容愕然,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眼前胡子拉碴衣裳破旧的男子。只见他双手颤巍巍地端着枪,眼里满是受伤,低吼着:“麦田,麦田你这个混蛋!你这个奸商!害得我父亲破产,还狼心狗肺地杀了他,我杨若帆现在要为父亲报仇!出来!你出来!”

杨——若——帆!

这个时空的杨若帆!

“杨若帆”,这三个字,如针,比针还尖,如锤,比锤还重,如刀,比刀还利,一下一下,刺着她、敲着她、割着她,她的心碎了。她就这样望着他,望着他走近,再走近,而后陌路人一样走过她身边。她眼前忽然闪现出了很多画面:急急拉住她手的杨若帆,向打手挥动拳头的杨若帆,说她穿高跟鞋也跑得飞快的杨若帆,乖乖吃药的杨若帆,讲故事给她听的杨若帆,为她祝贺生日的杨若帆,缠绵时喃喃叫她名字的杨若帆……她看见麦田的手下拔出了枪,对准了这个杨若帆。

她毫不犹豫地扑了过去。

砰——

一声枪响,世界开始安静。

花思容的前胸被子弹洞穿,鲜血顿时染红了洁白的婚纱,好似雪地里开出的梅,那么美丽,那么娇艳,也那么绝望。

“不!”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麦田冲了过来,扶住了倒下的花思容:“为什么?为什么!”

“麦田……我从来没有求过人,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求你……不要为难……杨……杨若帆,好吗?”花思容脸上慢慢失去了血色。

“你这个傻瓜!你怎么那么傻啊!思容你撑着点,我这就送你去医院,找最好的医生!”

“没……没用了。”花思容艰难地转过脸,对被眼前的变故吓得愣在一边发呆的杨若帆说,“你……回去好好……过日子吧。请……一定记住我,我……我叫……”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还没来得及把名字说出来,一缕香魂就飘飘悠悠,离开了这副苦难重重的躯壳,再不用体味人间的冷暖,红尘的爱恨。

就在花思容的眼眸合上的同时,她胸前的玉镜也失去了光彩,变得黯淡无光。

【七】

杨若帆怎么会不记住她。他早就见过她,许多次。

梦巴黎那最忧伤的眼神,最低沉的袅娜,最内敛的风情。

她卖艺不卖身,犹如一株出尘不染的青莲,暗香浮动。一曲琴音,秋风月韵,指尖轻拨,飞絮飞花。

花思容。

她的名字,她的容颜,她的风采,她的清高,一直都在他的眼里。但是,他却一直躲在小小的角落里,看着她蹙眉,看着她展颜,看着她弹琴,看着她离去,而始终不敢走出来,轻轻对她说一声:“你好,我是杨若帆。”

叹!红尘婆娑,有一种花开花落,在季节之上,有一种相惜相忘,在时空之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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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自在飞花如梦点评:

一段凄婉的爱情,梦断回肠,让人感动,让人叹息。谁说欢场女子无情,只是未到用情最深处。爱,是人的天性,广博,无私,爱与被爱,都是一种幸福,而爱的力量又是无限的,爱一个人,会为一个人付出所有,包括生命。小说语言流畅,情节引人入胜,不错的小说。精华共赏。

文章评论共[18]个
自在飞花如梦-评论

小说语言娴熟,情节动人,情感真挚,不错,不错。问候作者了。at:2011年04月14日 下午3:13

秋梧飘絮-回复谢谢主编。你的留评我很喜欢。问好 at:2011年04月20日 中午12:48

美泉-评论

先占个板凳,再细细品读……at:2011年04月14日 下午3:33

秋梧飘絮-回复谢谢美泉关注。:) at:2011年04月20日 中午12:49

轩程-评论

喜欢得紧的小说!!at:2011年04月14日 下午3:53

秋梧飘絮-回复感谢得紧的轩的评论!! at:2011年04月20日 中午12:49

一泓清水-评论

欣赏朋友佳作,问好了!at:2011年04月14日 下午4:28

秋梧飘絮-回复对清水不陌生~~~ at:2011年04月20日 中午12:50

文清-评论

问好朋友!晴天,雨天,阴天,愿你快乐每一天!at:2011年04月14日 晚上8:34

秋梧飘絮-回复把快乐打包,快递给你,有限期是,永远。文清,问好。 at:2011年04月20日 中午12:51

归燕-评论

欣赏佳作,问好作者。at:2011年04月15日 中午2:24

秋梧飘絮-回复感谢,也问好。 at:2011年04月20日 中午12:50

水做的月亮-评论

一段跨越时空的爱恋,一段凄楚的爱情,令人感动,令人惋惜与叹息。作者行文的娴熟令读者叹为观止。欣赏并问好作者!at:2011年04月15日 下午4:15

秋梧飘絮-回复月亮是个感性的女子,问好。 at:2011年04月20日 中午12:52

绍庆-评论

拜读佳作,问候朋友!~(:012)at:2011年04月15日 下午6:32

秋梧飘絮-回复谢谢,也问好你。 at:2011年04月20日 中午12:53

逸萍-评论

好精致的故事,美!at:2011年04月16日 中午2:35

秋梧飘絮-回复谢谢逸萍的关注,问好。 at:2011年04月20日 中午12: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