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个乡村的人讲着各种各样的话,他们不是一个姓氏的聚居,而是来自好几个省市的移民,这些人组合在一起,落成了一个新的村庄,这个村庄里,有一部分的本土居民,但是他们的日子并没有过得比这些移民好。
来自各省市的移民们,按照他们的爱好和习俗散落在各个角落,有喜欢山脚的,便在山脚下造了一动茅屋住下来,一家几口养鸡养鸭养猪养牛的过起生活来;有喜欢河流的,便在河流边上搭起房子住起来,夏天捕鱼冬天放鸭的,倒也过得其乐融融起来。
我家选了个靠山傍水的地方住下来,算得上是风水宝地了。我家在小河边住下的时候,还没有我,也没有我的弟弟和妹妹,那时候只有爸爸和奶奶,妈妈也还没有嫁到我家来。
我出生的时候正好天上下了点点雨,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的傍晚,太阳的余威还没有消散尽,爸爸刚从田里插秧回来,我就迫不及待的出了娘胎。也许是那点雨带来的清凉,那一声啼哭,响彻了整个小屋,欢笑声,祝贺声,让这个小茅屋里充满了欢笑。在我还不会睁眼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的到来,给这个新的家庭带来了无尽的欢乐。
那是双抢季节,我的出生给原本就手忙脚乱的家庭带来了更多的忙乱,爸爸出了要下地干活之外还要回来照顾妈妈和我。也许因为我是他们第一个孩子,所以,尽管很累很忙,爸爸还是很疼我,回来会亲亲我再去洗澡吃饭。
后来,在某一个夜晚,当大家都忙完了,妈妈也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繁星满天,是个很好的夜晚。爷爷说,给孩子取个名字吧,奶奶说是该取个名字了,要上户口呢。爸爸不知道说什么好,让爷爷取,爷爷说,既然是插秧的时候生的,就叫秧子吧,以后也像秧苗一样,容易生长。这样,世界上就多了一个叫潘秧的女孩子。
紧接着不到几年的时光,我便有了两个妹妹,那时候我四岁,小妹妹还在喝娘的奶,我便开始懂事了,懂得要照顾好大妹妹,因为妈妈没有时间管我们姐妹俩。有时候我带着妹妹去拾点柴火,妹妹是下雪的时候出生的,我总是像个大人一样叫她,雪,过来,这里有很多柴火,我们捡回去;雪,你乖,妈妈在忙呢,姐姐跟你玩;雪,你不要乱跑,外面有老虎会吃人的。
雪是个可爱的小姑娘,她会叫着姐姐说,姐姐,我们去玩煮饭吧,然后把家里破旧的锅瓦瓢盆拿出来,背在身上,拿到荒地上去玩,拿一把小刀,把从树上摘下来的新鲜嫩绿的叶子,切得细细的当菜吃,红红的树叶,绿绿的树叶,黄色的树叶,都是她的菜,然后抓一点细细沙子撒进去当成是盐,一边撒,一边跟秧子说,姐姐,你看这么多盐够了吗?会不会太咸呢?姐姐你说好不好吃啊?爸爸会不会喜欢啊?
有时候我看着雪很认真的玩这个游戏的时候会发呆,妹妹头上黄黄的几根头发在风中飘啊飘,偶尔擦一把脸,留在上面的泥巴混合着鼻涕,脏兮兮的却又让人忍不住怜爱。有时候我会去帮妹妹擦一把脸上的泥,有时候也会去和妹妹一起玩那些小孩玩的游戏。这些游戏有时候还是很好玩的,那时候没有别的游戏可以玩,也没有和我们这么大小的孩子一起玩,只有我们一起,在荒地上跑,玩过家家的游戏。
父母很放心的让我们姐妹俩到后面乱跑,只是叮嘱我们不要到河边去,到了吃饭的时间要自己回来。后面那一片还没有开垦过的荒地,是我们小时候的乐园,那时候妹妹三岁,我四岁半,那时候我不知道,在不久以后,那个小时候我看着都很怜爱的妹妹会离开我很多很多年。
那一年,爸爸妈妈从河里捡了很多石头上来,准备加盖几间房子,因为家里的人口越来越多了,对房屋有了更多的需求。
在湖南的叔公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年来了我家。湖南在哪里,我不知道,只知道那是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是自己祖宗住的地方,现在叔公住在那里,那里有很多好吃的东西,有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苹果和香蕉,有我很想吃但是买不到的方便面,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那个东西是方便面,只知道放在开水里泡泡就可以吃,味道很特别。
那时候我才知道,奶奶一包方便面要掰成四块,然后给我和雪各一块,用一个大碗,泡一碗水在里面,把那小块的方便面放进去。奶奶说,不要去动它,等过几分钟就会变成很多,就可以吃了,跟家里常吃的那种挂面是不一样的。那种诱人的香味总是让我蠢蠢欲动,总是想拿筷子去搅动一下,但是奶奶很严厉的制止我。雪在哭闹纠缠中弄掉了她那半块方便面,而我的,在泡了十几分钟之后,等开水都凉了,也没看见面发起来,还是那样一块面,飘在一碗水上,没有任何变化。小心翼翼的挑了一根吃到嘴里,也完全没有美味的感觉,只觉得软绵绵,不知道什么味道。把筷子一丢,就走了。后来才明白,为什么一点味道没有,那些料包,我就没有放半点,因为奶奶根本就没有给我任何东西,只有那四分之一块面。其他的都去了大姑家和小姑家,大姑家有四个表哥,小姑家有两个表弟一个表妹。
奶奶最不疼的要算我和雪,还有小妹妹辞。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我和雪的名字还像女孩子的名字,而小妹妹叫那样一个名字,一点都不像是个女孩子。长大了才知道,原来家里已经生了三个女孩子了,实在是想要生个儿子想得很,奶奶说,跟观音菩萨说辞了这个女孩子不要了,希望送子观音送个儿子给咱家,不能没后啊,后来我想,还不如叫招弟得好。
这些记忆,我还不是很清晰,那个时候我还太小了,我知道,大人们都在打着各种算盘,想儿子都想疯了,可是家里已经有三个女孩了,按照规定,是不能再生小孩的,那叫超生。那时候,奶奶说要把小妹妹送人,可是小妹妹还在吃奶,谁也不想要她,大姑家里没有女孩,可是他们也不想要小妹妹,小时候的小妹妹长得黑黑的,一点也不好看,大家都说这孩子是不是从煤堆里挖出来的啊。后来我和小妹妹吵架的时候,我总是骂她说不是妈妈生的,是煤堆里捡的,不然怎么这么黑呢。
后来不知道谁发现,大妹妹雪长得又可爱又乖巧,大家都喜欢了,这个也说愿意领养,那个也愿意领养,可是爸爸却谁也没舍得给,因为这三个孩子里面,就大妹妹长得最像爸爸了,爸爸舍不得。那时候我想,是不是爸爸不喜欢我呢。
“秧子,你个死丫头在想什么?”奶奶在喊我,“你看锅里的菜都烧糊了。你这是学做菜还是糟蹋菜呢?不会做就过来烧火。”
哦,我乖乖的走过去,我知道奶奶不喜欢我,也不喜欢雪,更不喜欢辞,谁叫我们是女孩子呢。可是女孩子有什么不好,雪多漂亮啊,辞多黑啊。我想想,又笑起来了。
“你还笑呢,火太小了,我怎么烧菜?”奶奶在吼了,这个厉害的中老年妇女真讨厌,等我长大了一定不孝敬她,我给雪买好吃的,给辞买好吃的,一点都不给她吃。
“好熏的烟啊,奶奶,我烧不着这个火。”我收回正在胡思乱想的思绪,擦着脸上被熏出来的眼泪,很快,脸就成了花了了,黑黑的到处都是。
“就笨死你个死丫头吧,五岁的人都不会烧火,你说你有什么用?”奶奶数落我,把我推到一边去。然后自己抽了一把柴火放进灶膛里,用火钳通了通,火苗子就哗哗的燃起来了,那火光真好看啊,锅里的菜也开始滋滋的响起了,很快就香味四溢了。
“什么事都不会干,就到一边呆着去,别在这捣乱,看着你妹妹。看你能干什么,一个臭丫头片子,长大了还不是别人家的,18岁就把你嫁了,别呆在家里吃了粮食。能有什么用?”奶奶一直在唠叨,她烧菜,她烧火,她唠叨我。
我很委屈,眼泪哗啦啦的掉下来,一直以来我就知道奶奶不喜欢我们姐妹三个,她看我们是眼中钉,肉中刺,因为我们三个,村里不准妈妈再生孩子了。对于她来说,是我们三个,让潘家断了香火。我站在灶台旁边,一动也不敢动,奶奶不会打我,但是她会说很难听的话。
她会说,你个没用的,给我到一边去,你妈那个不会生儿子的,就会生你们这些个没用的,我听多好多次了,她真的不喜欢我们。奶奶喜欢大姑家的那几个表哥,他们都比我大,他们都长得很强壮,他们都很坏,会趁爸妈不在的时候打我和雪,还不准我告诉爸爸,如果说了,肯定要再揍我们的,四个表哥就像土匪一样凶恶。
“哭什么哭?我们都还没死呢。”看着我掉眼泪,奶奶在凶我,“就知道哭,除了哭你还会干什么?再哭看我不揍你?”她恐吓我,拿了毛巾擦了我脸上的泪水和黑灰,她不想妈妈看到我这个样子,毕竟有一天她会老,还要妈妈养活她,可是她不在乎我,因为我迟早要嫁出去的。
其实我知道奶奶不喜欢我,我一直就知道,所以我主动要去帮忙做事,我想学会炒菜,学会煮饭,这样,以后我就能帮忙干活了,可是灶台太高了,我够不着,锅太大了,不小心自己都会掉进去,火太难烧了,总是冒烟,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他们手里,这些都很好弄,我总是弄不好。难怪奶奶说我没用,也许我真的没用呢。
爷爷其实挺疼我们三个,他说,就算是女孩,那也是自家的孩子,外甥那终究是别人家的,是男孩子也没用。爷爷说,秧子,你要好好学习,以后长大了才有出息,给爷爷买烟,爷爷说,雪,你要乖,爷爷疼你,爷爷说,辞,你要多吃饭,长大了爷爷带你去挖煤,这是逗她,可是爷爷比奶奶喜欢我们,看见河里好看的石头,他会捡一块回来给我们玩,荆棘的嫩芽长长了,他会摘一把回来给我们当零食,那是我们最喜欢吃的东西了,真的是很美味啊。
“你知道吗?你爷爷从来不摘那个东西给我们吃,他摘的又长又嫩,他只给你们三个吃。”小表哥说 这个话的时候已经三十岁了,他酸酸的,很嫉妒小时候的我们。
“现在你还吃吗?”我笑笑的问他。
“不吃了,现在谁还吃那个东西啊。什么好东西没吃过。倒回去二十年,我就吃。记得小时候我们整天在外面找这个东西吃,把衣服都挂坏了吗?”小表哥开始回忆,每次跟我qq,表哥都会去回忆,小时候的生活,让他记忆深刻。
小表哥比我大两岁,算是四个表哥里面稍微好一点点的,他也欺负我们三个,不过没有三表哥心狠,总是偷偷的掐我们。
湖南来的叔公要回去了,他说,你们家这么多小孩,家境又这样艰难,我把雪带过去养几年,过几年你们生活条件好了,你们再来接吧。
爸爸说这个主意好,因为他实在舍不得把雪送给别人去养。
我坐在爸爸的自行车后座上,把叔公和雪送上了汽车。雪一点都不害怕,紧紧的抱着叔公的脖子,叔公说,秧子,你是个好姑娘,等你长大了,叔公再来看你。
我说好,因为叔公来了,就会带苹果和香蕉来,那是我和妹妹平时吃不到的东西。
呆了一会儿,汽车要开了,我看不到雪和叔公,回头看了爸爸一眼:“爸爸,你怎么哭了?”我看到爸爸满眼都是泪水。
爸爸说,我没有哭,只是风沙迷了眼睛。很多年以后,我问爸爸,那天为什么哭,爸爸说:“不知道,就是忽然觉得心里难过,可没想过把你妹妹送人。”
听了这话,我便浅浅的笑,我们谁都没想到,妹妹到了湖南以后,有一对结婚多年没生孩子的夫妻喜欢上了她,死缠烂打的跟叔公要了去,而妹妹竟然也很开心的去了,她在那家过得很好,比我们小时候都要幸福,爸爸去接的时候她也不肯跟着回来。
爸爸说:“也许,那孩子注定就不是我们家的。”
-全文完-
▷ 进入肖潇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