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只如初见]再见琪安步轻离

发表于-2011年04月17日 中午1:55评论-19条

这天早上,柳镇的成衣铺掌柜刘奎生早早就卸下了店门木板,然而,或许是因为天上下着雨的缘故,直到晌午过后,还是没有一位顾客走进光线昏暗的店门。

一个也没有。

刘奎生的手指略显臃肿,然而拨弄起算盘来,却是整个柳镇上最灵活的一个。此刻的刘奎生正在盘算着上个月的旧账,算盘噼里啪啦地响着,在这种阴雨天气里,显出一种别致的韵律。刘奎生的另一只手不时地抚摸柜台上一把裁缝用的木尺,木尺年代久远,散发着圆润而晦涩的光。

没有人来打扰他,也许这样正好,好让他安心地把这点账目盘算清楚。

就在这时,门口的光线忽地一暗,接着又亮了起来,甚至比原本还要亮。进来的是一个女人,或者说是姑娘更合适。刘奎生在柳镇上生活了五十五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女子,那么年轻漂亮,那么妖艳妩媚。姑娘的身上穿的大概是遥远的大上海才时兴的蓝底红花旗袍,刘奎生从外地的生意伙伴嘴里听说过这种东西。刘奎生想问她是不是来找什么亲戚,因为走进店门的漂亮姑娘东张西望,像是一个调皮的邻家小孩儿。

这个时候,刘奎生已经完全忘了自己的成衣铺生意。

“老板,你这里有什么好看的料子没?我想做件新衣服。”姑娘的声音清脆而娇媚,带着浓重的吴淞口音。

“有,有,有……姑娘您随便看,看上哪样,我就给您量尺寸。”刘奎生的声音里有一贯的谦卑,亦有平时所没有的惶恐和兴奋。

那是奇怪的一天,雨一直不停,而整整一天,刘奎生的店铺里仅仅来了一位漂亮的外地姑娘,不多不少。从晌午过后,刘奎生就一直陪着这位姑娘挑选布料,直到天色渐渐黯淡下来。刘奎生甚至站在旁边打起了盹儿。

“好了,就这个了。老板,你这里的料子都太陈旧,要进些新鲜货才好……”姑娘忍不住地抱怨。

“小本儿买卖,小本买卖……”刘奎生突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好,被无辜占用了这么一下午的时间,他居然一点儿也没有要生气的意思。为姑娘量好尺寸,送姑娘出门,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最后一眼,刘奎生以为是自己老眼昏花了。因为,他分明看到那位姑娘的白色旗袍下摆和下面的一截穿着高跟鞋的纤细腿脚,悠忽一闪,就消失在马车门里面了。

那种白,有些苍凉,耀眼却没有热度,而下午天色尚好时,他记得这位姑娘是穿着蓝底儿红花旗袍的,更奇怪的是,柳镇哪儿来的马车?刘奎生仿佛一只看见了山鹰翅膀的兔子一样,莫名心惊肉跳起来。

“老板,衣服做好了请替我送到张府,就说,是琪安小姐的。”姑娘临走时,交了订金,就只这么对刘奎生嘱咐了一句。这是上海那种大城市才有的派头,在柳镇上,从来都只是顾客自己来拿衣服的。但是刘奎生还是谨小慎微地应承下了。

张府……马车。

好在刘奎生的记性并不太差,但是这种记忆对于这个老实巴交的成衣铺老板来说,并不愉快。柳镇上唯一能称得上是张府的地方,就是张破天张老爷的府第。那么,这辆马车无疑就是张府的了。刘奎生几乎已经忘了,张府还有辆马车,因为那辆马车已经整整五年没有出现在柳镇了。

五年前,独眼刀疤脸的张破天就是乘着这辆马车来到柳镇的。刘奎生以为,那辆马车已经在某个角落里发霉腐烂,或者被人劈了当柴烧。但是他万万没想到,这辆马车会随着这个莫名其妙的外地姑娘一起,再次明目张胆地出现在柳镇。

五年前的柳镇并不太平,还能看见鸡飞狗跳、散乱的阳光和飞舞的灰尘,而自从张破天杀了欺男霸女的贺兰英一家之后,柳镇上就只剩下了幽静,仿佛一口古井,爬满了潮湿的青苔。

贺兰英一家的尸首被悬挂在南河外的大柳树上,整整三天。事后有人回忆说,南河的水都是血红血红的。张破天得到了官方的默许,并且因此承接了贺兰英的所有家财。张破天终止了贺兰英一家的欺霸行为,但是换了新主人的府第却让柳镇人更加视为雷池。

五年来,冷血的张老爷从来都没有走出过自己的府第。因为包括成衣铺老板刘奎生在内的大多数柳镇人,都只见过张老爷一面。

那天一样下着雨,本来在店铺里挑选布料的顾客们都一窝蜂似地跑到了街道边的屋檐下,跟着跑出来的刘奎生听见雨水里像是鸭掌拍打地面的声音,那是光着脚丫奔跑的孩子。紧接着,刘奎生就看见了那辆神秘的马车,车厢上的红漆有些剥落了,车辕上被雨水浸泡的木质显现出霉变的斑点。

柳镇上从来没有过马车,或许有过,但那时候刘奎生还没出生。刘奎生睁大了眼睛,马车走到刘奎生右前方时,稍微放慢了速度,从车厢的帘子里冒出一个独眼刀疤脸的脑袋,把刘奎生吓了一跳。

但是紧接着,刘奎生却莫名兴奋起来,他试图追着马车紧走了两步,围观的人群让他迈不开脚。就在这时,那个独眼刀疤脸的脑袋回头看了一眼,那是如刀子一般凶狠的目光,刘奎生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突然被冻结了起来,脚步就那么顿住了。

刘奎生晃了晃脑袋,看了看周围一脸茫然的人群,背起手准备往回走了。身后的马车声音越来越远,屋檐上一滴冰凉的雨水打在刘奎生的额头上,刘奎生用周围人都听不见的声音嘀咕着:“怎么可能,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柳镇人……”

柳镇的下雨天气并不多,然而一旦下起来,就好像不会停下来的样子,五年前是,现在还是。刘奎生走到后院看了看古井里的水,明晃晃的一团影子,快要逼近井口。水,又涨上来不少。

刘奎生像平常一样炒了一盘青豆角,外加一盘酸菜,熬了细细的粥,就准备上楼叫老伴儿下楼吃饭了,或者还得把饭盛好了送到床上。刘奎生老伴儿的这种情况是老毛病了,一到雨天,浑身酸疼,胃也不好。

这个夜晚静得异常,甚至连外面雨点的声音也消失了,刘奎生走过厅堂楼梯口时,抬头看了头顶楼板一眼,有巨大的蜘蛛网的影子在灯影里轻微晃动,不知道什么时候,楼板上被人画上了一块蝴蝶形状的黑色印记。

刘奎生走上楼梯几步,下意识地又回头看了一眼,赫然发现楼板上那块黑色蝴蝶印记已经改变了形状,慢慢浸染开来。或许,只是错觉。

直到走进卧室之前,刘奎生依然觉得今天和往常一样,没有太大区别。卧室里一片黑暗,刘奎生唤了几声,没有应答,老伴儿也许是睡着了。摸索着,他点亮了床头的油灯,虽然有了光亮,刘奎生依然看不太清楚,他伸手去被窝里摸了摸,摸到一把生硬的剪刀。

刘奎生的老婆死了。

前来帮忙送灵的人,都觉得刘奎生的女人死得太过怪异,刘奎生老婆的眼睛上插这一把剪刀,刀锋深没进女人干枯的脑腔,右手的腕上有一道不太深的割痕。刘奎生到被窝里去摸索的时候,女人垂在床沿的右手还在慢慢淌血,血沾染上了刘奎生灰白色的长衫。粘稠的血液在楼板上蜿蜒,在低洼处汇聚,然后慢慢渗透下去。

第二天,刘奎生的家里挤满了邻居和亲戚,所有人都看到刘奎生依然穿着那件染血的灰白色长衫,对每一个前来表示关心问候的人面带悲戚地微笑。当然,如果你抬头,你也能看到楼板上那滩已经干涸的暗红血渍。

前门街的王寡妇是柳镇上有名的热心肠,嗓门也响亮。此时,她送来了五斤豆腐,隔着三五个人就朝刘奎生嚷嚷:“刘掌柜,别太伤心。我就知道你这人开朗,听说你儿子死在了上海时,你也没怎么伤心过。以后的日子盼头还多着呢……”

没等王寡妇的声音落定,就有人高声喊了一嗓子:“那以后,你们两家就凑一起过呗!”人群中一阵轻声哄笑,然后重归寂静无声。

出丧的时辰定在酉时,午饭过后,天竟然慢慢晴了,送灵的人也活跃了不少。要是雨不停,送灵上山就要走夜路,虽然路程并不远。匆忙看下来的墓地,就在南河湾的坝上,和贺兰英一家的群冢遥遥相望。

酉时刚过,柳镇上突兀地响起了锣鼓锁啦的响声,习惯早早安歇的狗都不安地吠叫起来,有夜鸟在空中快速低掠。半夜时分,柳镇终于恢复了往常的安静,南河湾的方向,遥遥的一点墓灯,像是一只不眠人的眼睛,一直燃到了天明。

第二天,成衣铺掌柜刘奎生依然起得很早,虽然说是死了女人,要停业三天。柳镇并不大,刘奎生很快就沿着紫石街走出了南门,然后就看见了凄凉的南河。河边的大柳树已经被人砍掉了,又长出了许多新的柳树,树上有已经干枯的断枝,在凉风里轻轻颤抖。而其它的枝桠上,却已经突起了无数颗青绿的嫩芽。

刘奎生看了一会儿刚刚发芽的柳树,又看了看臂膀上的黑纱,转身往回走了。刘奎生走得很快,像是有人在背后追赶着。刘奎生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他感觉自己快要出不过气来。

转过街角,刘奎生看见了成衣铺的店门,紧闭着,有一个白衣女子,快速离去,消失在另一个巷口。

“是琪安小姐么?她是来拿衣服的?”刘奎生只能自己问自己,因为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白衣女子隐入巷口,疾走几步,停了下来,紧接着又拐入左边的一条巷子。在光线昏暗的巷子里,她感觉到黑暗里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在盯着她,或许,那只是一只等待捕食的猫。

终于走出了漫长的巷道,她似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白衣女子的眼前是一座有些低矮的门楼,上面的瓦盖已经有些残破了,几道爬山藤从外面绕过墙头爬进了院内。唯一能显示这座宅第威严的,就是门口那一对已经分不出颜色的石狮子了。因为失去了引人注目的颜色,反而散发出一种古拙的气息,摄人心魄。

走进门楼,是一片三进的院落,台阶场院里都被打扫得很干净,有青衣垂髻的丫头从侧门走了过来,恭恭敬敬地走到白衣女子跟前温声说:“琪安小姐回来了,太太嘱咐让您回来了就过去一趟。”

巳时已过,空气里还飘荡着早饭遗留下来的食物香气,墙角的一株腊梅长势很好,白衣女子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沿着回廊,白衣女子要去的正是东厢房,太太居住的地方。从进张府到现在,这是她和太太的第二次见面。

第一次见面是在她刚进张府的那天下午,十三天之前。

一个月前的一天下午,张破天正在上房里午睡,下人传进来一封长信,信是从上海来的。信似乎很长,所以张破天看了很久。那天的晚饭,只有下人们聚在一起吃,而老爷和太太则在会客厅里商议着什么,没有人知道会客厅的灯是什么时候熄灭的。在下人们的印象里,太太和老爷已经很长时间不曾见面了。

十三天前,张府负责打扫的下人打开府门,就看见府门前站着一位穿白底蓝花儿旗袍的姑娘。那天的太阳被厚厚的云层遮住了,有些沉闷,但并未下雨,然而姑娘却打着伞,油纸伞的红色似乎有些陈旧,仿佛淡漠的血色。打着伞的姑娘对跟在身后的船家说:“船家,我到了,真是谢谢你。这是一些小费,不成敬意,还望笑纳。”灰白头发的船家接过姑娘手里的一叠洋钞,说了几句客气就转身走了。

开门的下人与撑伞的姑娘一起目送船家远去,然后看到撑伞姑娘回过头来微笑着对自己说:“这位大叔,麻烦通报一声,就说,上海的琪安小姐来了。”

这位姑娘笑得真好看,赶去通报的下人突然想不起匆忙转身间把扫帚放在哪儿了,待会儿还得回去仔细找找。

那天下午,张府迎来第一次全体大聚会,主人和仆人都聚在会客厅里里外外。这样一来,就没有人还会不知道,从上海来了一位姑娘。

张老爷和太太在主位上正襟危坐,而上海来的姑娘则在侧首席上低眉顺眼,仆人们也没人敢在这个时候说话。

终于张老爷忍不住了,站起身来说:“你们两个女人先聊,我去前院转转。”

张老爷一走,两个女人脸上的神色就开始活跃起来。于是,下人们听到了一段非常有趣但又猜不透意思的对话。

“你从上海来?”太太的眼里,没有任何感情。

“是。我听说你以前是土匪的压寨夫人?”姑娘的脸扬起来,有了莫名的微笑。

“你可真了不起,刚到这儿,就好像把什么都摸得一清二楚了。”太太的眼里突然有了怨毒。

“谢谢太太夸奖。不过以后有得罪太太的地方,还请太太多多包涵。”姑娘却好像不以为意。

“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彼此彼此。”太太的怒意似乎随着这句话慢慢平息下去了。

“老爷没和你说么?他是准备娶我的。不然,我也不能来吖。”姑娘的话,让偷听的仆人们心里一惊。

此后,偌大的会客厅,再也没有一点儿声响。

这是十三天前的那个下午,她和太太的对话。从她告诉太太,老爷要娶小的消息之后,她们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此时,她正在回忆,那天自己应该没有说错什么话。那么,这个老女人现在叫自己前去又是为了什么?

“妹妹来了?”太太的声音还像平时一样沉稳。

“哟,太太,你这改口改得真利索,我还有点儿不习惯呢!”她压住嗓门儿,故作娇态。

“你真的要嫁给他?”太太话锋一转,直奔正题。

“是。”她的口气不容置疑,却掺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四年前,我怀了他的孩子,但好像那团血肉根本与他无关。因为难产,我差点儿死了。他只到我房里来看过我一眼,然后就再也没来过。永远都不来了……”太太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下去,慢慢变成叹息。

“孩子呢?”

“自然是死了。”

“你为什么要嫁给他?”

“我来这里之前,还特意去见了刘奎生的女人……”

“我不明白……”

“其实,我不叫琪安。琪安只是我的表姐……”

“什么?”

“八年前,他在上海并没有死……”

“我不明白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也很恨他吧?不如,我们联手杀了他?”眼前的上海姑娘瞳孔里满是冷酷的笑意。

“你真是个疯子!”

“其实,你真的很可怜,在他身边这么几年,对他一点儿都不了解……他怎么可能,是你的男人!”

太太突然发现,其实这个大上海来的姑娘一点儿也不漂亮,简直比土匪还要凶恶十倍。她得让她马上离开这间房子。

所有的下人都听见从东厢房里传出太太歇斯底里的喊叫——“你是个疯子,你这个疯子,离我远点儿!滚,给我滚!”

谷雨过后的第三天,张破天张老爷的纳妾典礼如期举行。婚礼上有柳镇人从来没有见过的大上海的做派,但是除了张老爷和那位琪安小姐,没有人能懂得这些,所以场面总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在婚礼上,所有观礼的人都为新娘子捏了一把汗,因为她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地掀掉了张破天张老爷脸上的眼罩。失去眼珠的眼眶像是一颗恶瘤,张老爷的脸上是错愕的表情,像极了一个遭人戏弄的小丑。

最后,是琪安小姐亲自把眼罩给张老爷戴上的,并且还在张老爷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张老爷的脸上始终没有表现出愤怒,没人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有人猜测,这个狐媚女子,说不定就是深山跑出来的千年狐精,不然怎么能把冷血的张老爷收拾得服服帖帖。

这种猜测很快得到证实,第二天早起的下人们在院子里碰见张老爷的时候,看见了张老爷脖子到耳后新添的几道深深抓痕。而新任的二太太睡到午饭后才起床。

此后,每天晚上,张老爷必定要去二太太的西厢房过夜。这在张府是从来没有过的,在下人们眼里从不好女色的张老爷竟然被勾走了魂儿。

五月初五,阳气上升,那一天的端午饭吃得人昏昏欲睡,琪安在西厢房里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大上海,见到了失踪多年的表姐。表姐还是那般温良端淑,是天底下最好的姐姐,最好的母亲。她愿意表姐把自己轻轻搂在怀里,柔声叫自己‘可儿’。她只想永远做她的乖妹妹、永远做她的小女儿,永远爱她。她和她那么像,仿佛同体共生。

可表姐却爱上了另外一个男人,一个从乡下来的蠢男人,并且还为他生了孩子。

没有人知道,她的心在淌血。她感觉自己像是被人糟蹋了一样难过,她能感觉到压在身上的男人粗重的呼吸声,泪水横溢。

从梦中醒来,她睁眼看见了一张俯视着自己的脸,眼神疲惫而虚弱。身上的男人依旧没有停止,她看着他,然后手掌在男人后背上轻柔地游走。

“这大白天的,你就不怕被下人看到?”二太太的眼神浮现出诡异的笑意。

身上的男人没有说话,二太太接着又问了一句:“我和琪安相比,哪个更好?”,声音娇媚沙哑。

男人有些错愕:“你不就是琪安吗?”

二太太还是笑着,轻轻地摇头:“不,我不是琪安。你忘了?她救了你,还为你生了孩子,但你却抛弃了她。”

二太太感觉到身上的男人身体像是被什么东西抽干了一般,迅速枯萎衰竭。她眼中的笑意更盛,接着说:“看来,你是真的失去了记忆。八年前,我表姐救了你,你就不该忘了她。你以为,你逃得掉?”

这个叫张破天的男人,立刻抽身而退,像是被一只剧毒的蝎子蛰了一口。但他并没有仓皇而逃,而是细细地整理了身上的衣物,然后推门而出。这是属于他的地方,无论是重归,还是隐居,他只是觉得这里永远最安全。

转眼秋季就到了,雨水前所未有地丰盛起来,西厢房外的一株秋海棠苍翠欲滴。二太太时常坐在窗前,看着细密的雨丝在海棠叶上汇集,然后一滴一滴打在青石板台阶上。她并不是一个不懂得哀愁的女子,只是已经失去的太多。

张破天已经有两个月没有来西厢房了,他似乎又恢复了以往的隐居生活。

张破天限制了她的自由出入,这种生活让人绝望,仿佛一片空白,失去了任何意义。空气里飘荡的水汽,让呼吸越来越沉重,皮肤上有火焰在跳跃,那些淡蓝色的血管在不安分地扭动,她感觉到自己体内滋生出莫名的燥热,只欲对着苍天凄厉长啸。身体痛苦地打结,得不到救赎。欲望像一只倒覆之碗,美丽而危险,让人无法抗拒。不管下面隐藏着的,是一束鲜花,还是毒蛇。

没有人知道张破天为什么会在此刻推开二太太的房门,然后他看到了二太太娇艳欲滴的脸颊和在不甚明朗的天光里修长的慵懒躯体。这个久经沙场的男人在二太太前所未有的主动迎合中,显得不知所措。男人沉重的呼吸声像是一架破旧的风箱,让她忍不住皱起了眉。直到此刻,她发现自己依然如此恨他,深入骨髓。她的眼泪瞬息而下,身体在痛苦与快乐的纠结中痉挛、抽搐。

那天,没有人知道二太太的房间里发生了什么。有人看见,张老爷像是一匹受伤的野狼,踉踉跄跄地奔回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有下人进来说,刘奎生送衣服过来了。

过了这么久,连二太太自己都几乎快忘了,但是刘奎生还是把那套衣服送过来了。她想不出,刘奎生给她做出来的衣服会是什么样子。由丫鬟冬梅陪着,二太太决定亲自去前院拿衣服。

半年的光景,二太太眼中的刘奎生一下子苍老了十岁,眼角粘了厚厚的眼屎,头发花白,说话漏风。有那么一刻,二太太的心里有一丝微微的疼。而刘奎生似乎也已经认不出,当初的那位定做衣服的小姐了。因为他弯腰低头地对着前来的二太太说:“这是琪安小姐要的,耽误了这么几个月,实在对不住。工钱,太太看着给吧。”

“我就是你说的琪安小姐,钱我会照付。”二太太甚至都没有仔细看送来的新衣服一眼,便转身往回走了。接着,她好像想起了什么,回过头看着还愣在原地的刘奎生,一字一顿地说:“你和你儿子真像,都一个德性。”

刘奎生的手一抖,那些大洋哗啦啦地散了一地,旁边张府的两个下人过来帮忙,那些大洋很快就重归刘奎生的手中。

刘奎生头也不抬地匆匆转身向外疾走,没有对任何人说一句话。而此时,袅袅婷婷的二太太已经去得远了。

重阳节那天早晨,张府依然像往常一样死寂。但是很快,就从前院传来沉重的奔跑声,人的惊呼声,还有狗洞里的狗吠声。清晨的空气在这种诡秘的气氛中不安地动荡着,张府陷入了一片混乱。

很快,大部分柳镇人都听说了张府门前出了怪事。那一对石狮子本来早已被人遗忘,现在却成了全柳镇的焦点。坐西朝东的院门前,北边的石狮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没了头,参差不齐的断口,被腥臭的鲜血覆盖,狰狞而恐怖。“是狗血……”有嗅觉灵敏的人闻出了那些血液来自一条狗。前来围观的人,眼里都有无法抑制的恐慌。即使在五年前,张破天杀了贺兰英全家时,柳镇人也没有像现在这么恐慌过。

张破天是被人搀扶着出来的,他的眼神已再无当年的杀气,像是一把破损的刀,迟钝而无生机。张破天像是入定的老僧一样,在断首的石狮子面前站了很久,他似乎在看,又似乎什么都没看。很多柳镇人都感觉到,站在他们面前的张破天已经和当年的杀人者不一样了。但他们没想到,张破天张老爷会突然疯狂地哈哈大笑起来。有人听见张破天的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它……它在……对我笑……”,张破天的手,指着断头的狮子。人群中积聚的恐慌像是被点燃了一样,迅速扩散,有小孩儿没命地尖叫哭喊起来,很多人在快速离去。

张破天的脸色青紫,双目圆睁。没有人知道他到底看到了什么。

张老爷疯了。这个消息很快被柳镇人口口相传。

有人看见弯腰驼背的成衣铺掌柜刘奎生从南河湾背回来一捆柴禾,像只蚂蚁一样蹒跚着走过紫石街,拐进成衣铺旁边的里弄不见了。黄昏中,依然有孩子在街道上嬉戏打闹,一切跟以前并没有什么两样。

直到十月初九那天,从张府走出来一支发丧的队伍,柳镇人才醒觉,有人去世了。消息似乎特别保密,但是还是有人探听出来,死的竟然是已经疯了的张破天张老爷。

全柳镇人都一起涌到了街道上,但没有任何声音,连送灵的锣鼓声也不见。很多许久不曾见面的熟人在这次自发的聚会中碰了面,在压抑的静谧中用眼神互相交流。但是终于还是有人忍不住悄声地议论起来。这声音像是某种液体,在人群的罅隙里迅速蔓延,扩散开来。

张老爷死后,张老爷的土匪太太在张府辟了一个小院开设斋堂,从此六根清净,不问世事。但神秘出现的琪安小姐或张府二太太,却神秘消失了。柳镇人还发现,成衣铺的木板门上已经落满了灰尘,结了蜘蛛网。没有人再见过成衣铺掌柜刘奎生,成衣铺后院的古井里漂浮着几片奇怪的叶子,有人探下脑袋时,会看到那些叶子沿着奇怪的轨迹漂移。柳镇人都相信,那些叶子下面躲藏着刘奎生的魂灵。

有人说,那个神秘出现的上海女人其实是一个杀手,到柳镇千里追凶来了。而更有人确信,琪安小姐是深山出来的千年狐精。还有人在茶余饭后甚至言辞凿凿地说自己亲眼看见琪安小姐骑着一匹马向南去了,她其实是一位行走江湖的女侠。

但可以确定的是,没有一个人,再见过琪安小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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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一泓清水点评:

小小柳镇,上演了一段扑朔迷离的情仇故事。

一泓清水点评:

这是一个千里走单骑的故事;也是一个封闭的幽深院落里的故事;
它存在于柳镇人的茶余饭后,也生动地闪现在你我的记忆里。
文字简练精致,情节神秘扑朔,耐人寻思。小说不错,推出共赏之!

文章评论共[19]个
一泓清水-评论

情节很离奇,希望大家有机会修炼火眼金睛,揭开故事谜团。谢谢小步送来的佳作,问好了!at:2011年04月17日 下午5:42

步轻离-回复清水姐,你给写个破解版出来。 at:2011年04月18日 早上8:26

西子xizi-评论

前来拜读,问好步轻离!at:2011年04月17日 晚上9:47

步轻离-回复西子好。 at:2011年04月18日 早上8:25

花若溪-评论

拜读佳作,引人入胜。问好。at:2011年04月17日 晚上9:51

步轻离-回复花若溪好! at:2011年04月18日 早上8:25

逸萍-评论

很好看,一口气看完,小步的故事写得还真不错,拜读。at:2011年04月19日 下午4:05

步轻离-回复哈哈,萍儿姐姐好! at:2011年04月20日 晚上7:53

立风-评论

沉潜的文字,令人深思的构思,扑朔迷离的情节,很抓人心,轻离不简单哈,赞一个!at:2011年04月20日 晚上8:45

步轻离-回复额,立风姐姐,你怎么不挑我毛病了,我找你麻烦去。 at:2011年04月23日 下午6:06

立风-回复进步了,当然要表扬了,再有我认为写得好的小说有诗歌的谜一样的东西在里面,也就是小说的诗性表现。 at:2011年04月25日 上午11:10

文清-评论

拜读老朋友佳作,晚上好!at:2011年04月20日 晚上9:52

步轻离-回复文清姐好! at:2011年04月23日 下午6:07

委委-评论

盗宝能得此大作,不枉此行啊!!!(:001)(:001)(:001)at:2011年04月21日 上午10:55

步轻离-回复我看我兜里丢了什么东西没。哈哈。 at:2011年04月23日 下午6:08

星寻梦-评论

来欣赏好文,顺便打广告!烟雨首部玄幻战争巨制《星蓝战记》,全新上架,一部强悍的文字视觉冲击,让人欲罢不能的情节。一部很H很BL很YY的作品,期待大家的光临。请点击http://yanyu.love/novel/871962.h(:032)at:2011年04月24日 中午1:15

步轻离-回复哈哈,广告看到了,有时间一定去看。 at:2011年05月04日 晚上8:47

海宁-评论

文字简练,情节曲折,言尽而意无穷。at:2011年04月27日 晚上8:25

步轻离-回复谢谢朋友点评! at:2011年05月04日 晚上8: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