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拒绝抽烟的这段时间，万紫千红的花正开得美美。日子渐渐入夏，脱掉了厚衣的笨重，我的躯壳有些轻灵，晨跑也能耐上四圈子。最奇妙的是，人也变得有灵性，竟然忘记了那些过眼烟云，随时都觉得呼吸的清新、顺畅与灵魂的自由。

一些天悄悄地过去了，学生们说老师不做烟味了，同事也开始有些注意了，问：“真的在戒？”

“是的。告别岁月烟云，做纯粹的自己。我要生活在春天的现实中。”这是我在心中对自己说的，回应同事的，是一份写在脸上的自信的微笑。

本来，学校正在进行创建文明办公室活动，办公室里贴上了条幅字画，置买了一些花草。如若现在开始办公室再没人抽烟，岂不是文明许多？很多同事都表示理解和支持我。

外办公室的一些老师和领导纷纷前来参观和学习。在客人前前后后来访的过程中，我开着门，开着窗，我与同事又是倒茶递烟，又是问寒问暖，热情接待。很清晰的，过眼烟云向着敞开的窗口漂移。桌上的仙人球的刺儿焦躁得像塑料制品，那盆芦荟彻底认输，刺儿服服帖帖的。这些残留的烟末味得用水冲洗，用清新剂喷，经过好长的一段敞门开户后，气息才平息下来。

这些天，我还得做好自己身体的保洁工作。比如，多刷牙，让牙齿恢复美白；多漱口，让口气清新；多咳嗽，让咽喉的唾液彻底更新。做这些日常事的时候，我喜欢比较这个世上是物质多一些，还是精神重要一些。不过我觉得，精神面貌的改变对一个人来说重要到生命的层面，它决定一个人的生命意义与价值。这样想着的当儿，牙垢一点一点地被除下，粘液一口一口地被吐掉。只要我一停下，就感觉到喉咙里的歌词再清晰不过了。

无论怎么看，三月以来的日子十分迷人。鸟儿在窗外的枝头间跳蹦与飞跃，它们的成语接龙的游戏采用的是唱歌的方式。一只鸟儿起头，另几只不紧不慢地接唱，偶尔发生了激烈的辩论，树荫丛里像炸开了锅。但这一切，包括风的流动，是多么顺畅和自然。

在四月的一天，学校突然通知我，开门迎接市电视台采访。面对摄像机，我的确感到意外。不就是禁个烟吗，为什么如此大惊小怪的。在记者一再的引导下，我谈了个人戒烟的“高尚”动机：一是为了落实对世卫组织的承诺，二是为了全民爱国卫生，三是迎接省级卫生城市的验收，四是为了家庭的健康，如此等等。别人听起来，这些理由还算比较自然。但令人尴妎的是，记者在引导我讲述自己与烟瘾作斗争的意志的时候，我真的一点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总体是感觉自己没有什么烟瘾，头一天说不抽，把烟扔了，接下来没想去买烟，别人给的也说不抽。这样平平淡淡的，上班下班，做事接着做事，没遇到过什么麻烦呀。

为什么要戒烟？自己没想什么，现在也不清楚。只是在“禁烟令”的强势宣传下一个突然的想法而已。记得当时，人声鼎沸，阳光明媚的，有一个背影从我眼前闪过，很快随之消失。一定是她！我听得见的，“抽什么抽，要抽就抽大中华”　这一句话，硬邦邦的在我耳边回响。

自从上电视以后，市内各单位的文明办公室创建活动也随之进入高*，我的小小办公室成为众多媒体探访的对象，加上一些参观团，来访活动乐此不疲。说实在的，倒不是小气，因为我换得了名气，也不是因为来访对办公室环境的破坏，也不是麻烦，倒是由于心中总觉得不爽，有什么东西在堵得慌。

晚上拖着疲惫的身躯离开办公室的时候，仙人球的小刺扎疼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一些似有似无的疼痛伴我度过黑暗的夜晚。人们在说道理的时候，都爱上了一套加一套，讲得有条不紊；当轮到动手来做的时候，却总是怕狼畏虎的，停滞不前。我总觉得，不好的事情无论从哪一个角度都可以找到我们反对它的理由，好的事情也有许多肯定的方向。有一些我们看准了的事，做起来当然是不会费力的。其实，我对抽烟这类行为习惯早就深恶痛疾，或者说我抽它们是出于一种潜意识的报复心理。

但是，一件平凡的事情竟然被起哄得如此热烈，这世界是不是有些不太正常。

４月２６日是周六，阳光不是很充足但天空明媚，掩映在树木丛林里的办公室光影婆娑。当时，我正低头批阅试卷。一抬头，一个婷婷玉立的女子站在我面前。我惊呆了，桌上仙人球的刺抖擞了一下，哦，是方方！

她满脸笑容，并向我伸出了手。

我匆匆握过手，也匆匆地把她回顾了一遍。我也笑了：“这些年，你死哪去了，人间蒸发了你？”

“你不会真的到处找我吧，呵呵。”

“当然没有，因为我没有时间，主要是你抛弃了我。呵呵。”

方方，这个女人的小时候我很熟悉，她与我是一个村，一起读书。后来，我去县城读高中，她去南方打工。我一直把她当兄弟。现在仔细一看，苗条的身段凹凸有致，浓妆淡抹之中风韵尤佳。

记得我在读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她去校园看我。她看我抽着劣质的香烟，就冲着我嚷：“抽什么抽，要抽就抽大中华。”在这么多好奇的人面前，她把我嘴上的卷烟摘了，捻碎、甩在地上，再狠狠地践踏。我不会忘记那个脸红的场景，就是从那时起，我与她失去了交往。从那天开始，我好些年份不敢抽烟，一旦手指触到香烟就隐隐地自卑。

方方很兄弟地望着我，傻笑了一会，说：“你是恨我，还是记着我呢？其实，我只是希望你做一个物质的男人，我并不反对你抽烟。”

我知道她所说的物质男人是什么，小的时候，她就喜欢说我重视精神追求，不注意物质享受。她笑话我找不到老婆。但是，我并不愿意那样子。我可以拒绝烟酒和其他一切物质，首先我要保证自己是自己，要知道世上只有一个灵魂是自己的。

她跟我讲起了深圳的一个男人笑话，说的是一个谨小慎微的男子前入医院检查“不舒服”。查了头，再查胸，直到脚，全身查遍也没有查出任何结论。

最后医生来做总结询问，“喝酒吗？”

摇头。

“抽烟吗？”

摆手。

“运动吗？”

摇头摆手。

医生绝望地望着这个失望中的人，慢慢地吐字：“那你说，一个男人什么都不，竟然还活着没病？”我们当然不知医生问的是哪个。

我听她絮絮地说起南方打拼的艰辛，她对我说起一个我没有记住名字的男人，她说与他一起经营起了一个温暖的家，她说后来他劳累过度而死亡，她说她宁愿选择稍稍的贫困，她说她愿意与我一起话说人生的理想。在吃饭的时候，她反复地问我一个幼稚的话题：“人，为什么而活着？”

哎，这个我们青梅竹马时候探讨过数千遍的话题，傻女子。

无论怎么样，我还是感谢这个曾经是我兄弟的女人，我觉得她还是一个好兄弟。我以兄弟的名义单独招待了她。席间，我们还是有很多话直来直去，少不了一些笑和乐。

我与方方并肩而行，背后妻子唤我。我发现与妻子一起的有一对双胞胎，听说是方方的女儿。她们望着我，“对不起，叔叔，我妈经常念到您。她今天是自己跑出医院的，……麻烦和打扰您了。”

我笑了：“客气什么，我与你妈从小是好朋友。她今天，今天很好的状态呀。”这样说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眼眶内有些热腾腾的，肯定知道她们所说的医院是“精神病院”，这点我早有听闻。我望着这个兄弟一样的女人，多么坚强的人，曾经是我心目中改革开放的英雄人物。难道思想一旦偏离保守与“中庸”，对天国向往稍稍过分一些，就必然导致神经上有物质的问题吗？我见过太多的“油菜疯”了，在花粉过敏者的脆弱里，只表现出很明显的季节性。他们在油菜花开时节，精神远游去寻找天国去了，而花落时节躯体又将灵魂唤回来。

“我不反对你抽烟！真的，你要相信我……”，这是方方被带离的时候，她渐趋衰弱的声气。可是，在我听来，它与大声叫嚷竟然一样硬邦邦的，内容也是“抽什么抽，要抽就抽大中华”。我沉浸在难以自拔的过去的烟云之中，特别的无助。

其实，无论暖暖的风的来向是面前还是背后，它们都没有歧视人的意思。方方与我青梅竹马，这是过去，现在正是我的好兄弟，以后也会是的。我从对方方的震撼中抽出身来，冲上去拉住方方的手，对她说：“谢谢你能来看我。我以后不抽烟了，这是事实，与你现在无关。与你说话我很高兴，以后我会经常去看你的，我想与你好好地聊聊。”

方方的眼光一亮，她对着一阵一阵的风笑了。

我分明感受到一个人的精神与躯体的距离，而她现在的笑意，已经是她所能把握的最好状态了。我怎么能不感动？这一阵风如此暖和，这样一堆笑容如此热烈，我看到她的眼睛在闪亮！人啊，始终是万物之灵长。脚下的这条河静默无言地流过，蜻蜓掠过河面，引起串串涟漪。染尘的浑浊是眼前的、暂时的，如果我们往前看：小鱼儿游来游去，好不自由快乐。

2011．4．26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