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水若的时候，魑魅才念高二没多久，她们念的是同一所高中的二年级。一个在三班，一个在四班。其实，水若很早就注意到了魑魅。她知道她的名字，知道她住什么地方，但是，她们从未曾说过一句话。

水若最开始是对魑魅怀有很大的兴趣才去搜寻她的资料的，因为魑魅是一个藏在黑暗里的孩子，总是着一身黑色的衣服，黑色的眸子很明亮。水若是喜欢浅色系的女孩，因为魑魅的这种特别，所以，她注意到了她，知道她叫魑魅，知道她的住所。可是，水若并没有主动找她说话，因为找不到理由或者还没到认识的时候。水若一直觉得两个人的相识一定是要有契机的，否则，刻意的认识容易断掉彼此的关系，最终形同陌路。她想，她跟魑魅肯定会在适当的时候相遇，然后成为很好的朋友。

于是，日子就那么一天天滑过，水若与魑魅仍旧走在两条平行线上，没有交集。

这个夏天好像不似往年那般炎热，蓝天上总是会挂上几朵白云，微风习习。闲适，恬淡充满了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周末了。可是，水若却要在这样的日子里陪妈妈去选购家具。在妈妈觉得，水若是个太过挑剔的女孩，与其买回之后再去更换倒不如让水若自己来挑。

水若极不情愿地走在妈妈身边。她心里其实很想去冰河公园放风筝的，这样的天气，逛街太浪费。

却是在这样的时候，水若遇见了魑魅。

那是一家能让人生出灵感的店，入口处是各式的回廊，还有假山和喷水池，花草的点缀自是不必说。来回走上几步，全然没有空旷赘余之感。木质的雕花窗户构成一个完美的取景框，所取之处，似是古朴厚重的水墨画，点点滴滴透着柔和的光。转了几圈都感觉不出是一个家具店，反倒像是穿越时空来到了古时的某处宅院。

水若来来回回地走，心里没来由的欢喜。只是很可惜，她家的别墅与这古朴的味道很不相称。那种欧式的豪宅只适合那些泛着暗哑光泽的红木家具，远远地望过去便透着一种豪气。用爸爸的话说，那是一种格调一种品味。

魑魅便是在这家店里打工。

水若有很多机会与她交谈，虽然谈话的内容都与这些物什有关，但水若仍是高兴。她相信，这便是注定的相遇。虽然妈妈终是没同意水若买这些东西，但缘于此，水若与魑魅终究是认识了。

只是，这些在魑魅眼中或许什么都不算。水若这样的女子离她的世界太遥远，跟她成为朋友只是给自己增加负担。但是她跟水若一样喜欢这家店。或许，这便是冥冥之中注定的。

之后不久她们便在学校里相遇了。

水若走过来跟魑魅打招呼，魑魅淡淡地望她一眼然后漠然离去。

很多次的相遇都如此重复上演。没有笑颜，没有告别，如陌生人一般。但是，水若依旧执着。

终于，在某一次的碰面中，魑魅忍不住问她：“每次都这样你不无聊吗？”

“我只是想跟你做很好的朋友。”

“可笑，做朋友不是说出来就可以的，更何况我不需要朋友。”魑魅依旧冷漠。

“我一直以为你需要的是很直白的表达方式。”水若一脸认真。

“你已经有很多朋友了，不需要让我也来凑这个热闹。”魑魅白了她一眼。

“那些不是朋友，只是聚在一起比谁会花钱罢了。”水若说到这些的时候眼里很忧伤。

“不论如何，都不要跟我一起，我只会给你带来灾难，没有其它。”

“我仍旧执着地相信我们可以做好朋友，虽然我们在不同的世界，但是我们的孤单是一样的。”

这一次，水若先行离开。

自此之后，两个人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魑魅好像不那么排斥水若了。水若来找她的时候，她也会搭理她，然后说些无关痛痒的话。

10月21日是水若的生日。第一次，水若没有邀请常日的那些朋友去为她庆祝，她只邀请了魑魅一个人。

放学后水若早早地在校门口等着魑魅的出现。路过的一些人看见她，笑眯眯地跟她打招呼。他们之中有一些人还是记得她的生日的，他们问她打算怎么庆祝。水若说自己已经有了安排，17岁的生日，她不想太过张扬，低调一点或许更好。他们笑她装深沉。她也笑，然后很自然地接过他们手里的礼物。

魑魅终于出现在视线里，她的面孔冷淡而疏远。远远的，水若便感觉到一股寒气，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朝魑魅走过去。

“我有礼物送给你，你跟我一起去看看吧！”

“我没有心情。”

“今天是你的生日。”水若一脸平静道。

“我从来不过生日。”

“我知道，从我知道你的名字的那一刻我就猜到了。今天也是我的生日，我有礼物要送给你，我猜你会喜欢的。”

“不要自作聪明，你能知道什么？”

“你的生日是你母亲的忌日吧，不然你不会叫这个名字。我想你父亲一定很爱你母亲，但是这种爱情很狭隘，他应该好好爱你才是。”水若说这些的时候特别认真，那种感觉很奇怪，就好像平时的她根本不是这个样子的，但是，她这个时候的样子却是最真实的。

魑魅很想狠狠地拒绝她，因为她的心情真的很差，她不想去任何地方，她只是想，那么想找一个黑暗的角落休息一下。可是，面对水若的坚持，她发现自己没有办法拒绝。感情这东西总是这样，轻易地就改变了你的行为。

“不用再多说了，我去。”魑魅淡淡道了一句。水若似是松了口气，随后拉着魑魅钻进了车里。

车沿着河滨公路行驶了很久，视野里的景色由密集的房屋转变成稀疏的别墅，明亮而温暖的色泽让它们都不至于太冷清，恰到好处的布局让它们显得别有一番风情。魑魅不动声色地望着窗外，风扬起她的头发，阳光刺得她的眼睛生疼。她索性把头伸出去，闭上眼睛面向阳光，很温暖的感觉，她第一次给了阳光这样的定位。

原来，阳光也很好。

下车之后眼前是一座欧式的豪宅，明亮的落地窗有着光影灵动的感觉，阳光打上去反射出金黄的色泽。水若摆摆手让司机离开，随后掏出一大串钥匙开繁复的门锁。魑魅一直站在她身后，渐渐西斜的阳光落在她身上，她蓦地觉得自己无处可逃。

走进房子之后魑魅诧异得说不出话来。她看了外面的布局大致就能猜到，里面一定是价格昂贵的欧式风格。可是，眼前的景象跟她想象中的样子完全相反，房子里每一处细节无不透出中式古朴的味道。魑魅不可置信地望望水若，一脸疑惑。

“这就是我说的礼物，这栋别墅现在是你和我共同所有。这里的家具多半来自你之前打工的那家店铺。房型是固定的欧式风格，没有办法改变。但是，爸爸说里面的装修可以随我自己的意思来，所以我就擅作主张地设计成了现在的模样。怎么样，喜欢吗？”水若微笑道。

“为什么？同情我吗？同情我没有地方住?”

“不是的。”

“那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以前你说要做朋友，即便是朋友，也不至于送我这么重的礼物。”

“我可不可以不说，我是不会伤害你的，绝对不会，我向你保证。”

“你凭什么让我相信？”

“你……居然不相信我？”水若瞪大眼睛望着她，模样有些恼怒。

魑魅很想回答说其实她谁都不相信，但是，她知道这样水若一定会很受伤，所以她低头选择沉默。

“你像我死去的姐姐。”水若说得有些沉重。

“原来……”魑魅咧开嘴笑了，很冰冷的笑容。

“但是，并不是因为这个我才想认识你。我自己也觉得很奇怪，每次看见你，我就觉得你很好，这种好可能有些莫名其妙，反正我也说不上来。但是，这绝对与姐姐无关。这套房子本是给我的生日礼物，我知道爸爸妈妈忙于生意常忽略我的需要，这是他们给我的补偿。我希望这些美好的感觉能给你一丝温暖。”水若面露愁容，她心底其实很害怕魑魅会因为这些拒绝自己对她好。

“她是怎么死的？”魑魅转念问了一句。

“妈妈说是很普通的小病，但是那个时候家里很穷没有钱治疗，所以病就一直拖着，后来就死了。很远的事情了。可能是爸爸妈妈觉得对姐姐有愧所以才拼命赚钱，现在生活改变了，却因为忙碌忽略了我，于是，又觉得愧对我。呵呵，人，真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呢，总是不知道该珍惜什么，总是习惯了失去才来发现。”水若的眼里铺满了忧伤，那种感觉，魑魅很熟悉，那是一种孤单得无以复加的眼神。

“恨他们吗？”魑魅问道。

“这是他们选择的方式，哪怕不是我需要的。我明白，这也是一种爱的表达方式。比如，他们现在给了我们房子，给了我们一个温暖的窝，我仍旧感恩。”

“我接受你的礼物，现在，带我去看我的房间吧。”魑魅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她希望水若不要陷入悲伤里，那种眼神，她太过熟悉，甚至有些害怕。但是，她真的很不会笑，没有一丝温暖的感觉。

水若望着她的脸，蓦地就笑了。魑魅那么努力的笑容，让水若觉得可爱。第一次，她发现魑魅也可以用可爱来形容。

魑魅的房间在二楼，雕花的门楣，镂空的地方有轻薄的白纸覆盖，可微微透出几缕光线。房间的桌椅板凳都是古色古香的味道，唯一的美中不足大概就是那张宽大柔软的床，恩，还有木色天花板上明亮的灯饰。魑魅仔细看完这一切，并不言语。

“虽然喜欢古朴的味道，但是我们仍是需要正常地生活，灯饰自然不可缺少。至于床，舒服才是最重要的。”水若见魑魅在这两件物什上看了许久便解释道。

“恩，我明白。”

生活，渐渐拉开帷幕。

这里的环境真的很好，魑魅越来越喜欢。屋外的景色虽是人工雕琢，但也精巧独特。明亮的绿色在视野里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白色的桌椅渐次散落在树荫之下，鹅卵石铺成的小路曲曲折折蜿蜒在草坪上，还有随处可见的花和芦苇，无不透出一股自然的美感。仔细看来，毫不矫揉造作，如此自然流畅的感觉甚是惬意。关上窗户来到客厅里走上几圈，仿若穿越时空进入另一个世界。这里的一切满是古朴厚重的味道，甚至是吊灯，都罩上了雕花的罩子，远远地看过去，像是古时的灯笼。按水若的说法，这栋房子大抵是不会有访客的，所以客厅不必装上明亮的灯饰。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房间魑魅特别喜欢，那便是水若的油画房。房间很大，推门看过去便是蔓延的绿色。墙壁上满是翠绿的竹子，甚至是竹节凹凸不平的形状也描摹得淋漓尽致。竹林间隐隐可望见一座竹制小屋，门前有清澈的流水和色彩斑斓的野花。画中竹屋最大的特点便是那扇清晰的窗户，实则也是这间房的窗户，小巧而别致。阳光漏进来，房间里会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简易温暖的感觉铺满整面画壁。头顶的天花板是一片明快的蓝色，如天空一般，缀满朵朵白云，那种纯澈透净的蓝色给人的感觉那般真实生动。据水若说，为了调出那种色泽，画师花了近一个星期的时间。

每次走进水若的画室，魑魅总会浮出很多感触。特别是在晴朗的天气，阳光洒进屋内的时候，光与影的旋律和谐而动人心魄。

这里的一切，她们都无比热爱。

每天上学，司机都会来接她们，而放学之后，她们常常等不及司机来接便匆匆回去。水若总有数不尽的灵感在迸发，走进屋子，她便习惯性地光着脚丫奔进画室，然后在地上铺上一块画布，便开始作画。而魑魅常常是光着脚丫坐在门口，一直专注地望着那个小小的窗口，然后思绪飞离。

魑魅常常觉得水若的画不像画，只能算是简单的涂鸦。而且她的作画方式也是那般不同，别人大都支起画架，或站立或端坐，而她却是跪在地上。

但是水若对此倒并不介意，她觉得快乐那便好了。

1月20日，对水若来说，是生命中最为深刻的一天。那一天，她失去了一切。

水若并不记得自己当时在做什么，只是，当她突然收到父亲的秘书打来的电话的时候，她突然觉得一切都那般虚浮，她不知道自己该相信什么。

电话那端，父亲的秘书告诉她，公司由于金融危机的影响倒闭了。她的父亲由于不能面对这沉重的打击，选择了跳楼自杀。母亲去向不明。

水若蓦地就笑了，撕裂地笑，然后把手机重重地摔在地上。怎么可能，父亲那般坚强的男人怎么可能自杀，一切，都是假的。

她一个人在马路上奔跑，没有方向。

随后不久，魑魅也知道了这件事。面对水若的逃离，魑魅没有去找寻。她只是为她处理着家中的琐事，然后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归来。

一天之后，水若回到家中。客厅里，却是父亲的遗体。模糊不清的面容，满身鲜艳的红色。恐惧、恶心、心痛，许多的感觉搅得她心里一阵难受，几欲窒息一般。她捂着脸痛苦地跪在地上，不敢再多看一眼。

丧礼在不久之后举行。面对前来为父亲吊唁的人，水若只是茫然地跪在地上，两天都不曾起身。

魑魅努力用各种方法劝她，她依旧面无表情。望见她苍白的脸和没有血色的唇，魑魅第一次觉得心痛。

公司没有了，父亲的财产也没有了，包括属于水若和魑魅的房子，也随着父亲的离开失去了。一夜之间，颠覆了一切。水若不知道要如何接受这一切。

然而，让魑魅更为心痛的是：水若失踪了。

水若父亲的丧礼结束后，水若就没了踪影。留给魑魅的，只有一封简短的书信。

魑魅：

我走了，原谅的我懦弱。我真的，承受不起。现在这种落差，我接受不了。一切，都在离我远去，甚至是我的爸爸妈妈。我看见的，都是冷漠的面容，甚至，有窃笑。我希望能给你快乐，但是，现在我给不了。所以，我选择逃避。

我会去西部，想让自己安定，学会满足。然后，心如止水。

看到最后那几个字，魑魅突然就落下泪来。多么笨的女孩，她不是还有她么，为什么要走？当初，她不是坚定地认为她是与众不同的么，如今，为何要独自离开？该是她帮她的时候了，可是，她却走了。

很长一段时间，魑魅有些不知所措。看见水若从遥远的西部寄来的信件，她蓦地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在水若离开三个月之后，魑魅写信给水若，再简单不过的字样：我要结婚了，一定要参加。半个月以后，我等你。

收到信的时候，水若渐渐平静的心再次剧烈地颤抖着。魑魅，你才十八岁，怎能为了我做出如此大的牺牲？水若望着天空，泪流满面。

魑魅的父亲也拥有自己的公司，她家的经济状况，并不比水若家差。魑魅的父亲，从魑魅出生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没有正眼看过她。因为是她夺走了她母亲的生命。所以，父亲的眼里，除了赚钱依旧是赚钱。为了公司，魑魅的父亲果决地裁定了她的婚姻。

一个商业的婚姻，注定了不被祝福，仿佛踩在金币上，散发的声音却像是破碎。

魑魅逃离了那个家，一个人，常常在外留宿。

二十岁的法定结婚年龄不过是她拿来搪塞父亲的话。可是，现在她却为了水若放弃了苦苦挣扎的束缚，只是为了给她曾经的生活，哪怕只是些微的改变，她都要让水若知道，她还有她，就如同当初她的执着一样。

婚礼上的魑魅很漂亮，水若第一次见她穿白色的衣服，明亮的色泽有些晃眼。魑魅望着所有人笑，她终于学会了微笑。只是，那笑容的背后却让人那么心疼。

水若走过来，没有祝福，没有任何多余的话。只是望见她的笑容，水若就难过得想要掉眼泪。

魑魅看着她，满眼的心疼与怜惜。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水若便再也没有了昔日小公主一般的姿态。清瘦的脸庞让她显得越发无助。

魑魅缓缓走过去，然后努力对她微笑。

水若忍住眼里的泪水，微笑着说：“白色的你，真好。”

魑魅蓦地就难过得低下了头，然后大步朝水若走过来，猛地抓起她的手，再把一串钥匙塞到她的手中，低声说：“我一直很想跟你说，你还有我。而我们，还有一幢属于自己的房子。”

泪水终于涌了出来，大颗大颗地从水若脸上滑落。突然，她拉着魑魅推开人群就往外跑。

魑魅匆忙回头说：“我去去就来。”

没有人追她们，水若就那样拉着她一直不停地奔跑，跑到车站，然后坐上了去那遥远西部的车。

第一次，魑魅露出温暖的笑容。

夕阳下，一座简易的竹屋干净而明亮，不远处的竹林青翠欲滴，还有那条小河，有清澈的水在欢快地流淌。多么美丽的画卷，就如同曾经刻在墙壁上的印记一样。只是，画卷上多了两名女子。她们背靠着背倚在一起，成了这幅画里最美的风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