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雨潇潇,灰色的云如洗去胭脂的脸,只是朦胧的郁着。河上一片烟霭,在水气里疏散;在秦淮黯黯的流出丝缕绿色的波影里,又逗起缕缕明漪。雨打在舷窗上,一片繁响,远远的歌楼上,几缕笛声也给淹没了。
侯方域倚在舱口,一手扶着帘子,一手用两只手指拈着素净的纸扇,三只手指端一杯酒儿,曼声吟道: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李香君掩口一笑,执了团扇走近前,道:“却是怎的?这等天气,又触了那忧世伤生的心,撇下闲时风花雪月的意了?”
方域续道:“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唉,云黯天低,不由得不感怀世事。年华至此,功名未立,这且不说,只恨不能济民于水火--想江北烽火漫天,这偏安的福王,竟还做太平大梦。”
香君敛了笑容,道:“说这等人做什么?白败了兴致。”望了舱外,终是不舒心。随手取了方域的纸扇,仰头道:“这扇得了月余,却不题它?”
方域道:“我那几笔瘦峭了些,不合用。正想央辟疆与我画呢。”
言谈间,一缕笛声度雨而来--香君抬头,望见一艘乌木画舫正在前头。那时雨声已轻,便听得见桨声与笛声了。层云略开了一角,见些高远的蓝。那画舫缀着的彩流苏现出明艳来。香君笑道:“果然辟疆在小宛这里了--这一曲《繁花铃》小宛从不吹与他人听。”
二人待舷平了,过得舟去,果然望见董小宛正在舱口吹笛。小宛抬头见了二人,嫣然一笑,道:“为辟疆来的么?”未等二人答话,先道一声:“辟疆,方域、香君来了!”
方域举步进舱,里厢冒辟疆本在铺纸挥毫,一听方域到了,仍了笔便出来,一把拉住方域,笑道:“朝宗,如何有闲来望我?”方域不答,先去案上移了镇纸,看着诗稿读道:“苍茫古僻暮天幽,积雨平林不系舟……”辟疆忙用袖掩了,笑道:“一时兴起,当不得真的--惭愧惭愧。”一面取了诗稿,随手团了,抛出窗外。“扑”一声轻响,浮在河面上一忽儿,便沉了下去。
方域救之不及,顿足道:“可惜了--不然让香君看看,适才她还怪我忧世伤生,却不知辟疆你有小宛做伴,还是一般的忧愤。”
辟疆道:“一时牢骚,谈何忧愤?--只是昏君庸臣,置江北于不顾,效东晋之苟安,只恐祸不远矣。”方域叹道:“乱世纷纷,国事扰扰,只求笙歌曼舞,真个‘只把杭州做汴州’了。”小宛端了茶上来,笑道:“两个又在论了?--只是乱世之中,前途茫茫,生死未卜,你两个计划苍生,只是纸上谈兵--还是‘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吧。”
方域辟疆大笑。饮了茶,方域望见舱中挂的《桐荫论古》,想起事来,便拿出纸扇来,道:“辟疆,今日来,一是请你题个扇面,”取出纸扇递来,“二是送你此物。”从怀中取出一方小匣递来。
辟疆接了扇,笑道:“只恐我画笔不工,贻笑方家。”开了小匣,见二粒圆珠,色作深红,极是鲜艳。--因问道:“这是?……”
“这便是红豆了!”方域道。“哦……”辟疆恍然,又看了一回,王摩诘诗云:“‘红豆生南国,春来’--”
“‘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颉,此物最相思’,正是此物。南国有友来访,言近日红豆结子此二枚,其子之大,其色之艳,南国罕见。故赠于我。我想辟疆你定然喜欢,所以拿来送你。”
辟疆也是豁达之人,一笑收了。又说了会子闲话,方域起身告辞。辟疆也不多留。待他与香君走后,辟疆回进舱来,见小宛正望着那红豆发怔。
“辟疆……这般的红……倒像血一般。”
“古人云杜鹃思蜀,啼血冬天。相思自然是红色的。”
“辟疆,”小宛抬起头来,辟疆看见她眼里有泪,全不见适才从容,“你与朝宗适才所言……祸不远矣,竟是真的?一旦大厦倾,江南人物,汉上繁华,扫地都休。我们……何以自处?”
辟疆低头默然良久,执了小宛之手,道:“人在乱世,身不由己……兵凶战乱,何法能济?烫一旦大军前来,覆巢无完卵,总是身许乱世,心思旧国了……小宛,乱世中得遇佳人如卿,互以心许,冒襄此生无憾矣。”从匣中取一枚红豆,置于小宛掌心。“以此付卿,两情不改,相思不渝。天崩地改,我不负卿。”
小宛的手指缓缓收拢,轻轻握住。两行泪终于还是忍不住,悄然滑下。
雨声停了。云气略散了开去。但还是压抑着阳光。岸上疏疏的林中,雨水从叶上滴下,落进秦淮。
二
董小宛静静的坐着。
一个身着明黄服色,眉目清秀,面相优柔的公子踱进房来。走到小宛背后,停下脚步。小宛没看他一眼。只望了窗外的竹叶。有风过,竹声如涛。绿意森森。
那公子望了小宛许久,道:“董小宛!”
小宛恍如未闻。
那公子踱了几步,抬头道:“董小宛,你还不肯从朕么?入宫一年,不言不语,你道你这样明室就能复兴么?你为名室尽心,明室何尝厚待于你?朕是大清皇帝,天下至尊,封你为妃,则你已位极九尊,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你还待如何?”
小宛想:“那时的辟疆,总是坐在这么样的竹林里,他穿着白衣,配着这绿。”
那公子道:“明室天下已属我朝,天下望风影从,四海一统。你为明尽忠,已无用了。你一旦从朕,四海列国无不仰望,何其风光?你又何必抵死不从?”
小宛想:“他那时坐在那里,和着我的笛声写诗。多美的诗。”
那公子道:“明室负你,你这样做,又是何苦?”
小宛想:“他说,那幅《桐荫论古》便是为我画的。他说,要离开水绘园,找那一片地方与我隐居。唉,他真是会讨我欢喜。”
那公子跺一跺脚,摇一摇头,拂袖出门。
过了月余,同样的一间房门口,那公子立在廊上,倚栏蹙眉。一个官员匆匆而来,跪倒道:“臣洪承畴参见皇上。”
那公子一皱眉,让他起来,道:“如何了?”
那官躬身道:“遵圣旨,已采南国红豆无数,以备上用。”言毕,取出一匣。
公子揭开匣子,但见满匣均是红豆。便选了最大的一枚拈了,转身进房去,道:“小宛,看见了?这是红豆,冒襄的红豆。他已死了,你还想等他吗?”说完了,将红豆放在案上。
小宛回过了头,瞥了那红豆一眼,向那公子露出了微笑。
“你这是何苦,从南国运到北京,徒费人力而已。他若死,我定会知道。其实你何必如此?不如用你权倾天下的兵戈去杀了他。可是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忘记他的。”
风吹竹叶。董小宛静静的坐在房中。外面,雨声渐起。
三
秦淮河绿水悠悠,繁华千载。经过了明亡的变故,秣陵仍是废垒连绵,南京内外,旧时村郭萧条。然而秦淮依然粉黛笙箫,灯船酒旗。只是春到的时候,水榭旁的花,开得晚了些。
改变的是人。从生到死,涛浪淘尽。在那样的风云变改里,很多的名字响起后又被忘记。秦淮河又一次平静下来时,很多历史被沉淀到河底,和六朝金粉溶在一起,仍是一河碧阴阴的伤心。那些风雷震动的瞬息万变,只成就了一场大梦。
顺治爷驾崩的消息遍令天下后,民间禁了几月倡乐。开禁后,秦淮河还是一般热闹。冒辟疆也有几月未去秦淮了,这日却一时心动,取了扇子,信步去到河边,乘了惯常的乌木画舫,给了船钱,自站在船头,看那一河的风景。
已是月起时分。碧色的河水,灯光纷然。笙歌扰扰,人影幢幢。辟疆轻摇着折扇,望着这繁华光景,心里却体味到了冷落。--望出去,消失了繁灯,只见了一片辉煌的雾霭,耳里的歌也淡远了,换了悠然而孤寂的桨声。疏林淡月,黑的天上,繁星亮着,是另一个世界的热闹。
当时也是这样的桨声。“汩、汩”的--他现在仍能听见当时的桨声--他抬起头,望见阳光下,一只画舫飘来。清澈的阳光。宁静的河面。他当时立在船头,感觉到那么惊讶--小宛在那边的船头望了他一眼。第一眼。两只船擦肩而过时,他还记得那时的笛声。她的眼睛。她的笑。当时的秦淮河是歌楼绿窗朱户,沿河十里繁花红。那时的辟疆和方域都还青春年少。小宛……辟疆心里忽然一痛,被什么压住了,像呼吸被扼着,没法子继续。
岸边有人叫了一声,辟疆回了头,见是个衣饰素朴的公子,正问:“那边可是冒襄冒先生?”
辟疆暗叹了一声,收了心,道:“正是--阁下是?”
船靠至岸,那公子跳上船来,灯下见他眉目清秀,面相优柔,年纪却不小了--正端详着辟疆,良久叹道:“百闻不如一见--久仰冒公子风流潇洒,冠于江南,今日一见果然。”
辟疆拱手笑道:“多承谬赞,愧不敢当--阁下是?”
那人道:“小可贱名,何足挂齿。”一面看那折扇,“这--便是桃花扇了?”
辟疆道:“正是。朝宗出家,不留俗物,遂赠与我。兄台,何不进舱共饮一杯?”
那人点头,叹道:“南士高风,乃至于此--小人今日事了,即当北去五台山,以伴青灯古佛,不便饮酒。小人此来,专为奉此物与君。”言毕,取出一匣。
辟疆接过,打开,展到灯下:
一枚圆珠,色作深红,极是鲜艳--却穿了一根银丝,系个结儿--红豆。
辟疆呆住了。良久抬头,那人早已不知去向。
辟疆伸手入怀,取出自己那枚红豆,将两枚放在一起--所不同者,一枚穿银丝,一枚穿青丝。
临水楼台,灯光出帘。河上舟船,笙歌潇潇。夜色愈浓。朦胧里却温存着繁华的余味。那沉厚的绿水里,隐约映出几点星光来。
辟疆痴痴地站在水一般流转蔓延的歌声里。
良久,辟疆走到船头,将那枚银丝红豆轻轻的握了,将手伸到水面上空,展了手指。那红豆“扑”的一声,落进了秦淮河。
月光柔柔的洗淡了天的黑色,繁星还在闪着做梦的眼睛。灯光与歌声织成的繁华永不懂那空灵的星辰。如此的月光星辉下,是一河碧阴阴的繁华似锦的秦淮水。
后记:关于本文的一些背景:
冒襄,字辟疆,江苏如皋人,与侯方域,陈定生,方以智并称明末四公子。明亡后隐居不仕,在家中水绘园云集四方名士,诗酒唱和。风流文才,映照一时。有《影梅庵忆语》,开创了自叙传式的散文文体。侯方域、李香君故事,见孔尚任剧本《桃花扇》。
文中所见的诗,“少年听雨歌楼中”乃南宋蒋捷所做。“诗酒趁年华”为苏轼句。而“苍茫古僻暮天幽,积雨平林不系舟”则为冒襄本人作品。《桐荫论古》是冒襄的名画,笔墨古淡萧散,有浓郁的明人画风。为了把冒襄的文人感刻画的强些,把他不同时期的作品凑在一起了,未免有乱点鸳鸯之嫌。幸好不是写正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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