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眼看见他，是在协和药店对过的一家美术装潢社。我去那儿要重新写一块服装店牌。当时，他正忙着制作一个很大的广告灯箱。仅一眼，我就感到体内有股暗流涌动，心里慌乱而燥热。

我还不认识他，只是感到，他那沉稳的举止，淡淡的微笑中流露出丰富的内涵，下意识地预感到我被这个男人吸引了，而且无力挣脱。凭女人的直觉，在他的气质里，没有通常男性魅力中常见的霸悍，而是一种成熟的自信和清淡的书生气，浮在他和善的脸上，而顾盼之间，又流露着勇者的沉稳和大气。他挺直的身板，清瘦的面孔，怎么看也算不上英俊出众。可是，在川流不息的车辆和攒动的人群中，你一眼就能认出他来去匆匆的身影和那双笑对人生的眼睛。

七月，是流火的季节，大地、山川、树木，没有一处不是炽热的。我的痴情也像这流火一样滚烫，无奈，我不能使它冷却。瞬间燃起的烈火，快要烧焦我单薄的躯体。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不由得心疼自己：晓华呀晓华，多年来坚硬如茧的外壳竟被一个突然闪现的背影敲碎！我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知道自己已经无可救药地想得到这个男人的垂怜。这瞬间，我理解了白娘子为何死心塌地追随许仙——西湖的长提边，垂柳浓荫下，那个男人翩翩落入她的心底。女人一样会为爱所感，为情所动，一样生死相许。遗憾的是自己并无三千年的法力，下不出一场帮助两个人顺理成章邂逅的绵绵细雨。

忙乱中，时间飞一样流逝。我依然在自己的小店里承做服装生意。凭着多年的经验、娴熟的技巧和自强不息的毅力，我的手艺颇受顾客的赞誉，在这片棚户区小有名气。对于溢美之词，我感到自豪、欣慰，也使我悟出人生完美和自身价值。可如今——自从他的影子像一阵旋风潜入我的心底——总有怅然若失的味道。我发现自己像一泫平静的湖水，泛起了涟漪；我陷入了痴迷，甚至失去自控，只要有一点空闲，就身不由己地徘徊在他曾开过门市的那条街上。令我沮伤的是由于拆迁，门市已不复存在。那么他搬到哪里？任何时候，只要上街，我的眼睛都游曳在路过的张张面孔上。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我失落地搜索着，也许再也见不到他了！

时光飞逝中，寻觅已成习惯。终于，在一年后的一个春日上午，我刚由屋内走出站在门口，就听见一声吆喝“老陈，快点！”这声音十分耳熟——哦！那正是我期待已久的声音。我当时感到浑身震颤。蓦然回首，朝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全身几乎僵住，内心惊喜的一声呼叫“是他”！只见他穿着一件质地不错的暗条深灰西裤，藏蓝色t恤衫，依然是那副潇洒自如的样子，眼里闪着自信与和善。我迎上去搭讪说：“你现在门市在哪？”他抬头也认出了我，随意地说：“噢，是你——服装店的小老板”。像遇到老朋友，热诚而又风趣地说，“谢谢你还记得我。”“瞧你说的，不但记得，印象还不浅呢！”我回敬一句。他告诉我搬到酒厂对过。

这突如其来的狂喜，犹如巨浪在我心底奔涌，我竭力掩饰感情外露，矜持着说：“我想请你把我的店牌重新写一下。”不知道我是在找借口，还是寻一个恰当理由，我生怕这一瞬即逝，生怕他从我的眼前跑掉，急忙补充一句，“以后怎么和你联系？”他笑容可掬地递给我一张名片。相识一年多，今天才知道他的尊姓大名。此时，我有些惶恐拘谨，不知所措，一种淡淡的苦涩掠过心底。抬起头来正好和他的目光相对。他纯净的眼里，居然还有怜香惜玉之意——也许这是一个女人特殊感觉，也许他是不经意的。

这以后，我的自信心驱使我寻找一切理由同他接近，经常能见到他，看见他轻松的微笑，听见他柔和的话语，可是偏又见不到。一天天过去了，时间变得漫长。我坐卧不安，心烦意乱。我说不准这就是思恋的煎熬？我觉得他似乎并不在意；他从来不解释为啥同我接近。他见我爱好文学，很随意地把一本他自行编写的杂文集《闲言碎语》送给我。我意想不到，他的文章写得那么好，谈古论今、旁征博引，语言洗练、流畅，内涵哲理，给人启迪。可见他的知识广博。这本小书，我简直爱不释手。我庆幸，对这个男人，果然没有看错。我更加自信，更加相信自己的眼力。然而，在他面前，自己平时高傲、锐气一下子降下来，犹如从山顶跌倒谷底。我忽然变成一个虚心好学的小学生，不时地向他请教。我感到自己又回到天真无邪的童年。我想，这就是结识一个有文化、有素养人给我带来的心境变化吧！

女人何尝没有征服欲？能使她心爱的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那是快乐也是光彩，会在心理上感到莫大的满足。正因为如此，我不再折磨自己，从虚幻中走出来，主动去进攻，去扑捉我所爱的------诚然，对情感的表达，女人喜欢含蓄，并不急于得到什么，但，有时又无法按捺自己火样的激情。于是，那无端的，一时又说不清的情绪，像要降生的婴儿，在母腹中翻腾着、搅闹着。传统观念、道德规范，甚至生活习惯都被打乱了。

果然，他如约来到我家，写完牌子，我要付钱给他，他却分文不收。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是活小，收费微不足道，还是因为熟识而不好意思收费？不会是讨好吧？唉！管他什么用心，反正是一种友好姿态。

情感这东西不能用价值多少去衡量，我颇为感动。我懂得“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何况，我还想把距离再缩短些。我应该做回报的表示。我煞费苦心，到商场，挑选一块上等的中灰色夏料。不要忘了我是做服装的，为他做条西裤，正好借此显露一下手艺和心意。

裤子做好了。我事先没告诉他，没量尺寸，能否合身，当然是凭我的眼力。我忐忑不安，犹疑再三，终于鼓起勇气，拨通了他的电话。

“喂，你在哪？能到我这儿来一趟吗？”他没有迟疑，说了声“好吧。”

当他赶到我的服装店时，我刚好为一位顾客熨一件上衣。不知是紧张还是羞怯，见到他，我的脸立时绯红，像跑了很长的路停下来，心跳得好厉害，气喘吁吁，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我说：“你先等一会儿。”等顾客走后，我才平静了些。我微笑着把那条西裤递给他，那是寄托我全部情思的礼物：“试试，送给你的。”他愣了：“怎么，是买的还是做的？”

“你忘了我是干啥的？当然是做的。”我显得极为得意，又十分把握。

“既然是给我的，那就试试吧。”他穿上很得体，很满意，“你又没量尺寸，怎么会做得这样合身？”他有点疑惑不解。

“怎么说呢？”我一时找不到恰当的词语回他。他赞许道：“观察细致入微，可见手艺高超！一看就是好料子，多少钱？”他一边说一边掏钱。

我急忙说：“不，不，不要钱，送给你的。”

“那怎么行，这不是几块钱的东西。给你一百吧。”他把钱给我。

我说：“哪有没征求本人同意，背着人家做衣服，然后收钱的，没这个道理。送就是送，不要考虑多钱，只要你喜欢就足够了。”

“真没想到，你------唉！我这不是无功受禄，受之有愧嘛！”

“别说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那——我领了。”他见我一副诚恳又羞赧的样子，挨近我，“你喜欢什么？让我也送你一件礼物。”

我柔声谢绝：“我什么都不要。”

他挨得我更近，突然动情地把我抱进怀里，我轻轻地推他：“别，别，别这样。”可他全然不顾，抚摸着我散乱的头发，贴近我的脸，轻吻了一下。我木然地接受了这爱抚——一个还是陌生的男人，但又是我渴求亲近的男人的爱抚。我说不出话来，只感到浑身滚烫，从未有过的紧张、羞怯，混合着朦胧的希翼和迷茫的苦涩涌遍全身。多少个白日里寻寻觅觅的辛苦，多少个夜晚辗转反侧的思念，在这一瞬间，在温暖呵护我的男人面前，凝聚成汹涌的波涛，尔后化作清晰的泪水，在心底放任自流。我不由自主地把脸轻轻靠在他宽宽的肩上，仿佛在丘比特塑像的怀里，我的期望，我的梦想，我的一切，在这美好的瞬间，有了归宿，有了依托------

七月的流火，炙手可热，七月的昼夜使我心旌摇荡。

对于他，我只想保留我梦中的完美。我不管他过去如何，也不想知道他身边还有无其他女人；我又何尝不懂世上男人对爱不如女人那样痴情、那样专一，他们极容易在新鲜感、好奇心和占有欲得到满足后，如同换洗的衣服，丢在一旁。当然，我也清楚，我没有足以使男人倾倒的漂亮外表。对于他，我年轻，年龄比他小差不多20岁，等于是我的父辈。庆幸的是我们之间并没有代沟，对文学、对人生，对许多事，看法也不尽相同。因此，没感到委屈、懊悔，我甚至情愿欺骗自己：他并不老，并不比我大多少。

女人重名誉，顾影响。我有丈夫、有女儿。对于我们的往来，我还是冷静的、谨慎的，不能让街坊四邻指脊梁骨。他也很审慎、很检点。

有一天，我俩谈论书。他说：“你有空到我家看看，我没啥财产，就是书多些。”也许这是个借口，也许是俘获我的“圈套”，但我并不想警惕，也不想设防，我欣然地去了。当我进入他的书房是，看见两排高大的书架，摆满了古今中外名著，还有他自编的几本文集，几十年未间断的日记。我真的惊呆了、折服了！他把平生的精力用在读书写作上，最起码他不是社会上那些不务正业、不学无术、寻花问柳的酒囊饭袋。仅这一点，他就可以称得上正人君子，是值得女人爱的男人。我更加确信：对眼前这个男人，我没有看错。仿佛一个声音在告诉我：爱，是一个人的权利，是一种自然流露的情怀，毋须压抑、桎梏；爱，倘若犹疑、迟缓，就会永远失去它。

发自内心的强烈欲望和冲动，使我在一个晴朗的早晨，鬼使神差地叩响了他家的门------

很多天以后，回想起那一刻——也是在一瞬间，理念、道德、家庭、名誉、尊严，一切一切都不复存在了。那个小天地里只有我和他。无论男人女人都有七情六欲，当时那样渴望被爱怜的情绪，仿佛成了积聚的火山岩浆，一旦喷发，将放射出异彩；滚滚洪流，灼伤草地、禾苗，使小溪沸腾------一生中，情感能经历一次这样的恢弘、震颤，大概也算心满意足了！

一想起他的亲吻，使我产生从未有过的激情；他的爱抚，使我感到温馨、愉悦，就好像自己在碧波荡漾的水中，在巨浪冲击下他进入了我的躯体，炽热的感觉又仿佛被潮水湿润的冰凉、透彻，直沁心坎。

是呀！人生的许多时候，让我们动心的往往不是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而仅仅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正是这个细节，才是自然的流露，才更打动人。就像火柴盒上那层特殊的纸，轻轻地擦一下，就会燃起火焰。过去，由于我的清高自傲，一直把自己捆绑着；平淡和单调的生活，成了一种固定的模式，像雷池一样，不敢逾越半步。在道德和伦理之间挣扎；在友情和爱情之间徘徊。然而，最终，理智的防线还是被打破了。打破它的不是那个手段高明的男人，而是我自己。

以后的许多天里，我和他很少见面，但我等待，耐心地、无怨地等待。我写了一首短诗《情愿》送给他：

绵绵情思寄绮宵，相距咫尺怨路遥。

双星若识人间事，也应凄然搭鹊桥。

我直率地要求他和一首。我自知不是武则天身边的上官婉儿，也比不上名门才女苏小妹，我只想用这种形式，沟通心灵、交流情感、增加情趣。当然，这对于他并不难。我仍觉得在他面前有点班门弄斧。第二天，他便把和诗《自慰》送给我：

朝夕与共日易疏，天各一方夜难度。

阴差阳错人间事，文君何必思相如。

我明白他的苦心，是安慰我也是原囿自己。我有点多心了：他很可能是情场上的老手，只希望我和他之间是一场风过水无痕的浪漫情事。我明知道他是在开脱，然而，我又无从责怪。那一刻，是我心甘情愿地承受他的一切，他的自私。我虽然苦涩无奈，打心里又是甜甜的，因为，我很爱很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