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的侧面有一座坟，坟上栽着两颗松柏，很茂盛，但是仅此而已，所以我始终不知道这座坟是哪家的。

肯定不是我家的先人，因为我家是从外地搬迁过来的，我也清楚我家的祖坟在什么地方。也不是我们村其他家的，因为我就没见过有人在坟前烧纸祭拜。稍微懂事的时候，每次我看到它，我就在想，总该在前面立一个石碑吧，这样后人总该知道，逝去的人姓甚名谁，在这个世界上与他有关联的人又是姓甚名谁。

可能，原本逝去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早已没有了什么牵连，抑或是逝者可能就是一个未成年人。这样的情况并不在少数，听爷爷说过，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我们村全家死亡的户数也不少，他们连一个坟头都没有。

外公做过几年大队书记，他还是一个石匠。石匠的工作主要是做一些石桌、石凳之类，但是在饭都吃不饱的年代，这些近乎奢侈的摆设无疑是没有人家去做的，他的主要工作就是做一些石碑。

石碑的原料是石板，产地就是后面的山上。农闲时节，石匠们带上铁锤、铁杠等家伙在山上找，找到合适的，就把它凿出来。都是些平平整整的石板，再通过用四根木料做成的我叫不出名字的运输工具把它们从山上拖下来，堆在石场里。然后，石匠们每日清早便背着工具包开始了缓慢的劳作，一年下来，能做不少石碑的雏形，等到有人用的时候，再请个能识文断字的人在上面写几行字，石碑就彻底做成了，逐渐变成了逝者的身份证。

石碑是可以卖钱的，估计价格还不便宜，因为做一个石碑要用不少个工作日，还要请先生写字，先生写字收费都不便宜——谁叫识字的人很少呢？很多人家在家人第一年死过之后，当时并不直接为其立碑，除了风俗上的原因之外，也有经济上的原因。所以在赤贫的当时，我们能看到的石碑并不多。

记忆中有一个巨大的坟冢，在对面的山岗上，它的外面全部使用水泥砌的。坟的顶部非常圆，前面立着一个高大的光滑的石碑。石碑上嵌着非常遒劲的字，介绍着死者的相关情况，两边还有一幅对联，内容我记不得了，应该都是些传统的对联。后来我知道那座树立的石碑并非普通的石碑，而是大理石做成的，那个死者只是一个普通的人，不过死者的儿子曾经做过一个什么长，爷爷说，这个长回来的时候，身边还有勤务员，就是专门服侍他的人。我没见过这个什么长，我只知道如果以坟墓的豪华程度来决定什么领导的话，这个坟墓明显地超过了后面的所有坟墓，这个坟墓的领导是当定了。人说老子英雄儿好汉，有时候，也可以说，儿子英雄老好汉。没有一点对死者的不敬，更不会诋毁生者的孝道，只是说事而已。再说，如果都是以这样的装扮的话，村里的石匠可能还会失业。

虽然石匠们没有失业，但是生意真的不怎么好。每年清明冬至，稀稀疏疏的鞭炮声解释着极少的一两户为逝者立了一座新碑而已，这样的状况似乎要延续到我接近青年的时候。在人们的口袋里有钱修马路、盖楼房的时候，人们顺道也想到了修坟墓、立石碑。就这样，清明冬至的鞭炮声变得稠密了，在一篇碧绿的山野中间，在起起伏伏的坟冢的前面，多了一些灰色的石块——那是石碑。

我曾经随着父母到山上上过坟，也曾留意这些石碑，一米来高，六七十厘米的宽度，两十厘米的厚度。其余四面都是石头原来的颜色，只有迎面被漆成了黑色，上面写满了周正的字，密密麻麻。大义都是介绍死者，再介绍死者的下一辈，再下下一辈，与其有直接的血脉关系的全部列出，表示子孙的兴旺和贤良。两边是对称的对联，一般都是什么“想见音容云万里，思听教诲月三更”之类的现成的对子，那是先生们的法宝，搁在谁身上都行。先生们说，有那么个意思就行了。

这是些碑语。

有碑的话，就有碑语。这些碑语的发出者是死者本人，还是死者后人？是提笔写字的先生，还是石碑自身？

无论是谁，这些碑语实质上始终是一种自言自语。

在连绵的山上，七零八落地散布着大同小异的坟墓，也有着与此相伴的大同小异的石碑，不同的恐怕只有石碑发出的各式各样的碑语，遗憾的是，这些碑语是没有人去聆听的。他们和对应的坟冢、对应的亡人这三个孤独的个体组成了一个更为孤独的整体，听风听雨听黄昏，坐看世事无常，历数沧桑变幻，最终融入大山，回归自然。

不是一点作用都没有的，有时会提醒着别人。在征地时，总是先找无主坟，那很好解决。遇到了有石碑的时候，就得和逝者的后人谈条件，拿出相应的迁坟补贴。遇到坚决不迁的所谓“钉子户”，只能使用一些策略。我见过一次，征地方与墓主人的后人接洽无果，就把四周的草砍得干干净净，通往坟墓的道路也毁了，再把坟头上的草也砍得干干净净，一看就是十分的不雅，主人没办法，只得同意了。

应该说，这是策略的胜利，尺度把握得也好，始终没有动石碑和坟墓本身，没有挑战墓主人的最后一根底线，所以还能以一种相对和谐的方式解决了问题。

所有的坟墓都迁出了，统一在荒山上建了一个公墓。在统一规划之后，公墓里的坟墓变成了一样的面积、一样的形状，依次站在山腰直到山顶。这时没有石碑是绝对不行的，因为唯有石碑才可以区别死者，才不会让某家的后人或亲人不至于烧纸祭拜弄错了地方。

当然，在任何时代，碑自身依然有着各式的差异，有的是石碑，有的是大理石做的，材质的不同印证着生者之间的差别。听说还有一个墓地能卖到几十万的，还可以办按揭贷款，不过这和生活在农村的平头百姓无关，我们也不希望与我们有关。

很多人忌讳谈论生死这样的字眼，我却不然。所以面对死者时，我经常地掀一下蒙脸的布或纸，看看死者的最后仪容。置身碑林时，吹着山风，我会很平静，我会缓缓阅读着碑语，揣测生命的些许意义。

或许，许多年后，这片碑林也不会存在，就像现在的繁华之处可能在以前或许也会是一片碑林。沧海桑田并不需要多长时间，而碑语存在的时间自然会更短。

有人选择了无语，比如托尔斯泰，比如武则天，他们都能写很多很多的。他们不写的原因他们知道无论写多少对于已经不存在的生命来说是毫无意义的。有人写了很少，比如海明威，就一句：请原谅，我起不来了！

可他真不该选择自杀的方式而让自己再也站不起来。就为了这句碑语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