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笑我。

坐过无数趟火车，头一回坐硬座。坐惯软皮沙发的屁股，乍一坐上这硬板板，感觉浑身上下，连毛孔也都不舒服。

郁闷得很。

“忍忍吧，你现在啥都不是，先前你是局长，出门前呼后涌，现在呢？一捋到底，平头百姓一个。谁来管你？”

应笑我自我安慰。

应笑我曾经当局长的局发生了一场火灾，死了几个人。上面追究下来，以玩忽职守，盲顾人命为由追究其领导责任，将他就地免职。

应笑我觉得自己太冤，原因很简单，局里修了一栋大楼，是前任拍的板，前任动的工，好处当然……。可是到最后，还几十万工程款没结清，人家高升了，屁股一拍走了，剩下这帐理所当然的记在应笑我局帐本上。那盖楼的人天天跑来要。想想自己也是经费紧张，看人家当局长的，一上任就换新车，不是奔驰就是宝马，而自己啥都为局里做想，才换了部本田。跟人家比，同样是当局长，就数自己这个局长当得真有点儿窝囊。少了好几个档次，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就算是这个样，自己也没说过欠帐不还，这老小子就这么不通人情，天天堵在门口吵吵闹闹，说啥工程款欠了他十年，搞得他家破人亡。这明显是撒谎，加起来不过八年，他老婆不过跟扯皮离婚而已。——你是知道的，这年月离个婚算啥新闻嘛，哪天不见几桩。那小子扬言说不给工程款，他不要了，就要放火烧这栋楼。这不是公然在威胁政府机构么？自己一时气愤不过，才说句，“量你也不敢，这是政府部门，你敢烧他，你就是在造反，我是知道造反是啥结果的。”不过想吓唬吓唬他罢了，哪知那小子居然真的吃了老虎胆，居然敢放火，居然引发了场火灾，居然死了五个人。居然还责任追究，居然倒霉事就在自己头上。

应笑我感到委屈。是现在的人太刁，政府太爱当好人了，老是放纵他们。自己现在权力也没有前面人大，越来越象个清水衙门了。真有些羡慕象交通啥部门，没钱用了，派几个上路上一站，招牌一立，此路由是我查，票子就哗哗哗。即便有人断两根手指，不过是场意外，没意外的事必竟是多的。

同人不同命，倒霉的事儿全让自己摊上。

应笑我就这样坐在那里自怨自艾。忽然间感觉到座位下有东西在蠕动，吓了他一跳。慌忙低头去看，惊异地发现，从自己狭小的坐位下面的慢慢爬出一个人来。

这个人四十多岁样子，头发蓬乱，衣冠不整，面容憔悴，目光有些痴呆。在众人的眼光中略显得不好意思，见应笑我旁边有个空位，一屁股顺着坐了下来。

应笑我有些惊讶，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在这个狭窄的地方居然还能藏个人。让他有些不信，特别弯下腰下要去看了一眼。再抬起头来，打量刚才从里爬出来的人，怀疑他是不是会传说的缩骨功。

“几点了，查票了没。”那人见应笑我望他，有些胆怯地低声问了一句应笑我，应笑我抬腕看了看表。“票也查过了，不用担心。再过一个钟，就到站了。应不会再查了。”

应笑我腕上的表亮晶晶，就如广告上说的一样，戴在腕上，是身份的象征。应笑我望着眼前这个人，他怀里抱着一个皱巴巴的黑色包，捂得死死的。在问过应笑我时间后，眼神总偷偷地打量应笑我。应笑我心里有些疑惑，又问。“你去那里？”

奇怪，应笑我心里奇怪。自己咋看到这个人，心里忽然充满怜悯。

“你是不是去北京。”那人反问，

一句废话。

这趟火车的终点站就是北京。

应笑我不答，微点额首。

“你是不是在北京当官？”那人又问。应笑我无法回答。他不是在北京当官，是到北京……

“是了，你肯定是在北京当官，我看得出来，你一定是。”

那人并没有看应笑我，倒是自己在那里喃喃而语，眼神中露出丝丝喜悦的闪光来。

“在北京当官又怎么了？”应笑我大为奇怪，笑道。

“我听人家说，北京当官的个个都是青天大老爷来的。”那个欢喜说道。

“是吗。”

应笑我觉得这人好笑，那么轻信。

“你是不是有啥冤屈？”应笑我好奇地问。

“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知道的！”那人一下子兴奋起来。“我说是吧，在北京当官的就是青天老爷，一看就晓得我的事了。”

“我叫吴仁里，你说，我家的房子建在那里好多年了，说是爷爷的爷爷修的。可是有天我们镇长说我家的屋是违章建筑，而且阻了镇上的风水，镇上没人来投资，说是我家的房建错了。要我们拆了。镇上要在那里建个风水塔。好弄成个啥旅游景区来。我不肯，派出所就把我关起来。不让我回家，你说欺人不欺人，我死都不签字，镇长晚上带人去把房子给拆了，还对外面说我的屋是因为下雨淋倒了。天灾来的。我不服气，就跟他们理论，要他们赔偿，镇长却要跟我算没人投资的损失。我爹，八十多岁的人了。在晚上一惊一吓的死了。我气不过，就去告他。告到县里，县里人是镇长的小舅子，我又告到省里，省里又有县里的大姨。我想呀，看来只有到北京去告他了。北京没有任何人的亲戚。他们就到处设卡阻我。嘿嘿，我老婆给我烙了几个饼，我半夜就藏匿在这座底下。”

吴仁里说得有些哆嗦，前言不搭后语。应笑我倒听明白了，一股怒气由心而生。“这帮龟孙子，只想自己升官发财去，全然不顾老百姓的死活，太不象话了，怎么没人管。要是犯在我手上，我一定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转儿一想，心里不觉由怒转悲。“我现在不是局长了。是平头百姓，自己的事都没了，哪还能管人家的哟。”

“没事的，只要告到北京，一定有人管的。你说的对，北京绝对没有他们的亲戚。”应笑我只有这样安慰可怜的吴仁里。

吴仁里闻听到，感激涕零，重重地点了点头。仿佛看到大戏里八府巡案祭起尚方宝剑，镇长大人正战兢兢跪在大堂下。

北京到了，吴仁里随着应笑我出了站。

清晨的阳光艳丽脱俗。站台前有个大广告牌。上面正楷书写，有朋自远方来，不也悦乎。

应笑我打算先去找个宾馆住下，然后再去找那位北京朋友。吴仁里却有些儿茫然不知所措。他没有想到北京会这么大，车这么多，人这么多，一出了站这腿就不知要跟哪里走去。

应笑我有些过意不去，上前去想告诉他可以去找的一些地方。

忽然侧面窜出四条大汉，一下把吴仁里按住在地。吴仁里还没有来得及反抗，几步远一辆白色面包车开过来。四条大汉七手八脚把吴仁里塞进车厢里，一个手快，飞快给吴仁里嘴巴上封上胶带。并死死按着他，让他动弹不得。

“呔！你们是干什么的，光天化日，绑架不成！”应笑我一见，气血上涌。上前手臂一拦，大声喝问道。

应笑我这么一站。他那当局长的气势自然而然的就显现出来。车上人相互一觑，有些惊慌，跳下来一个人，哆嗦从包里掏出一张纸和一张相片，陪着笑着脸说。“同志，我们是帮忙的。你看嘛，这是他的像片，他是精神病患者，专门跑到北京来给首都人们抹黑的。有朋友委托我们把他送到医院去治疗。这都是为他好，也为国家好。我们是签了合同的，不违法。”

应笑我愣了一下。呆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阳光照在脸上，有如沫浴露。

半年后，因工作需要，应笑我平级调用，重新当上局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