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一片黑色，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冷风从巷子里窜出来，吹起了我宽的白衣。远处的灯光，泛着琥珀般冷漠的微光。我站在街头，看着人们从我身体里穿过，走向远处。

我捂住胸口，看着这个别离了十几年的故国，心痛涌了出来。我走进了十几年前的我的家，却只是一片宁静。从窗户看进去，烛光下，有一位中年妇女在纺布，纺机吱吱作响。十几年了，十几年后的今天，不曾料到，会以这样的身份回到故里。

走到她身旁，静静站立。他低着脸，好似在憧憬未来。她苍桑的脸，依稀看到她年轻时的容颜。十几年了，从我出征那天开始，她一个人，静静独守这漫长而寂寞的十多年。

铁血男儿也有情，痴心女子等终身。我动了动嘴唇，却发现眼泪早已流到嘴里，淡淡的，没有咸味。因为，鬼的眼泪是没有味道的。

“瑶姬----”

疆场十几年，兵戟剑舞十几年，到头，又有什么？

出征前我答应她，在红色枫叶被开成海的时候，我就回来。如今，红色枫叶盛开满郡海，我也回来了。我很感谢匈奴的那一剑，让我实现了诺言。

曾经说过，生生世世，世世生生，生生不换，轮回永不相弃。但愿，这些誓言成真，就算让我饱受那忘川河里千年的煎熬，一世又一世，我也愿意。

人是无法听见鬼魄的声音。所以，她也并不可能听见我叫她。她熄灭了烛灯，走进屋去。我看着窗外，月色胧胧不清，洒在地上。我记得，十几年前的今天，也是这个地方，我娶了她。

物是人已非，和泪怎相诉呀！新婚不了几日，我便走了，我答应他回来，可是，我这次回来，算不算失言。

想起那个樱花开放的季节，泪水流了出来。我不想喝下孟婆汤，让我遗忘她，那怕会进入十八层地狱。

我转身，游荡在街头。我又想起了我对她说的话，泪流满面。街上人已稀少，灯光更漏。静静的站立风中，一片寂寥。远远望见，黑白无常向我走来。

胸口一阵刺痛，我扯开衣服，一颗痣，躺在胸口中央，散发出记忆的微光。我看着黑白无常走近我，指着我胸口的黑痣说：是他！！　

弦音从远处飘来，隐隐形成屏幕，回顾过去的一点一滴。我捂住胸口，想起了那个关于胸口黑痣的传说。　

一阵刺痛，我完全失去知觉。风依旧吹，但我没有感受到，冰冷的形体。　

最后，我还是看见孟婆扬起手中的碗，递给每一个走过的路人。我莫名的心痛，仿佛真的已经进入了忘川河，饱受着千年煎熬。我看着奈何桥上一层层不同颜色的路，又看着忘川河里挣扎的鬼魄，心里那么的凄绝。­

我俯身在曼珠沙华下，看着它妖艳火红。我伸手，抚摸着它没有叶子的秃杆，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弦音弥漫了的忘川河的两岸，彼岸花，放射出腐蚀的清香。­

我拒绝了孟婆手中的茶水，直当的走到忘川河岸，看着这千年怨愁。我伸手，捧起了河水，看着它瞬间又从指缝间消失，只留下一滩水渍。­

孟婆没有惊讶，也没有看我走到忘川河边，只是继续扬起手中的碗。千万年来，孟婆早已习惯，像我这样拒绝她手中的茶水的人，原因，不问便知。­

我看着河水里的鬼魄，他们痛苦的表情，让我窒息，让我又不住想反悔。但我没有。­

我转身，走到孟婆身旁，看着行人端起茶水一饮而尽的情景，我哭了。我问孟婆，人为何非要忘记前世忆，这样生生世世轮回呢？­

孟婆端起一碗茶水，递到我面前。我很疑惑，孟婆让我在手里端望，她在一旁简单对我说：这就是你一生真情泪。­

那天，我还是纵身跳进了忘川河，决定饱受这千年煎熬。其实我也不知，我到底为了什么。为了能带着前世记忆，去寻找今生所不能忘却的一切。还有她。­

河水很热，有时很冷，这种冷热不均，让我的身体比刀刮还难受。有时我欲放弃，但我看着天空时，又想起樱花开放的季节，还有那么美好，我便咬牙坚持下去。­

彼岸花，一遍又一遍的开放。当我看见白色和红色的漫延，又看着它们一点点消失，我便知道，我又想起了过去的美丽。此时，我又莫名一阵心痛。­

风吹草动，日落日出，水冷云黄，无际无终。就在寻寻觅觅里，寒尽不知年，转眼五百年过去。­

五百年了，那么的铿然而急促。这五百年来，我看见无数次彼岸花的开放，看见无数次花开前叶子的凋落。忘川河里，也有无数人离去，有无数人跳进来，我耳边仿佛依旧还响着他们离开时惬笑的声音，和那进来时无悔声息。还有，五百年了，我看见无数人从这座奈何桥上走过，探出头微笑。也有无数张熟悉的、陌生的脸从我视野里闪过。­

也曾经看见了她，但是，转了几世，她似乎根本无法记得我，只是一切我记得。那天，我就是在奈何桥下的河水里挣扎，她站在桥上，惬意的微笑。我知道她不是为我而笑，而是为另一切。但我开心。­

你侬我侬，你靥我靥。这些五百年前的记忆，再次重生浮在眼前。我不再去感受忘川河的禁锢，只记得那天，我又见了她。­

但是，那天，她毫不犹豫的接过孟婆手中的碗，放到嘴边仰起头。我想大喊，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我抱住头，痛苦的悬浮在河中，当我再次抬头时，她已经行走在奈何桥上，微笑着哼唱。我再次挣扎，脚却根本没有依附的地方，直直的，卡住在激荡、冷热不均的河水中。­

就这样记得那天，她走过的背影，在浑浑噩噩中，我也曾多次再看到她走过这里，但我始终没有喊出来。无奈看着她走上桥，然后消失。­

我不可遏抑的期待，有朝一日，她能记起我，愿意留在忘川河，陪我度过余下的日子。但一切，似乎只是幻觉，惊鸿一瞥。­

曾经，我问过地藏王菩萨，为什么她看见我时，只是无所谓的走过，并不眷恋，还会毫不犹豫的喝下忘情水。­

“万事皆因果，因果循环，生生相克，世世相离……”

那天，菩萨的回答，让我半懂半不懂。我回头看孟婆扬起的手，僵直的，好似在嘲笑我的无知。­

在这种杂乱的思绪里，我沉沦了一年又一年。彼岸花，盛开了一次又一次。我看着忘川河两岸并没有老去的事物，哀叹连绵。孟婆依旧扬着碗，不过不知已经“招待”了无数人的归宿。­

河水依旧冷热不均，依旧凄绝让人难受。一天，我突然听见有人唱着歌，陪随弦声，由远到近。­

“朗心变，把我弃。忘川河边……三生石前，愿为君共三生情……”­

声音刺痛我的耳膜，弦随心动，一弦悲歌。拾取无数残缺点滴，回首往昔。本想点滴汇聚，却见痛早已弥漫周围。­

泪水冲出眼眶，流淌到忘川河里，和着水流，消失不见。我知道，一千年过去了。我在忘川河里的千年期限，从今天起，就是尽头。­

我爬上岸边，用左手捂住胸口，右手去摘取一束曼珠沙华。我的心又一阵刺痛。­

远远看见一个女子朝孟婆走来。我走到孟婆身旁，孟婆看了我一眼，然后低头继续扬起手里的碗。地狱的天空，却在此时多了几朵铅色的云，悠悠来回飘荡。女子走到孟婆跟前，我看清了她的脸，是那张我日夜思念的脸。她伸手接过孟婆手中的茶，我叫住了她，但却看了我一眼，就喝尽了茶汤，然后踉跄的走上了奈何桥。­

孟婆拉长了声音说：我会让你明白——情为何物！­

声音在彼岸里荡漾的回音，刺痛了我的心际。我捂住胸口，转身走进了转世轮。­

转世后，我是当地首富家里的少年。从小与我长大的丫头，她病奄奄的样子让我心疼。我知道，我很喜欢她，所以在十八岁那年，我邀父母向她家提亲。她父母自然答应了。­

就在新婚那天，她却和另一个男人私奔。我带着家丁去追她，她却一直跑，直到追出了好几十里，才追赶上了。­

我希望她回来，但从她瞪着我的眼睛里知道，她现在好恨我。她拉着那男人的手，一直瞪着我。最后，她终于吐出了一连字：我不喜欢你！­

我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在黑暗里，我的往事，我的无知，我的悲伤，我的无奈，我的愿望，我的迷茫……任它们像潮水那样无尽汹涌，朝起朝落。我好似做了一个大梦。­­

待我醒来的时候，我正躺在忘川河岸，蜷着身子在彼岸花丛中。我捂住胸口，一阵痛。我看到的，是一片正在凋落的叶子，正摇摇欲坠，哀哀悬浊。我知道，又到了彼岸花开的季节。­

黑白无常告诉我，就在她和那男人跳崖殉情时，我就死了。我转身看着身后的路，一条被曼珠沙华映着的路；路边的彼岸花，是没有花的花树。­

黑白无常对我说，她就是我用千年煎熬等待的那个人，她现在正在枉死城，等待因果循环的轮回。­

黑白无常叹息：你用千年煎熬，来换十几年的温存，值吗？­

我摇头默然。­

花叶生生两不见，相怜相惜永相失。­

“彼岸花香，没有叶子的翠绿……愿共君三生，生生不换……”­

她在彼岸枉死城里，戏剧般的浅唱这首《奈何桥头》，瞬间，激起了我最敏感的琴弦，我张嘴和而歌泣。泪水再次泯住了我。­

她远远的，站在城堡上，一直面对着奈何桥凄唱。瞬间，那些开始湮灭的记忆，又再次泛回。我看着奈何桥上分得一层一层的通道，停住了脚步，站在孟婆跟前。­

一切真的就结束了，千年呀！这一切是不是因为尽头而无奈结束。我欲挽留，却无能为力，看结局，又肝肠痛断。宛然这一千年来，我看着曼珠沙华开放，又凋落的悲哀。在这片化不开的迷雾，落寞的笑，让我在空荡荡的天空下，泪流满面。­

不知一切为谁？也不知一切是归来，还是离去？刹那，瞬间，云归天际，月隐林梢，无影无踪。我不懂，这一切的浮生万象，为何还要留眷。­

我转身跪在地上，乞求地藏王菩萨，我愿意再用千年煎熬，来换和他一世阡陌。­

菩萨闭上了眼睛，十指合手，嘴里念到：情为何物！­

我就这样拒绝了孟婆递给的茶水，再次走到忘川河岸，纵身跳了下去。孟婆惊讶的看着我。我的眼睛流了出来，是在怀念，还是不坚强。歌声此时悲凄的响砌在彼岸。­

“愿用万世煎熬，换取与你一世阡陌。愿君回来，带我一起离开……佚馀红尘。但一世忠情，不愿来世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