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时光已过去了那么多年，可是，我依然清晰地记得他初次见我时，眼里的惊艳。我以为爱情会在我身上成就一段传奇。殊不知，帝王之爱终究是太奢侈，世间有太多的女子渴望一生一代一双人的爱情，到最后，往往是徒留伤口，独自悲伤。

——题记

（一）

那日，平阳公主唤来我们一众歌女，道，皇上午后会驾临公主府，到时候会传你们献舞。天命如何，就看你们自己的造化了。若是有幸被皇上看中，富贵不可限量。自己准备去吧。

平阳公主是当今皇上的亲姐姐，一母同胞，均是当今的王太后所出，所以，皇上继位之后，平阳公主的身份自是不一般，在皇上面前颇能说上话。

我自小在公主府长大，能歌善舞，记得从小，公主为我找来长安城很多出名的师傅，教我唱曲，教我舞技。那时，我不懂中间这万般纠缠。只当是好玩，有时候，会悄悄地抱怨，自己失去的乐趣。每当这时，公主总是凌厉的看着我，严厉的训斥，子夫，若是你不想这一生都在公主府为奴为婢，那么，你就好好学舞。我轻轻地点头，跪拜在公主面前。

公主府的舞姬，个个天姿国色，妩媚妖娆。只有我，习惯一袭素色衣衫，在每个月色明朗的夜晚，悄悄地躲在梨花树下，一曲接一曲的舞，直至脚磨出了水泡，依然不甘心。

午膳刚刚传过，就有下人过来后院通报，皇上已经驾临，正在前厅和公主闲话家常，让我们快快前去。临走前，那位传话的下人，特意扯了一下我的衣袖，我看到她眼里的深意，笑而不语。

“啪啪”的拍手声响起，我们一众女子，在清幽的乐曲里鱼贯而入，公主特意排练了两个月的舞蹈，她让我做了领舞，依然是浅白色的衣衫，在众多红色的妖艳里更显清雅。只是因为公主说，皇上喜欢清雅的女子，我便日日着素衫。

一曲舞罢，我们跪拜皇上，轻呼万岁。

他摆摆手，示意我上前，我嘴角滑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我轻移莲步，缓缓上前，他抬起我的脸颊，四目相对，我在他的眼底看到一丝惊艳。原来，他就是当今皇上，剑眉星目，冷峻的脸庞上透着一股霸气，我微微红了脸，低垂着眼眸。

他轻声微笑，转身对公主说，皇姐，这个女子朕要了，让她随朕进宫。

我抬头，对上公主微笑的眼眸，她颔首。

（二）

公主送我们出府，她附在我的耳边，轻声说，子夫，他日若得富贵，不要忘记本宫的举荐之恩。

我坐在皇上的马车内，依偎在他身侧，看着身后越来越远的公主府，暗自思量，这一生，还能再回到这里吗？这一步，走的是否正确？可是，来不及了。我正在走向后宫，走向永巷。那里的女子，所有的荣宠富贵全靠皇帝的喜怒哀乐，若是皇上喜欢，即使身份再卑贱，也会一夜之间飞上枝头做凤凰，就如我，一位卑微的歌女；若是皇上不喜欢，即使是贵为天之娇女的长公主的千金陈阿娇，也会独守空闺。

长安城的人都知道，皇上不喜欢皇后，年少时候的金屋藏娇，如今只是一场空梦。心爱的男子不在，再华丽的金屋子有什么用。

只是，馆陶长公主扶持当今的皇上坐上江山，才不得己立了阿娇为后。

公主的千金，自小自是万千宠爱集一身，骄傲张扬，冷艳绝美，只是，没有了爱情的女子，终究还是失了一份颜色。

坊间传言，她让皇上许诺一生一世只爱她一人，不许纳妃。

我听后不觉失笑，真是天真的女子，帝王之爱怎可长久，一生一代一双人的爱情，在后宫，太奢侈。

只是，她依然不懂这个道理。

马车缓缓地驶进皇宫，我在宫女的搀扶下走下马车，刘彻走过来，拉起我的手，踏上台阶，我慌忙的抬头，未央宫三个字在明晃晃的阳光下落进我的眼睛里。

他说，子夫，你先住在这里，朕会安排宫女为你打理一切。只是，册封的事情，可能还得一段时间。

此刻，屋子里只有我们两人，我才顾得上好好看他，原来，他可以如此温柔。只是，为什么，我会在他的眼底看到一丝轻微的落寞，一闪而过，以至于让我怀疑自己的眼睛。我微微的摇头，皇上，您待奴婢如此好，已经够了，奴婢不敢奢求其它。

他一把把我扯进他怀里，温柔的说，子夫，你知道吗？昨日的你，就如同一株洁白的莲花，就那么盛开在朕的心间。

奴婢……

啪一声门被推开，我还未说完的话被生生的卡的在嘴边。

皇上，皇后娘娘非要闯进来，奴婢拦不住，身着绯衣的宫女低头着急地说道。

刘彻看着身着火红色衣衫的皇后，只字未言。

原来，她就是陈皇后，就是那个金屋藏娇的阿娇皇后。她的眼睛里有着凌然的傲气，让我竟不敢再看，慌乱中我忙低下头。

我站在皇上身后不远的地方，她只是朝我的方向轻轻地一扫，眼底的鄙视昭然若揭。

皇上，原来，就是这位女子，是她想要抢走我的金屋子吗？

刘彻拉起她就往外走，头也不回的说，子夫，你先休息吧。

阿娇甩开他的手，回头细细的打量我，子夫，子夫，好一个子夫，一个名字，竟然把儿子和丈夫都包括了。

刘彻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说，皇后走还是不走，若是不喜欢椒房殿，朕可以让你搬来未央宫。

阿娇愤然的看着刘彻，转身离开，刘彻随后也走了出去。

（三）

自那日后，我再未见过刘彻，他也未来未央宫。

只是，每日都有宫女太监为我送来丰盛的膳食和华美的衣饰。越发清闲的日子，总会让我的思绪纷乱不已。

想起那日，公主在我耳边的细语，她说，她会助我夺得恩宠，一生无忧。只是，要我答应，说服弟弟卫青，娶她为妻。

我微笑，不动声色。原来，她喜欢弟弟，也是，卫青少年英俊，只是，她比卫青年长十岁，她怕落人话柄，毕竟公主的颜面与尊严也是无比重要。我会尽力而为，我对她低语。都是聪明的女子，不需要说太多，都明白。那时的公主定会想不到，刘彻深情的带走我之后，却是弃之如敝屣。

在宫女的闲言碎语里，我还是听到了一些传言。原来，自那日后，馆陶公主冲到宣室殿，大骂皇上负心薄幸，对他当初的承诺不能坚持，让金屋子成了笑话。

刘彻冷冷的看着眼前这位他应该尊称为姑姑的华衣女子，冷声道，没错，我知道，要是没有姑姑，或许我现在还是人微言轻的胶东王，前往封底，永远不再踏进长安城。我许诺过金屋藏娇，我做到了，可是，子嗣关乎社稷大事，这些年，独宠阿娇，可是她不曾为朕诞下一儿半女。大臣们关于废后的奏折一大堆，朕一份也未批。

馆陶公主的脸色瞬间苍白，她自小在宫中长大，明白女子无出的后果。可是，这些事又是她岂能左右的。这些年皇上后宫确实只有阿娇一人，夜夜留宿椒房殿。

馆陶公主说她要见见我，刘彻没有同意。他自是知道自己这位姑姑的脾气，他在以自己的方式保护我不受伤害。放眼天下，也只有馆陶公主敢派杀手杀死自己的亲弟弟梁王殿下。对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弟都能如此，更何况是如我般身份卑微的歌女。

当我听到这些碎语时，心里竟升起一股异样的情愫。我进宫来，只是为了家人免受流离苦，不期望甜蜜的爱情，更何况是帝王之爱。可是，想起那日他眼底的落寞，我就想予他安慰，予他幸福。

忘记自己进宫的初衷，只是想要一份爱情。

（四）

那日，我站在未央宫的窗前，看着落花残退，心伤满地，无处诉。

在想什么呢？怪朕这么多天都没来看你吗？身后想起久违的声音，依然是那么温暖，那么富有吸引力。到此刻，我才明白，自己这些天失魂落魄的原因，原来我对他的思念那么深，那么迫切的想要见到他，看到他如画的眉眼。

我转身，眼泪止不住的涌出眼眶，他伸出手拉我，眼泪就那般突兀的落进他的手心里。眼泪落进心爱的人手心里，那么他将陪你一生一世。他会陪我一生一世吗？他不是普通的男子，后宫佳丽三千人，他不会独宠我一人。这一点，我比陈皇后清楚。

我轻声啜泣，奴婢没事，只是风沙迷了眼睛，赶忙用手拭去泪痕。

圣旨已经发下去了，择日册封为卫夫人，赐住未央宫，他微笑着在我耳边说道。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我的脸上，我恍然的抬头，撞上他含笑的眼眸。

皇姐已经对朕说过了，朕已经让卫青去了羽林军中，等将来有了军功再论功行赏。

幸福就这么突如其来的降临在我身上，我还来不及想清楚，就已经是皇上的后妃。卫青少年英雄，在军中得心应手，颇得天颜。而我，亦懂得帝王之爱的薄弱，所以在宫中小心翼翼，免人口舌。

照例，册封后我要前往椒房殿拜见皇后娘娘。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她。她端坐在大殿的正前方，浑身散发出一股冷气与傲然。冷冷的俾睨着跪拜在阶下的我。久久不唤平身，我也就只能一直跪着，双腿早就失去了知觉。好在从小习舞，还坚持得住。

时光放佛过去了很久，空旷的椒房殿安静的可怕，没人敢说一句话。

随着一声皇上驾到的声音，刘彻已经站在我身边，他伸出右手扶我起来，冷声道，皇后就是这么对待其他嫔妃的吗？女子最基本的德都不惧怕，何谈母仪天下？

她是那么骄傲的女子，即使再爱，也万万不肯示弱。

刘彻亲自送我回未央宫，我在慌乱中匆匆的向皇后行礼，抬眸的瞬间，看见她眼角滑落的一滴泪。

皇后失宠，卫子夫宠冠后宫。刘彻每日都来未央宫，他在灯光下看书，我坐在他身边缝衣服，像寻常百姓家的夫妻。偶尔抬眸，彼此会心的微笑。在这样的时刻，忘记他贵为皇上，只是我一个人的丈夫，只是我这一生的依靠，心里溢满欢喜，原来，幸福就这么简单。

他拉过我坐在他身侧，低声说道，子夫，你沉静若连，朕此生定当不负你的相思意。我低垂着眉眼，心里的感激与欣喜无法言说。

臣妾定当好好侍奉皇上，为皇上排忧解难，我如是说。

（五）

匈奴屡屡进犯汉朝边境，刘彻一改昔日偏安一方的政策，他决定要改写朗朗大汉朝靠红颜安国的耻辱，主动出击匈奴，不再让汉朝女儿流落他乡。

卫青在出征的队伍里，受封车骑将军，迎击匈奴。为了避免外戚干政，从进宫到现在我一直未曾见过卫青。不知他是否安好？

晨曦，我去长乐宫给太后请安，临走的时候，平阳公主给我递眼色。我屏退身边的宫女，站在离长乐宫不远的地方等她。

不多一会儿，就看到她远远的走过来。

如今你已贵为夫人，那么，当初的承诺，是否应该兑现，平阳公主直接开门见山的说道。我微笑行礼，等卫青这次凯旋而归，皇上册封之后，我定当会告诉他公主的一片痴心。只是，皇上那边还需要公主自己去说，要求一份赐婚的圣旨对公主来说应该不难吧。

好，那就等卫青凯旋之日吧。到时候，本宫还要叫夫人一声姐姐呢。

公主哪里话，臣妾不敢当。我抬头对上她的眼眸，只是，有些东西我仍然看不清。

这次出征，刘彻兵分四路，另外三路，两路失败，一路无功而返，只有卫青带领的这一路捷报频传，他首次出征，英勇善战，直捣龙城，消灭匈奴数千人，取得了辉煌的胜利。刘彻龙颜大悦。

凯旋而归，卫青加封关内侯。我身怀皇子。卫氏一门顿时在长安城荣宠无限。

晚上的庆功宴，我坐在刘彻身边，遥遥的看着卫青。经过战场的磨练，他已经不是公主府那个唯唯诺诺的马奴了，而是血性十足的男儿。

所有的大臣都在举杯，祝贺皇上获得大将，祝贺卫青马到成功。我静静地看着，不动声色，这些人里，有多少是在真心祝贺呢，恐怕寥寥无几吧。

酒过三巡，刘彻深深地看了平阳公主一眼，放佛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他宣布，卫青少年英雄，大将之才，今日，朕特赐婚平阳公主，择日完婚。我顺着视线看过去，平阳公主脸上闪过一抹红晕，如怀春的少女，娇俏妩媚。卫青端着酒杯的手轻微的一抖，一滴酒洒了出来。卫青站起来，叩谢皇恩，临了，眼光飘向我的方向，我赶紧移开眼光，看向别处。

我知道他的难处，我也知道他想说什么。可是，卫氏一门的富贵荣辱全系在我们姐弟身上，平阳公主虽然早年丧夫，可她毕竟还是一心一意的喜欢卫青，这就够了。

我举起酒杯，向公主祝贺，她含笑饮下，笑如春风，面若朝霞。

（六）

卫青的庆功宴未见皇后出席，我心里明白，也不介怀，毕竟她是皇后，是六宫之主。每日的请安还是必去椒房殿，只是，这样的金屋子，连我看了，也会伤心。

那是年少时，许诺给她一生安稳的男子，现在却避她若瘟疫，不愿意再看见她。

自那天后，她再未为难过我，永远一副傲然的神情，拒人于千里之外。今日，我照例去请安。行礼之后，在起身的瞬间，故意撞倒了身边的花盆，顿时，青色的瓷片碎了一地，滚出来两个布娃娃。

皇后看着那两块布扎起来的娃娃，一脸的不可置信。转身探究般的盯着我的眼睛。

刘彻踏进椒房殿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跌坐地上的我和身旁碎了一地的花盆，以及那两个巫蛊，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巫蛊是汉朝大忌，我知道，陈皇后这次是绝境了。

果然，刘彻冷冷的丢下两个字，废后。转身离开了椒房殿。

不日，废后的圣旨就下来了，陈皇后善妒，秉性不淑，收回皇后玺印，移居长门宫。

三个月后，我被立为皇后，卫氏一门的荣宠达到极致。姐姐位居中宫，弟弟手握兵权。长安城里流唱着，生男勿喜生女勿悲，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我顺利的诞下一子，刘彻喜不自胜，赐名刘据。

自据儿出生后，刘彻已经很少来未央宫了。

他封了王夫人，尹美人，李夫人，据说，他专宠李夫人，日日前往昭台殿。我见过那位李夫人，她来请安的时候，低眉顺目，温婉娴熟，只是一张脸上也是一脸傲气，与长门宫的陈皇后，竟然那么相似。

直到看到李夫人，我才明白，刘彻对阿娇的感情，以及他眼底的那份落寞。两个都是太过骄傲的人，任何一方也不肯屈就，不肯示弱。怪不得陈皇后搬离椒房殿后，那里一直空着，刘彻未让任何人入住，他心底是否还在等她回头，殊不知她是宁死不屈的女子，如他一般孤傲。

据儿一天天的长大，我心里也安慰许多。他天性纯良，不喜征战，每日，在未央宫研习诗书。我静静地陪在他身边。

夜色明朗的晚上，会想起他当初说过的，朕此生定不负你相思意。我不觉失笑，帝王之爱太凉薄，这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明白的道理。

卫青出征每战必捷，他明白我在宫中的处境，一直谨慎小心，避免误会。刘彻好大喜功，猜忌心强。他越来越不信任卫青，越来越冷落他。习惯了金戈铁马的卫青，被冷落在一边，心里的滋味当然不好受，神情越显寂寥。

我已经很久不曾见卫青。这些都是平阳公主进宫时告诉我的。她说，她也曾数次请求，可是他已经不是数年前的皇上了。

我时常坐在未央宫的窗前，回忆以前的生活，那时，我还未遇见他，只是公主府的舞姬，每日习舞，那样的生活平淡如水，却也快乐，没有这万千烦恼。

武帝晚年，朝臣内乱。以江充为首的团伙诬陷太子刘据谋反，我请求面见皇上，被挡在建章宫外，宦官说，皇上不想见我。

我回到未央宫不久，就有圣旨传到，卫皇后协同太子意欲谋反，收回皇后玺印。

我冷笑，到头来，还是逃不脱这样的结局，那日，我应该想到了。我拿出玺印，交给宣旨的宦官，转身进了内殿。

一尺白绫，满地凄凉意。

该来的总会来的，这三十八年来，我每夜都会被噩梦惊醒，放佛看到阿娇一脸傲然的看着我，让我坐立不安。而我的心也早已如未央宫的那轮孤月，一点点的残缺，直至幻灭。

是的，当初是我买通椒房殿的宫女，将写满刘彻和我生辰八字的巫蛊放在椒房殿的花盆里。为了卫氏一门，我必须当皇后，才能保全家人的安定，免受欺凌。

这就是命数，我等这一天已经等的很久了。

闭眼的瞬间，我似乎看到刘彻初次见我时，眼里的惊艳。

来不及了，长乐未央，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场春梦，逝去了无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