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天空真的很美。夕阳已西逝而夜色未临之前，蓝色的天空像没有调匀的花青，深浅有秩。云仿佛在天边，遥不可及。就像我自己的心。

对着镜子画上最后一抹唇彩。挤身进入青蓝色的夜幕--青蓝色在慢慢的消逝，就像有一天，年轻会离我而去一样。

漫无目的的游走。但我知道，我终究会到一个地方。街灯陆陆续续的亮了，影子在身后越拖越长。街的尽头，灯火昏黄的，我的目的地。

“i　wish　i　could　fly　out　the　blue　over　this　town　following　you　over　the　trees　subways　and　cars　i'd　try　to　find　out　who　you　really　are”

穿过沸腾的人群，我像一尾鱼，偷偷溜到吧台前。慵懒的神情，扫视pub的每一个人。

是的，我是一尾鱼，在城市灰色的血液里游动的一尾鱼。嘈杂的音乐，喧闹的人群，那就是我的海。汹涌澎湃，随着夜幕降临开始涨潮，当透明阳光穿越这个城市的时候，重新回复平静。

因为酒，我忘却了忧愁。因为形形色色的男人，我忘却了他。于是我可以安心的坐在吧台边，欣赏各种姿态的人。我是pub的焦点。我说过，人们总是喜欢我脸上冷漠的表情。

“朋友都说我夜里比较美，只因他们看不见我清醒的脸

朋友都说我夜里更冷艳，只因他们看不见我的悲”

经常在想faye这两句歌。只不过太阳升起来，我可以醒过来。从混沌的城市角落回到清纯的校园，很少人可以做到。其实对于我，真的很容易，不就是从波澜壮阔的海面回到一成不变的海底嘛？

我只是鱼。

在初秋的校园小径上，一个人漫步，听听faye唱歌，放松一下自己。在别人的眼里，我是一个单纯而乖巧的女孩子。喜欢一个人思考，偶尔也会混在人堆里静静听他们聊天。毕竟，沉默是一件很好的伪装。

回家，我不喜欢回家。不喜欢回到那个没有人的屋子。空旷。没有人和我说话，除了卷也卷不到头的电话录音。那是我的父母从大洋彼岸给我的唯一讯息。可是我早就不在乎了。不过是电话录音罢了，相比之下，我倒是比较关心每月初他们给我的施舍。

不知道为什么，学校里居然有人羡慕我：因为我可以随心所欲的安排自己的时间，有大把的金钱可以挥霍。他们不了解，为什么拥有了满屋子的娃娃的我还在不停的买。各式各样，大的小的，美的丑的。我只想有人陪我。

他的出现改变了很多。我不再漫街乱逛抱回一大堆熊熊，而会安安静静的坐在他身边。即使他什么都不说。我需要的很少，仅仅感觉到有人的存在。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我的离开。没有原因的离开。其实是有原因的，只是我忘了。我希望连我离开的背影也是完美的。

每天晚上我回到自己的海洋。我宁愿把pub当作我的家。那里有人在，不是只有冰冷的墙壁和乱七八糟的熊熊娃娃。看似冰冷的酒可以使我燃烧。透过酒杯看自己的手：纤细的手指，蓝色的指甲。蓝紫色的唇彩。手指在唇上缓缓划过，柔软而温暖，像一朵在角落盛开的蓝色小花，花瓣在微微颤抖。

“我还是喜欢白天的你。”

有人在耳边低语，用暧昧的词句。

我没有回头。刻意做出的句子，刻意做出的神情掩藏不住那种内心的跃动。我可以感到他微笑时露出的牙齿，雪白的牙齿，野兽般的牙齿。诸如此类的语句，糜烂的发出暗紫色的语句，无聊的语句，一望如我长发般令人意乱情迷又令人感到一丝疼痛的语句在我的记忆里已经堆积如山。男人们的创造性在勾引女孩子时表现得格外充分。一年，我想我已经听完了一个女子一生的耳畔情话。

我经常在早上爬上窗台。透明的阳光压在我身上，我的眼睛，令我晕眩。但是这样很好。我的右边是悬空的世界。楼下有无数的人象蚂蚁一样来来往往。苍凉而疲惫的人群。苍白而寂寞的人群。我的左边是我的家。那里有campaq电脑。有chanel5香水。有满柜的芝华士。有五光十色的服饰，有亮蓝色的地板。可是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只有一条长长的影子。一个梳着马尾，穿着白布裙子，抱着自己的双膝，静静的看着太阳。刺目的阳光，令人晕眩，令人疼痛，但是那么悦目。只有在这里，我才能很欣然的告诉自己：我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一旦我寂寞了，我只要向右边一跳，我就自由了。但是每次我都是很仔细的看一会右边，然后我看一下左边。那个长长的影子和我对视着。一样的寂寞。然后我笑了。

从pub回来后我经常会失眠。我需要吃下很多的安眠药，喝大量的冰水。然后我躺下。我可以感觉自己的心从燃烧的状态渐渐平复，渐渐冷却，最后凝固成冰。在那一刻，我就睡去了。

有时我会冷的醒过来。我会在梦里看见有细针在刺我的心，血象花一样盛开。很多很多的血。然后我醒来了。在幻觉的边缘，我看见流淌的血结成了冰。血色的玫瑰。

我一直记得我第一次到他家的时候。我在拿冰水时，玻璃杯掉到了地上，碎屑四溅，象水花一样。然后我看见自己的手上都是血。那种疼痛。好象阳光的感觉。眩晕，疼痛，但是悦目。

又一个夜晚。夜色迷离。空气里弥漫了烟草燃烧的味道和声音。好象灵魂被灼烧，丝丝作响。我无声无息的滑入pub，科罗娜的味道在空气里弥散。我坐上那个位置。一杯杰克·丹尼无声的送到我面前。我喝了一口。有什么东西在我的味蕾爆炸一般的感觉。五彩缤纷。绚丽的烟雾在我的周围弥漫，令人呼吸局促。我觉得我好象一条被钓出水面的鱼。天空湛蓝。飞鸟横空而过。而我只是感到自己很疼痛，无法呼吸。血沿着我的嘴唇流淌。

一个男人在我旁边坐下。蓝白条纹的衬衣。黑色布料的长裤。简洁明快的线条。加冰的威士忌。线条明晰的脸。缺少老手那种勾魂摄魄的眼神。静静的看着我。

我侧了侧头，向他抛去一个眼神，笑了一笑。一个不负责任的眼神，习惯纵情的随意眼神，不负载任何具体的含义。就象妖艳的花在暗夜里绽放。她选择自己的习惯。

“你会醉的。”他轻轻的说。声音沉着而冷静。

我想笑。他是谁？他不了解我吗？他又凭什么来管我？如此多事的男人。他何尝不是盼望我醉？

我对他飞了一个眼神。暗紫色的眼影，我相信他会为之眩目。然后我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我闭上眼睛。酒精在我的身体里飞速流动。绚丽多姿的色彩，血一般灿烂的色彩。我听见自己的心脏被撕扯的声音。疼痛的快感。

有谁抓住了我的手。把我的杯子夺了过去。我睁开眼睛，还是他。他把那杯酒放在吧台上。“你会醉的。”他静静的说。

周围的人群在嘈杂的音乐声中急速旋转，飞舞，种种妖艳而华美的姿态，一个个勾魂夺魄的眼神。迷乱，疯狂，我的心脏与我的血液一起在燃烧。而有一个男人静静注视着我，说：“你会醉的。”

我对他笑了一下--是我白天那样的笑。清纯，甜美，天使一般的笑容。

然后我提起那杯杰克·丹尼，一滴不剩的泼在了他的身上。

我厌恶任何人居高临下的看我。任何人。

周围喧闹的人群静了下来。无数双目光看着我和他。音乐失去灵魂般的鸣响不止。

他站起来。我扬起头看着他。摆出我可以摆的最倔强的眼神。当我在机场送我父母时，我的眼神即是如此。没有人能令我屈服。

他轻轻擦去脸上的酒渍。他的眼神还是那样。令我愤怒而又令我疼痛的眼神，那种居高临下的眼神。他毫无怨恨，更多的是哀伤。

那天晚上，我睡着了。或许是疲惫。我梦见了他。一年前的他。可是我看不清他的脸。在离开的那天，沿河满地是枯黄的落叶。风冷心灰的感觉。没有眼泪，没有声音。我潇洒离去时，只感到疼痛。我的心撕裂一般疼痛。鱼，原谅我。他说。而我只是冷笑一下，就淡漠的离开。他不知道，那一声冷笑已经倾尽我所有的力量。我在离开时不断的在想，如果他愿意追上来，我会跟他回去。我会放弃一切尊严跟他回去。可是他没有。他只是在那里哭泣。男人的眼泪是很廉价的，有时候，我宁愿那么想。于是我再也没有回头。我真的很痛，可是我不能回头。我知道，一旦我回头，我再也没有赢的可能。

我一直在想，我恨他，或许是因为他并没有追上来。

然后我梦见了我是一条鱼，在海中随波逐流。我看见水面上蔚蓝的天空。长长的白云。清澈而甜美的景色，纯净而明亮。而海水是那么浑浊，黑色的波浪不断的在我的头顶飞扬。我想跳出去，可是那一刹那，我感到一种无法呼吸的痛苦。我无法呼吸。无法离开这里。

然后我看见一只飞鸟在云端之上翱翔。雪白的飞鸟，如同白云一般的绚丽。他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眼神看着我。我凝视着他，我看得清，那里有一丝丝的怜悯，可是更多的是痛惜，虽然深藏在他的心里，可是我能感觉到。然后我听见他说：

“你会醉的。”

我醒来了。我觉得全身都在颤抖。寒冷。寒冷。

夜色在房间里无声无息的蔓延开来。在我的呼吸中，寂寞蔓延滋长。我听见自己的心在跳。我仿佛处在另一个世界中，那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在黑暗中摸到桌子上有烟--有朋友来放下的--有打火机。然后我摸索到窗前，坐到窗台上。颤抖着手点了一支烟，然后呆呆的看着它燃烧。火光闪耀的刹那，我的手指被灼了一下。疼痛。但是随即感到温暖。我的手颤抖着。然后我仰起头。闭上眼睛。车流把寂静和寒冷渐渐扫去。零星的破碎记忆在脑海中旋转。我又看见那天空，湛蓝得仿佛触手可及。然后我听见那只飞鸟温柔的说：“你会醉的。”我睁开眼睛。他的影象在黑暗中如烟一般弥散。

他是飞鸟。

而我是鱼。

等到烟即将燃烧到我的手，我把它扔下了楼。关上了窗。

早晨，开始下雨。大得仿佛洒遍全世界的雨。我坐在窗台上。看着人群寥寥。冰冷的雨水飘洒在我脸上。冰冷。我触到自己的脸。脸颊滚烫。

我一直那么坐着。天空中阴云离合，光影迷乱。我看着自己的左边。灰色的雾霭。没有影子。

我忽然觉得自己的头被针刺了一下。然后立刻加剧。犹如暴风。无法抑制的疼痛。我扶住窗棂，只觉得什么在不断攻击我的头部。我无法忍受的疼痛。我咬着自己的嘴唇。晕眩，疼痛，混乱。雨水一如既往打着我的脸。

我晕了过去。

醒过来，天色昏黑了。我的身体蜷曲着。头还是继续在疼。但是不那么强烈。好象微风时时轻拂。嘴唇疼痛。嘴里好象含了一枚古代铜币一般僵涩。

我支撑着站起来。穿衣，梳头，涂了比平时更多的唇彩。我在镜子里端详自己。和平时一样的自己。但加倍的唇彩却使我看去更为妖艳。嘴唇的伤口在唇彩下抽搐般的疼痛。

夜色昏黑。我又溜进了pub。在我惯常的位子旁，昨天那个男人依然在。

一切象已经预定好的电影情节。我坐下。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继续喝他的威士忌。我则大口大口喝我的杰克·丹尼。酒滑过嘴唇。刺激伤口。疼痛。

我记得多年以前，在厦门。一块海边的的岩石上，我跌倒了。脚划破。鲜血如丝流淌。太阳照在鲜血上，灼烧的疼痛。我把脚探入海水中，那一刹那感到一种可怕而奇异的刺痛。和现在一样的疼痛。

我没有将疼痛形诸于色。只是调笑，喝酒。震耳欲聋的摇滚在耳边轰鸣。奇异的音符，扭曲的音符在我心海里不断的激起波澜。渐渐的，我又找到了那种感觉。那种令我血液燃烧的感觉。那种身处无数男人醉眼斜睨中心的感觉。我感到自己的皮肤开始发烫。我一口喝干我的酒。我想我需要一杯冰水。

当我离开吧台，脚着地的刹那，有一只手拉住了我的胳膊。我回过头，是那个男人。一如昨日的眼神。安静而清澈。象湖水一般。

我的头疼的厉害。脸发烫。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做，只是呆呆的望着他。很近很近。但我感觉那么遥远。昏暗的灯光下，艳舞的人群鬼影飘移。他的脸在阴影中抬起。平和而安全的笑容。

忽然，他的手一用力，我脚下一踉跄，便被他拥入怀中。

几乎是同时，我下意识的右手扬起，给了他一个耳光，“啪”的一声。他捂住自己的脸。我踉跄后退，手按在胸口，气喘不已。

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

我不停的喘气--因为紧张，因为某种不可知的感觉--按在胸口的手可以感觉到心的跳动。我的头随着心的跳动不断的抽痛散开。曼佗罗在鲜血浇灌下盛开一般。我小心翼翼的看着他。

他把手放下，扬起头来。左侧脸上红红的。他平心静气的看着我，我气喘不已的看着他。周围的人群被这一情景慑住了，一时间安静下来。

他伸出右手--我下意识的一闪，但没有闪开--轻轻抚摩了一下我的额角和头发。然后是脸颊。很温柔的姿态，带着一种近乎于敬而远之的礼貌。温暖的手。干练的手。然后他缩回了手，走到吧台前，把剩下的三分之一杯威士忌一饮而尽--在此期间，我仿佛傻了一般，一直在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周围的人群以为是情侣吵架，又开始了喧嚷。他朝我笑笑，问：“明天这个时候有空吗？”

我一声不响。他递过来一块手帕，说：“擦一下眼影。”

我对手帕视若无睹，毫无反应。他展开手帕，擦了一下我的眼角和嘴唇。很轻很慢的姿态。我则毫无反应。

“明天7点，市中心的a咖啡店。11号座位。我等你。”

依然是那样的眼神。平和，安全，宁静。

飞鸟和鱼的对视。

他消失了。一道灰色的影子。如风一般飘逝。

回到家，我打开唱机，然后我坐到窗台上。

晚风不断吹拂着我的头发。我闭上眼。想起了初恋男友未走前的时光。下午，阳光绚烂时，我们坐在草地上，聊着一切可以聊的话题。如是一天又一天。

消失了。

再也回不来。

我想到了刚才。那一刹那的拥抱。即使是我立刻破坏了它，可是那一刹那，我真的感觉自己安全了。可是我下意识的破坏了它。

因为我已经习惯了不安全的感觉。而安全对我来说，意味着沦陷。

我又想起了他的眼神。那样安静的眼神。没有任何阴影的眼神。那样对一切都成竹在胸的眼神。让人想安睡其中，不再为了任何事烦恼。平平安安的睡去。不再醒来。不再离开。

房间里依然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熊熊娃娃。夜色剥夺了他们的可爱与鲜活。他们都只是躯壳而无灵魂。

faye的歌声在房间里回荡。《只爱陌生人》

“我爱上一道疤痕

我爱上一盏灯

我爱轻轻转动的秒针

不爱其他可能

我爱的

比脸色还单纯

比宠物还天真

当我需要的只是一个吻

就给我一个吻

我只爱陌生人……”

我靠在窗棂上，想起他的话。明天7点，市中心的a咖啡店。11号座位。我等你。

我等你。

如是的一句话象征着很多很多。象征着爱情，象征着新生。也可能象征着悲伤和失落。

我闭上眼睛。听见心里的爱情在刹那的温暖下昙花一现。好久都没有了这样的感觉。过往云烟的爱情。现在死灰复燃。即使只是昙花一现。但是那样幸福。那样温暖。那样绚烂。

新的爱情。

可是未来会如何？他知道我这样无聊的生活吗？未来的爱情会完满吗？未来的生活会阳光重现吗？

我不断的想我的男友的样子，却无从忆起。

我已经回不去了。

我低下头，11层高楼下，人流在熙熙攘攘。无数的人在重复不同的故事。我和他们偶尔相遇，然后离去，不断的来来往往。

谁都无法介入他人的生活。在这样的人生中。

即使是如我一样，不断幻想的人。

飞鸟和鱼的故事。

当飞鸟爱上鱼，那么悲剧就开始了。因为他们注定永远无法在一起。只能彼此守望。

那一眼，飞鸟的眼神，拯救了我，也从此使我沦陷了。

呵，我笑了。这就是飞鸟和鱼的爱情。我终于又一次得到了真正的爱情。可是注定无法守侯它。

我看了一眼左边。暮色压着地板。没有影子。只有我孤独一人。而我的右边则灯火通明。宏伟的城市在不断的把它的生活推向新一天。有那么多人分离，有那么多人相聚。可是最终所有的人都只是注定孤独。可是他们在如此温柔的夜色中总会看到新的希望，继续去追寻他们的爱情。

我最后看了一眼左边--我的家，冷漠的家，毫无生气的家--然后决然的向右扑去。

大风吹动我全身的衣裳。飞速下坠的时刻我看见了灯火不断的明灭。这样很好。我想。如此我就再也不会失去我飞鸟和鱼的爱情了。什么也不会失去，什么也不会到来。我闭上眼睛。faye不断的在耳边唱着《只爱陌生人》。

张佳玮　2002/8/7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