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是夜，钢筋水泥混凝土包裹的夜，星星被挤在遥远的窄小的空间喘息，我坐在阳台的藤椅上，在黑暗的夜中尝试失眠。不远处，一个建设“白云路”的工地上夯筑的声响震耳欲聋，隐隐约约中机器的轰鸣、太阳灯的炽热、忙碌的民工们共同支撑开黑夜的缝隙。这样的场景于我似乎很陌生，这样的场景在我记忆的海里却又如此刻骨铭心。十年，把这样的场景编织成了不锈的记忆，十年前，我是这样场景中忙碌的一员，那时还有您，我喊您“师傅”，我们在一起作业。

高一那年辍学，混迹于各个工地，干些杂活。没了年少时的憧憬，学会抽烟喝酒，白天干活，晚上打牌取闹，青春被我挥霍得劣质斑斑。从此以为人生不过如此，干活、挣钱、　回家盖房子、娶妻生子。幸亏遇见您，做了您的徒弟，学一种叫“制模”的活。

您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人。稍不顺意，便是瞪眼、大骂、拍桌子。我小心翼翼的在您手底下干活，搬运模板，递钉子，晚上帮您打壶酒。喝酒，是您最大的爱好。醉意朦胧时您还会拿我调侃，让我好好跟你学，做个好木匠，说把在工地烧饭的小芳许给我做媳妇。其实，我瞧不上您的手艺，也学得漫不经心，无非混时间而已。

那次，高空作业。我递模板，您在上面制模具。间隙之余，无事可干，拿起手中锤头敲打承受重力的竹竿，未曾料到，竹竿一松动撬起了刚刚制好的模具，一瞬间，钉有铁钉的模板、砖头、铁质工具稀里哗啦的朝我们头上砸下来，您奋不顾身地救了惊慌失措的我，把胳膊遮挡在我的头上，砖头砸破了您的额头，模板上的铁钉把您的胳膊划了很深很长的口子，浑身是血。您破口大骂，骂了我一句很伤自尊的话，那句话便烙在我的心里很多年。

我，毅然决然的离开。

二

路遥在他的《人生》的扉页上引用过这样的话：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如果青年时期的关键几步误入歧途，结果是不堪设想的，若此时有一个人能给自己指点迷津，那真是人生的万幸。我想师傅的那句骂，给我指点了迷津，是我人生道路紧要处的一步，最伤我的那句话却是我人生中重要的转折点。

而后，便是带着师傅骂我的那句话在奋斗，不甘心如此，不甘于现状，弃了我民工的身份，四处读书求学、学画。而那句骂我的话似乎成了我不敢松懈的警钟、成了我引以为戒的座右铭，成了我试图改变现状的主动力。

考学的那些年，由于文化底子太差，经济拮据，付出了别人难以想象的努力。颓废时也想过放弃，可是一想到师傅为我受伤的模样，想到打工的艰辛，尤其是耳边响起师傅恶狠狠骂我的那句话，刺激了我的神经，触及到灵魂深处的不甘，让我泪流满面。

于是，坚持奋斗！

三

我是在忙碌之中行走了这十年时光。读书求学，在小城找份教书的工作，做了这个江南小城的子民。

常想起师傅，生活如意或不如意之时，快乐或忧伤之际，一点成就或失落徘徊当头，甚至在路过每一个工地。

夜深人静，独立阳台。刻意的想那些年在工地干活的情景，回忆师傅为我受伤的画面，回想师傅气急败坏的骂我。我该承认，年少无知时，我像一只被囚禁的鸟，试图高飞，却四处碰壁，摔的遍体鳞伤。是师傅拯救了我，改变了我的命运，让我清醒认识到当时环境的恶劣，那句骂，刺激了我离开，摆脱困境，转而求学，做了一名教师，从此远离了工地。我也曾自我剖析，若不是遇上师傅，若不是师傅那不近人情的骂，或许……

多少次，想过去找师傅，告诉师傅我一个学制模的徒弟却做了一名教师，告诉师傅我这些年的奋斗和成就，也给师傅买瓶好酒……

然，终究没有。

四

小城正在进行大建设大发展，一条规划中的“白云路”绕我居住的小区而过，道路正修到小区的门口，每天上下班都能目睹这些劳动场面。夜间，我在阳台上休息，不远灯火处民工劳作的身影跃入眼帘，像皮影戏里的皮影，表演的却是生活真实。不由得又想起师傅，仿佛师傅就真的在前面劳作，仿佛师傅正对着我骂那句话。那些岁月点点滴滴在眼前浮现，眼泪在回忆中流淌。找师傅的愿望又一次迫切，这种迫切终于在这个夜晚通过现代通讯工具开始寻找，找当年的工程队、找包工头……

终于，找到师傅的老家号码。却是一个噩耗，是我始料未及，从未想过的意外，师傅已在二年前就去世了。泪就汹涌而出，不是滋味，无尽的悔恨堵在心头。十年，竟然没有联系过师傅一次；十年，因为忙碌竟没来得及对师傅说声谢谢，十年，空有感恩之心已无处可报。

五

在贵州一个偏远的山区，终于四处询问到师傅生前的村庄。

在村庄后面依山的一个角落，看见师傅的坟墓。

我从墓碑上记住了师傅的姓名。

这是辛卯年清明，一个少雨的春季。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