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来的燕子在瘦楼飞过，拨开窗帷，我的愁绪便翻开此年断续的又一天；南开的桂树将季节凋谢，落瓣随君，我的思念却堆积成了荒芜的寂寞时间。

那些还叫做瘦楼桂子南来燕的风景哪，我总迟迟不愿与之断绝。

虽然瘦楼还是在的，桂子也如旧时风景。甚至西堂，后院；矮秀，肥水也都是还陪在我身旁的，可我还是在如今的这个四月里没有一点关于流光溢彩的遐想。

所有的遐想，都被我抛弃了。

当我仍是一个人在空荡的凝香院里徘徊不定时，我似乎就在那种同样是徘徊不定的柔弱阳光里看到了那份只属于四月的空荡疑惑。只有桂子是易逝，她是永远不明白的，所谓芳华，不过在春去秋来之间，不过在秋生冬死之间。而所谓轮回，也正是如此。

我在思念自己早已逝去的芳华，如果没有记错，我的那些芳华里该是有留着一位我最爱的人。无论轮回与否，我都在深深地念着。凝香院里多凝香，唯有浅藏于院里的记忆不香；记忆通常需要轮回，然后依然变作记忆，只是厚重了些；只有人的轮回，它是泯灭的起点和行程的终点。它只会变轻，不会变重。

“子墨白泉双幽草。”何处是起点，何处又是终点？对此，我白泉居士一无所知。因为我不知道子墨在哪里，因为我也不想知道幽草是在何方。我有在想念子墨，我却不曾怀念过幽草。

毕竟在矮秀山下，肥水河畔，在瘦楼和凝香院里，是有比幽草城里更美的风景的。我不是独爱风景，我只是习惯瘦楼。有的人说，他也习惯瘦楼，他要带我前去；有的人将这话说出了口，可如今，我在这里一直守侯到这个四月，他也没有来。

瘦楼就是瘦楼，他注定就是一个人的瘦楼，一个人的寂寞风景。我总在想，瘦楼的寂寞和我的寂寞其实是一样的，我不开心沉默时，瘦楼也不开心沉默；我开心说话时，瘦楼也回应我同样开心的话。

四月就在我和瘦楼不间断的呓语里开始了。四月来时，也带来了一场雨。矮秀山，肥水河和瘦楼因此被清洗的耳目一新，干净的像我做过的梦一样清丽。我也在凝香院里走过，我也重新栽培过娇嫩的桂子；我还远眺过碧绿的矮秀山，还有那些飘荡在山间若有若无的薄雾；子墨不在，我所有的风景，便是如此。

都道是“肥水伤，矮秀亡”。而我白泉一个人，就是这样乐得逍遥自在；什么伤啊，亡啊，都和我没有关系。我只道是，瘦楼依旧，西院依旧。我最企盼的还有啊，就是子墨依旧！

子墨是在哪里？

子墨究竟是在哪里？

天下之大，竟没有一个人愿意告知与我。我在桂子的林间，渐行渐痴，疑惑着这世间最让我疑惑的问题：为何“佛足钓翁”两位老前辈不愿相告子墨的踪迹与我呢？莫不是，他们根本就不知道？

我捋出一叶桂枝，细闻着四月给予它的恩赐。桂子下的这四月已经离我很近了，然而，在桂子之外的子墨呢，他还是和此间的我相隔那么远！?

桂子在有雨的天里总是呈现出一种时隐时现的冷艳感，那种冷艳是绿色的。是四月给予了它最浓重的色彩，我不习惯那种冷的色彩。我在想子墨给予我的色彩，那些有我们在的断断续续的记忆。子墨说他最喜欢的是墨色，他果然就给予了我他最钟情的墨绿的色彩。现在的我，就那么单纯地依恋着那些遥远的色彩，不增，不减。

矮秀山下的瘦楼在四月有雨有风的天里渐渐真的消瘦了，这也许是因为四月来临的过于躁动吧。反正瘦楼里的风景是渐渐没了的，瘦楼成瘦，桂子于绝，连南来的燕子都日益孤零。

我时常一个人安静的倚靠在楼下，什么画栋雕梁，什么依稀过往啊，我都懒得再去回望。回望也没有方向，痴想也毋欠思量。我反而是在担心瘦楼西角那一屋子的诗书。燕子可以走，瘦楼可以没有，唯滋润人的诗书得好好保留。我记得子墨是爱诗书的，现在连唯一和子墨有关的诗书都快消失了；那子墨究竟，是在何方？

“听一山泉溪的跫响，晓一世尘埃的浮歌。”现在的我就在听这样的泉溪，就在晓这样的浮歌。可是我发觉，这并不是一种优雅的轻松的感觉。

四月啊四月，原来在这所谓的人间四月里，它是有吹着那么大的风，有下着那么大的雨，而且还有那么艳丽的阳光袭来。瘦楼也是楼，桂树也是树，还有白泉也是白泉。那么，曾经的幽草城和曾经的肥水河呢，曾经的“子墨白泉双幽草”呢，他们会不会也没有任何的改变而等着，久违的我去改变呢？

在瘦楼西角的书屋里，我看着诗书，没有一点征兆的就胡思乱想起来。屋外的矮秀山依旧青脆无涯，书屋里却弥漫着很久以来就没消失过的桂子花香。正是这间书屋，曾经是我和“膝足钓翁”约定的地方：一夕春秋过，桂子待凝香。可如今，我不但是不知子墨在何方，甚至连两位老前辈的踪影都难觅了。

我开始相信这世间所有的缘分了，也更执著于世事难料的孤圈里。

我要回幽草城。

子墨不在，我心已死；肥水矮秀，该无世事；何去何从，流水自知。什么归隐啊，什么世事，都是脆弱，都是自知；折腾了那么久，我也应该回幽草城了。

也许这世间所有的杂念，它都是虚妄；佛有“贪嗔痴恨”几戒流传，就是在明说，连最高深的禅者也无法参透其中。那么我呢，区区一小女子，又该如何参透？

我不是庆幸，我不是欣慰，我只是平静，平静一笑；我的错误在于，我根本就不该和子墨携手离开，痴心妄想，才导致如此人间悲剧。所以，我更要回幽草城去。幽草幽草，幽心似草，君却难知。

要走终究是要走的，穿过桂子期期的凝香院，我又一次将自己凝结在桂子的香气里了。我知道这矮秀山下肥水河畔如今只剩我一人，可我还是满心期待。

瘦楼风景，桂子香怡，此行一别，孤蓬万里。

在四月温情的风里，桂子期期，满是别情。而只有那个寂静的我不是温情的，我的心里有太多太多类似桂子一样的期期，桂子是期待再开的，我却仅仅是还惦记着离我而去的子墨，我还清楚记得，那些并不久远的感情。?

幽草城仍旧是几年前的老样子，没有发生任何的改变；甚至连护城河畔的移石桥边，那个垂垂欲死的老乞丐；他仍是习惯的抱着个破碗面露和他破烂衣服一样残缺的眼神看来往行人的，他也是个老样子。

我随着熙攘的人群进城，没有一点初来咋到的不适；而实际上我也的确不是初来咋到。

我进城的时候特地曲身走到移石桥下，我买了些干粮去问候那个乞丐。我猜想他会记得我，可他总是盯着我给的食物看，然后冲我傻笑。呵呵，事实证明还是我自作多情，那个乞丐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谁。

这其实也很正常，幽草城在长治员外的治理下居然标榜天下太平。于是所有的乞丐都被驱赶到护城河外，每天定期给其施粥。对于这个乞丐来说，能不能有一日三餐的供养才是他关心的问题，他又何需思索其他呢？换而言之，这个乞丐才是幽草城里最逍遥自在的人哪；我和子墨潜心追求那么久的所谓归隐之道，在这个乞丐面前，是显得多么浅白无知啊！

也许在这世上，最深刻的归隐也就是最简约的归隐，最无尚的自由也就是最无心的自由。四月风来，移石桥下的水在风里翻动着碧绿的涟漪。我捋了捋耳畔的头发，面对着窄窄的护城河静心地回想着，有关归隐，有关自由的悠悠命题。

我下移石桥，看望那个乞丐，然后思考那么多的问题其实都是个意外；我的本意只是想下来看看这条护城河，这条流过了幽草城后就更名叫做“肥水河”的河。我是那么清晰地记着，当初子墨就是在如今这个乞丐的位置上紧紧的和我拥抱的；然后我们一起顺着护城河岸向下游逃跑，最后无路可逃时，子墨才毅然拉着我一起跳进河心……

四月的幽草城，微风里透着凉意。我没有给自己任何的遮掩，就那么大方的在街上行走。有关子墨白泉的传说，现在还有吗？那个叫做长治员外的太爷，他还活在这个世上吗？还有，子白两家的世交关系，现在还融洽吗？最重要的是，现在的白泉居士，还可以回白家吗？

时隔数年，当再次走在曾经熟悉的幽草城里后，我却有种莫名其妙的窒息感。四月的阳光很温柔，可我在城里却看不到一张温柔的笑脸。是我忘记了温柔，还是这一城的百姓他们忘记了呢？我无从知道。

白家早已人面换尽，这个曾经我最爱的家啊，如今没有一个我熟悉的人在。而子家所在的庄园，如今竟是一派废墟！世事习惯沧凉，而所谓沧凉，便是此番景象。有依稀的行路人对我说，子家没落，白家亦然；子白两族泯灭，皆因出了不孝儿女；悲兮悲兮啊！

不孝儿女！不孝儿女！我啜泣不已。子白两家，既因我们而盛，也因我们而衰！

那个路人想必是不认识我的，我在想，这整个幽草城里的百姓也定是早就将我和子墨遗忘了的！在四月安静的子家大园前，我显得前所未有的轻松。也许，子墨，他也是在这个四月的某个角落里吧！?

我这样痴想着，在没落的建筑物前，我还是这样痴想着。白泉啊白泉，痴想有错吗？我自言自语着。

我发觉四月是一个让人轻松的季节，所有繁重的事情痴妄的事情没有出路的事情在四月里都可以找得到它轻松现实和有出路的口子。

四月里有种让人心安理得的归属感在蔓延。

许多年前的四月，我是在佛足钓翁的归劝里走进桂子期期的瘦楼里的；我安静的在那个四月里读了很多的诗书，然后我的期待，也变得和诗歌一样细腻了。

直到许多年后的这个四月，当我白泉居士一个人离开矮秀山下的瘦楼回到幽草城时，我仍旧习惯的心生期待。我在痴想子墨是在幽草城，然后我就真的发现了，他果真就在幽草城！

子墨也是回到了幽草城的！

当初佛足钓翁两位老前辈果然没有骗我，子墨真的还在人世，我们真的会在曾经离别过的地方再次相逢。

尽管子墨，已不记得我是他的谁。

可这已不重要，只要我白泉还是在的！我们就会有爱情！

子墨是在幽草城里的一棵老香樟树下将在街边行走的我喊应到的，等我抓着他不放时，他又害怕的沉默不语。在呼喊我的那一瞬间，我想子墨，他一定是记起了我是谁的。

他知道我是谁，接下来我该做的，是让他知晓他自己是谁。因为子墨只有知晓了自己是谁，才会知晓我是他的谁。

我是在四月里和子墨重逢的！

我们又在幽草城里相会，只是这一次，子墨再也不用担心会被谁追赶了。

没有人追赶，我们也是要离开幽草城的，我们再去矮秀山。这一次，白泉不再归隐，子墨也是。

我是打算去拜访佛足钓翁两位老前辈的。天下之大，现如今也只有他们可以救醒我的子墨了。

我知道佛足钓翁的治病救人之术是巧妙无比的，我还知道，膝前辈有一味叫做“三时醉”的忘情之药。如果此次他们救不醒子墨的话，我就预备再吃一次他的三时醉。

子墨是乐于归隐的，就是真的“归隐”，我也要和他一起。大不了我们再渡过一个四月，两个四月，三个四月……

在去矮秀山的途中，子墨一直是欢乐的，在四月温情的风里，子墨的欢乐特别像一个孩子的欢乐。子墨并不害怕即将而来的未知旅途，那个我也不怕。因为只要子墨幸福，我便也是幸福的！

附后：这是《桂子期期》系列的最后一篇，也是我有关四月文字的最后一篇。《四月幽草吟》的写作经过了太长的时间，以至我自己都觉得有些变味了。实际上，这个五月里的每一件事情它都在变味，我为自己加油，也为所有的朋友们加油！听晓记11521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