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记得,好像是六岁的时候,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死,但却不懂到底包蕴着什么,意味着什么。
当时农村里有人死了,很多人都去看,我也跟着去了。好多人哭着为死去的那个人送行,还都穿着白色的衣服。抬着棺材,抬着各种纸糊的东西,前后拥戴着,拖到地里,把棺材埋了,而各种纸糊的东西却烧了。我看着发呆,却怎么也想不通。
我问妈妈,死是什么意思。她说,一个人死了,就是去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我们都不知道的世界。
我问,那给死人的东西为什么要烧了?烧了,死的人怎么用啊?
她说,另一个世界和我们这个世界不一样。
我相信妈妈的话是对的。
我又问,那个世界我们都没有去过,怎么知道它的存在呢?
她没说话,过了许久才说,我还小,等我大了,我自然会明白的。
我对此坚信不疑,因为是妈妈的话。
我又问,妈妈会不会死,会不会去另一个世界,扔下我一个人。
她却说我傻。她说每个人都会死的。
我却不信。我相信别人会信的,我却不相信妈妈也会死的,因为我在这个世界,妈妈是不会扔下我去另一个世界的。
后来,妈妈说,好孩子是不想关于死的问题的,好孩子都是认真学习,听妈妈话的。
我就不再想关于死的问题了,好像从来未有过一样。
(二)
我十岁那年,班上有一个同学得了不知什么病,总之是极其严重的。全校都捐款,最后却也没有把病看好,还是死了。
在她病危的时候,我们全班同学去看过他一次。我记得很清楚,他瘦的全身只剩下一张皮似的,胳膊和腿却不到我的一半粗,眼睛深陷着,有点像想象中的鬼。但他看到我们时,好像很开心,乐得半天说不出话来,那笑容我一辈子都忘不了,还有那张脸。
但我清楚地记得,他说,他不怕死。他说,他认识了我们,认识了这么多爱他,就算死了,也是开心的,也是幸福的。他还说,他永远地感激我们每一个人在另一个世界也会祝福我们的。
我不记得我们都说了些什么,只记得我们大部分人都哭了,只有他一个人笑,还笑着说,这只是个旅程的结束,他将开始另一个旅程。
后来,他走的那天,我们也去送他了。是秋天,多雨的季节,那天下着冷冷的雨,打湿了每一个人的头发,衣服、还有眼角……。我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很为他过早地结束了这段旅程而遗憾;却又为他能开始另一程新的旅程而开心。我一个人复杂得难以表达。
但是我越来越怀疑另一个世界的虚伪性,也在怀疑这个世界的真实性。我不知道到底是生是真还是死是真,何为真,又何为假。在我的心里混乱得如宇宙刚刚开化时的状态一样,什么都模糊得要命,怎么都分不清。
对于死的思考,我再也不能停止,像中了魔一样。我似乎已经入了魔道,再也无法回头。
(三)
十五岁那年,班上有位同学出了车祸,在一瞬间就消失了,在一瞬间就去了另一个世界。
当时,每个人都闻声悲恸,我也很伤心。我开心感到生命原来那么脆弱,不值得一击!生命在茫茫宇宙之中到底算得了什么?如沧桑的一瞬,如大海的一滴水,如大地的一粒尘……都那么的渺小!当我们真正去面对的时候,脆弱得令人为之感到伤感。
那一刻,我在想,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也像风吹落叶一样悄然长逝。但我却不再相信另一个世界的荒唐说法。我想那是人命不敢面对现实,编出来骗自己的故事,是精神上恐惧的表现,是徒劳的自我安慰。但我却不愿揭穿别人为自己编织的谎言,因为我同情他们的恐慌,我同情每个生命不能逃避的痛苦。我愿意为他们而守口如瓶。
只是我时常徘徊而且忧伤,想说“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东西。我为此而深深地苦恼,它像一个结一样堵在我的胸口,令我呼吸都难以进行。它就这样折磨我,像要永远地下去……
(四)
我二十岁那年,我出外旅行,结果被困在一个深山里了。我们都迷了路,粮食将尽,求救的信号也不知道被人发现没有。
我第一次知道什么是焦急,什么是煎熬,什么是度日如年,什么是望眼欲穿……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源自于一点——对生的渴望。我竟然那么强烈地感到我是多么地需要它;为它,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抗争下去。
在等待救援的五天里,我吃过很多以前想都不曾想的东西,寻址山间的流水,战胜迷乱的心理,用勇敢点亮生命的灯火。直到被救援出去,由于体力透支,我一下子晕了过去。
我醒来时,我还以为到了另一个世界呢。但我却发现和先前的世界没有什么区别,知道自己还活着。医生说,我的体质很好,全靠精神的支撑,我知道我曾多么强烈地生存下去,我曾多么害怕不明不白地死去,死得多么微不足道!
我真切感受到生死之间的距离多么近!它们似乎已经模糊了界限,有人可以游离在生死之间。那种感觉让人惊心动魄,让人体验生命之旅。
但我却想不通生死之间到底有什么区别,生死到底有什么不一样?难道仅仅是生物上的存在与否吗?难道仅仅是一口气的问题吗?真正的区别在哪里?它们的本质是什么?……我终究都没有弄明白,参不透所谓的“玄机”。
原来千百年来的问题,就聚集在这一点上,我有些不知如何面对。但我发现一点,那就是死是件不必着急的事情。
(五)
三十岁那年,我做生意折了所有的本钱,还欠了许多债。我困惑不已,曾想过死了算了,一了百了,多好!。但我却又有些放不下一生未完成的梦想,放不下身边的每一张面孔。我早已动摇了另一个世界的看法,我不知道死了是什么样子,我会去哪里。我对未来充满了恐慌,像梦一样充满欺骗和不确定性。这让我下不了决心,而选择了偷偷地生着,而不是断然地死去。
然而,自从那以后,我却开始深入思考生命的意义了。我才发现,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活着为了什么?活了三十年,竟然连知道为何而生都不知道。一时间,我像迷失了自我一样。我不断问自己,我为何而生,都没有答案,像问一堵墙一样。
有人为金钱而生,有人为权而活,有人为情而死……我为什么?金钱和权利都一瞬间成空,而情是什么,到底我还不明白,就像生死一样,我依然是不知的。我所知道的就是我还在呼吸,我清楚地感觉到它的存在。至于其他的,都是我所不知的,也是我所要知的。
活着不仅仅是为了活着,死去也绝不仅仅是因为不能再活着。
但到底为了什么呢?我不知道,我连自己都不知道了。我在思索,没有边际地寻找,以致于我忘记了生死,忘记了自己,所以回来时,我依然是一无所获。我所知道的就是我什么都不知道。
大地面对着苍天,苍天面对着大地。到底是谁面对谁?谁又知道谁?苍天呵大地都无语,就像生死之于我,我之于生死一样。生死不必知道我,我是否也不必知晓生死呢?
有时候,有的结是永远解不开的。
(六)
我四十岁那年,妈妈突然病了,病得很严重。我一时恐慌得忘了所以,时常一个人在黑夜里为她祈祷,希望她能平安。我突然发现自己依然是那个未曾长大的孩子,我是多么地需要她啊!我需要她,胜过我对自己的需要。我对此坚信不疑。
但是我没能阻挡住她的离去,这让我伤透了心,整个人像坠入了无底的深谷。
妈妈临走时说,她先走一步,到另一个世界准备好一切,然后等我们一起去。她说笑时很吃力,但似乎却很幸福,没有悲伤和恐惧。
其实,我早就怀疑过了另一个世界的学说,但我没有告诉她,一直没有告诉她。我相信这样是好的,至少对于她是好的。
妈妈走后,我很伤心,也很失落。
我开始一个人的落昏时分静静地散步,这很好,让我平静了许多。但我依然忘不了心中的忧伤,忘不了妈妈的离去。似乎她根本就没有走过,她就在我身边,时刻看着我。我太熟悉那种眼神了,我能看得到一切关于爱和善。
后来,我想这或许就是注定,或许就是命。有些东西,你注定要失去;有些失去你注定留不住。那就叫命,命就是注定的事,注定的事就是命,它们似乎相同,却又不等。
我想用注定和命解释生与死,这样就坦然多了。原来一切都自有注定,原来一切都是命。
但我却痛苦,痛苦注定的命和命中的注定。这让我不能自由,这让我失去自我,这让我生死难料,我备受煎熬,像等死一样。等有一天,命和注定到了,我就结束了。
我很不习惯!
(七)
腊月初八,旧历年的腊月初八,离旧历年不远了,像在眼前一样。我似乎能看到了,似乎嗅到了它的气息,就在不远处。
有人说今天是我的生日,要为我庆祝八十大寿。但我清楚地记得我的生日是腊月二十八,不是腊月初八。我刚要提出疑问,他们所有人都说是我记错了。异口同声,斩钉截铁,几十双眼角盯着我,像在讨伐我一样。我有些糊涂了,但我确实记得自己的生日是腊月二十八,几十年都是。难道我真的记错了吗?我自己也不知道了。
老伴时常陪我说话。我问她,我的生日到底是哪一天。她也说就是腊月初八。这让我有更多的理由陷入困惑,我在怀疑自己的生命了。
窗外的梅花将要开了,我看得出那花蕾已经很大了。外面的天气一定很冷,地上有水的地方都覆了冰。似乎还有浓烈的风,我听得到呼呼的风声,就吹在我的耳边。远处的树木孤独得厉害,直直的挺着几根秃枝,像死了一样。我望了几个月都不见一只美丽的鸟儿落在上面,我怀疑这里被遗忘了。时常寂静得像死亡一样,我甚至已经分辨不清自己是生是死了。
每个人都在祝福我的高寿,我却看着像是在诅咒,嘴里念着咒语,笑里藏着尖刀,用不了多久就会图穷匕见的。我有些担心,我感觉自己被一帮阴险的家伙暗算了。他们想要我的命。他们是借着为我祝寿的名义来商量对策的,这一招真是阴险。
宴会散了,他们却都还不走,好像在商量些什么,但他们绝不会让我听到的。我却看得到他们阴险的牙齿,他们已经露出了狐狸尾巴。
可是,我不怕。我想我会看到他们的阴谋的,就算看不到,又有何惧?我为牺牲曾作过充分的准备,我知道这一天终究会来的。这是任何人都无法逃避的问题,我也必须面对。
(八)
腊月十六,旧历年的腊月十六,我似乎听到了新年的脚步声,近得就在咫尺之间。但我却触不到,只能静静地等待。
我感到自己呼吸有些困难。很久没有到过外面,我将要忘记外面的草木了。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囚徒一样,被困守在一间房子里,我分明感觉到这将是我的终点。
我曾经听人们说过,不要在老人们面前谈论关于“死”的问题,人越老越忌讳这个字眼,就像不要在瘸子面前说“瘸”一样。我当时也想通了,但我现在却又想不通了。我似乎并不怕关于“死”的话题,我每天上千次地想要过“死”,但是我却没有怕过,也没有机会过。我想真正心胸坦荡的人是敢于面对一切现实的。
这些天,他们也来看我,只是一会就会走的。我明白自己已经老态龙钟了,似乎没有理由存在了一样。但有时却感觉好像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完,于是我每天会坚持起来记下我想说的话,就算死了,也可以瞑目了。
今天的天色真好!月很圆,像一块大银盘一样闪闪发光,白花花的挂在天空中。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月光中已经往外流出,温柔得像情人。情人没有什么不好的,我这时才想。
我窗外的梅花将要绽放,但终究还没有绽放,像在等待着什么一样。我有时怀疑它和我是否等待同一样的东西。或许是,或许也不是。
不过,我却很喜欢看梅花,感觉就像老朋友。我心里有什么话都可以默默地告诉它。尽管一直没有答案,但我却喜欢,我会自己告诉自己和它答案。我对每个问题都有自己的看法。
这几天,我时常想起妈妈。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我似乎宁愿相信她说的另一个世界是真的了。有时候我们幻想自己也会去另一个世界,妈妈就在那里等着我。她依然美丽,永远善良。
我仿佛看得见另一个世界的美丽之光,我听得到欢歌的声音,我嗅得到芬香的味道……我知道它或许真的存在,而且妈妈就在那里等我。
这时候,死亡好像并不可怕,就像回家一样,很自然!
(九)
腊月二十八日,这是我所记得的自己的生日,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依然这么认为。
旧历年真的不远了,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浓浓的气息。我听到有炮竹的声音此起彼伏,有浓香的佳肴味在弥散,有孩童欢乐的歌声的飘扬,还有我心里的欢呼声。我知道它就要来到我的身边,它一定会来到我的身边。
有很多人来看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似乎都笑得很甜,像吃了蜜一样。但我坚信,即使吃了蜜,也不一定能笑成这样,迷人得像一朵摇曳在春风里的花朵,似乎还充满自我陶醉的味道。我不喜欢这样的媚态,像中了邪一样,但我却无法表达了我的看法。我只能暂时忍受他们的玷辱。有种想立即死去的冲动。
我讨厌了这种虚伪的笑,我厌倦了这种让人烦躁不安的生活。于是,我没有理他们,装着已经糊涂了,任他们去吧,永远地去吧。而我只期待我的旧历新年,我只幻想我的另一个世界,我只想念我的妈妈……。这是他们所不懂的,也是他们所不能懂得。
我的日子已经不分昼夜,白天可以睡去,夜里也可以醒来。自有,就像鱼儿一样的自由。
但今天的天气似乎不太好,阴沉得厉害,冷风吹得玻璃都颤抖着作响。我说不准是什么心情,只是想多看一眼这个世界,到了另一个世界好像妈妈讲述这里的一切似的。但我突然又很留恋这个世界,好像我离不开这个世界,我的心被它勾引去了,念念不忘它的好。
我知道这个世界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甚至有些肮脏,但我依然有些舍不得,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对未知世界的恐慌,或许是习惯了这一切,或许是心理在作怪,但却未可知。
只是呆呆地看那几朵梅花,过了这么久,还不绽放的梅花,这也让我有几分伤心。我不知道它们为什么还不绽放,像等待什么一样。
(十)
腊月三十,也就是旧历年的除夕。
今天最热闹,到处欢歌一片,年味浓浓,有些像我小时候的味道。我记得小的时候,孩子们都非常渴望过年,所以每到过年,年味都浓的很。似乎所有的忧伤都不见了,只剩下幸福和欢乐。这或许是所有的人最快乐幸福的时候了。
我也很兴奋,像盼了多时的愿望就要实现了一样。但我却很伤感。不知为什么,我一直想着妈妈,似乎她就在空气中向我招手。我看得到她的容颜,我听得到她的呼唤,我知道我离她很近,似乎触手可及。可是,我却牵不到她的手,感觉就差那么一点点,却牵不到她的手。
黄昏时分,天气骤变。下了好大好大的雪,纷纷扬扬的飘洒,持续不断,而且似乎愈下愈大。奇怪的是,我窗前的梅花开了,所有的花朵都在绽放,我看到了她们挣脱冰雪的束缚,一片片绽放,从容而自由地绽放在风雪中。我听得到她们的声音,还有歌唱。我想她们是最勇敢的,迎风冒雪,在天寒地冻中尽显英姿!
黑夜笼罩大地的时候,一切在喧嚣之后归于寂静。但天空似乎是白色的,朵朵雪花飘散着,像飞舞的鹅毛,映亮了黑夜。梅花盛开了,我嗅到了她的芳香,融在雪里,一样的美!
我看到了妈妈在风雪的夜空中召唤我。她的手很轻盈,她的步子似乎无声。她最后竟站在我窗前的梅花上,微笑着,还像从前一样慈祥。
她说,她来接我去另一个世界。于是,她伸手抓住我的手,我感觉不到温度,心里却很温暖。我也上了梅花上,真的很轻盈,像自由飘飞的雪,像空中舞蹈的夜之精灵。
妈妈牵着我的手向空中走去,似乎不是走,而是飘,比雪还轻盈,像秋天的云。
我回头看将要离去的世界,似乎很美,万点灯火点缀的夜,犹如繁星照耀夜空的美丽。千山万水盛装银色的素衣,一时纯洁得如初生的婴儿。似乎从不曾被玷污过一样,似乎是完美的世界。
美的外表谎骗了我,我停在半空中,望着这个世界,还有那株梅花,心有不舍。
妈妈问我怎么啦。我没有说话。
她说,当初来的时候,你也不曾留恋;走了,也就不要留恋了。
我说,我就是舍不得。
她说,要舍得。
她说,等我到了另一个世界,我就不会再留恋这个世界了。美丽的外表之内尽是肮脏!
我不知道她说的对不对,半信半疑地被妈妈拉着走了……
向着远方,向着黑夜飘雪的尽头。
我也不知道会是哪里……
或许天堂,或许地狱,或许另一个世间,都未可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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