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三这几天心情特别好，走路都哼着小曲，四十几岁的人了，脚步轻快得仿佛十八岁的小青年。

接连两年蔬菜价格大涨，王三家种的二亩卷心菜也跟着小赚了一笔，过了两个富足年。春节前刚收割完，王三便又听从乡技术员的建议，将家中的几千块钱积蓄全部拿出来，又向邻居借了六、七千，新购了一批塑料布、竹坯子、草苫子等，把卷心菜的种植规模扩大到十亩。

从此，王三两口子每天的心思都扑在这十亩菜地里。起风了，赶紧用砖块石头将塑料布压好；气温低了，连忙在塑料布上再盖上厚厚的草毡子；下雪了，及时清除草毡上的积雪，怕把草毡子压垮了将菜捂死；气温特别低时，还绞尽脑汁在塑料膜内拉电照明，以提高蔬菜生长温度。

王三两口子的努力没有白费，这十亩卷心菜长势喜人。虽然经历了一次严冬，却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反而因为气温极低，连虫害也减少了。特别是入春掀掉塑料膜后，这些卷心菜一天一个样，不但长得快，个头大，而且菜形圆整，卖相好。

王三初步估算了一下，即使今年菜价不涨，仍维持在去年1元1斤的水平，这十亩地的菜刨去成本，还能赚五万元左右。“这下好了，这批菜卖掉，咱们也把这破瓦房拆掉，盖楼房！”看着这一大片绿油油、翠生生的卷心菜，王三掩饰不住心里的高兴，兴奋地对妻子说。

王三家所在的光寿村是有名的蔬菜村，这几年因为政府的不断鼓励，村民们不断扩大蔬菜种植，不少人家都发了财，盖起了楼房。而王三却因为胆子小，上有病病歪歪行动困难年已70的父母，下有两个上中学的孩子，这几年没余下几个钱。眼前的丰收终于给了他希望。

妻子却不同意王三的意见，说道：“盖啥房子啊，这几间房子虽然破旧点，好歹还没透风漏雨。老大马上就高考了，凭他成绩考个大学应该不成问题。秋天一上学那学费就吓死人，咱俩正常苦一年都未必够他一年花的，你不存点钱怎么行？再说老二秋后上高中，每学期也要个大几千呢；两个老的身体又不好，万一哪天倒下了，咱俩哭的日子都有。”王三听了直点头，连夸妻子想得周到。

等啊，盼啊，四月上旬，听说镇上蔬菜批发市场开市了，王三和妻子起了个大早，一直忙到中午，收割了满满一三轮车卷心菜，喜滋滋地往镇上赶。“卖完了，给你买件新衣裳！”王三一边开车一边对妻子说。妻子却摇着头说：“我要新衣裳干啥，给孩子买两件吧，上个月老大回来，那裤子都吊到脚脖子上了。孩子懂事，不要东要西的，咱们这做父母的不能不想着啊。马上都上大学了，要脸面呢。”“都买，都买！”王三笑着答道。

到了镇上，好家伙！满集市都是卖卷心菜的，三轮车、小货车排了一列列长队。已经卖了的，哭丧着脸，拖着脚步往外走；还没卖的，从一个摊位转到另一个摊位，满脸的焦虑着急。

王三一看这场面，心里有点不安，赶忙把车子停稳，让妻子坐在车上看着，自己下了车，拉住一个刚从摊位里挤出来，一边把一把钞票塞进腰包，一边骂骂咧咧准备撤退的中年汉子。“大哥，今年行情怎么样？”

“五毛！”汉子一边发动车子，一边不耐烦地答道。

王三一惊，“不会吧？怎么这么便宜？”

“什么不会？有什么不会的？他妈的，他们说到处都是卖菜的，你不卖，照样有人卖！”汉子不再解释，扔下一句“不相信你自己卖卖看”便一踩油门绝尘而去。

王三连忙挤到摊位前一问，果然如此！王三急了，提高嗓门问道：“为啥收得这么便宜？去年1块呢，你这价格不是让我们没有活路了吗？”见王三责问，几个菜农连忙附和：“就是，就是啊！不是说城里现在菜价上涨吗，你们不能这么昧着良心啊！”

见此情形，菜贩子——一个瘦瘦的，白白净净梳着小分头的中年男子跳上凳子，挥挥手说道：“乡亲们，不要这么说，我们也是不得以啊。虽然说城里菜价是在上涨，可我们没赚到钱啊——去年下半年以来，各种价格都在上涨，仅油价这一项，我们每趟就得多开支到一千元以上；过路过桥费就不必提了，你们没看到报道吗？咱们中国一百公里的路得养活4个收费人员，所以跑运输的都知道，不超载没法活；但你们想想，咱们运的是蔬菜，体积大、重量轻，就是想超载也没办法啊。所以，你们说，咱们是亏本还是赚钱？再说，今年比往年更不一样，日本一地震，城里人讲究，说日本的核辐射容易落在这些叶子大的蔬菜上，所以卷心菜现在是最不好卖的了。”

王三听了，觉得人家说的合情合理，没有任何理由好反驳，憋得额头青筋暴涨，半天嚷了一句：“反正这价格咱们不能卖！”

小分头听了，笑了笑说道：“这位兄弟，买卖自由，愿意卖的，赶紧来过称；不愿意的，绝不强求，我祝愿你们能卖出高价。但我要提醒各位，你今天不卖，恐怕明天还不一定能卖到这个价钱呢，现在可遍地都是卖菜的！”

王三听了，耷拉着脑袋挤出人群。妻子老远看见他一副垂头丧气的摸样，连忙赶上来问怎么回事。王三无精打采地把情况说了。妻子一听，着急地问：“那咱们还卖不卖？”王三闷声答道：“不卖怎么办？还能再拖回去吗？捂烂了一分钱也不得！”

直到日头将落时分，王三才卖完菜和妻子回到家。停下车子，王三没有进屋，便直接来到田头，蹲在田埂上，一边望着满地的卷心菜出神，一边默默地抽烟。直到妻子来叫吃晚饭，才一声不吭地跟着妻子往家走。“也许过两天价格能涨上去呢。”妻子说道。王三不吭声，直到闷声吃完饭才说了句：“明早再收吧，我到韩集镇再看看。”

第二天上午，和妻子紧赶慢赶地又收割了一车菜，王三便一个人开着车朝五十里外的韩集镇奔去。结果并没有让王三惊喜，韩集镇因为附近来卖菜的农民更多，菜价仅4毛。王三欲哭无泪，想要往回拉，又怕菜被捂坏了，价格更低，只得硬着头皮把菜卖了。

回到家，王三愁得连晚饭都吃不下。第二天，夫妻俩对着菜地看了一天，没有再收割，指望菜价能够再涨一涨。谁知傍晚到邻居家一打听，今天的菜价只有3毛了！夫妻俩后悔不已，打算明天能收割多少收割多少，乘早卖了，还能少赔一点。

真是祸不单行！王三和妻子刚准备入睡，接到了内侄电话，哭哭啼啼地说父亲出车祸了。夫妻俩急急慌慌地赶到医院，大舅子却早已归天。听闻噩耗，王三犹如三九天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大舅子跑运输资金不够时，王三还帮着担保了八万块钱贷款哪！如今，大舅子伸腿去了，内侄才17岁，孤儿寡母的，这还债的担子只能落在自己身上了；家中仅有的一点积蓄早就投资到菜地上，这两天卖菜的几个钱，怕还不够帮衬着办大舅子丧事的，俩孩子的学费，父母的医疗费，往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啊？看着妻子痛不欲生地哭叫，王三只是痴呆呆地坐着发愣。

忙完大舅子的丧事回到家，已是三天后的中午了。听刚卖完菜回来的村邻说，今天菜价只有1毛5了。王三和妻子一合计，赶紧收割了一车，连水都没来得及喝就往镇上赶。谁知，还是迟了，菜贩子无论如何只肯给1毛2的价了。夫妻俩忍痛把菜卖完，回到家都没有吃饭就睡了。

第二天一早，王三就来到田里，坐在田埂上，痴痴地望着卷心菜出神。妻子来喊吃早饭也不应。没奈何妻子回家拿了两个馒头扔到他怀里，一边割菜一边劝道：“还不快点来帮忙，乘早卖了，能得一分是一分，不然马上开花了烂地里都嫌碍事！不行，我还得再去请两人来帮帮忙，今天多卖一点。”妻子扔下刀，回村转了一圈，果然又带了俩个邻居来。王三看了，只得也下地忙起来。

忙到中午，王三将邻居二喜家的小货车借来，连同自家的三轮车都装满，便叫妻子回家做饭，只等招待邻居吃完便拉到镇上去卖。

一切妥当，王三到村头小超市买了两瓶酒，便去喊二喜吃饭。二喜却道：“三哥，算了吧，我帮你跑一趟还不值你两瓶酒钱呢，你知道吗？我刚听说今天价格只有8分了。大家庄里庄邻的，吃啥饭啊，你回去吧，我吃完了就跟你一起去。”王三听了，呆呆地立了半晌功夫，又去喊另俩位帮忙收割的邻居，都不肯来。

王三只得一个人闷头回到家。妻子已将饭菜摆上桌，见了王三便问：“请的客呢？”王三简短地答了两个字：“不来。”便把酒瓶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却坐着发起呆来。“发啥楞啊？赶紧吃吧。”妻子劝道。

王三听了，伸手拿起酒瓶，倒了一杯酒，一仰头喝了下去，眼泪却顺着黑瘦的面庞流了下来。妻子把饭菜拣了一些送给公公婆婆回来，见王三只管喝酒流泪，忙拿话来解劝。谁知，说着，说着，想起目前的窘境和刚去世的哥哥，自己也忍不住流下泪来。一瓶酒喝完，王三说了句：“我去睡一会儿。”便起身向里间走去。妻子一边答应：“待会我叫你。”一边自去收拾碗筷。

妻子收拾完，怕打扰王三休息，便躺到偏房去，半眯着打盹。谁知，朦胧间竟睡着了。一觉醒来，一看钟已经两点了，似乎没听见院子里有过什么动静，便连忙起来一看，果然两辆车还停在门前树下。妻子忙一边往里间走，一边叫道：“老三，起来了，能去了啊。”

王三仍毫无动静。妻子推开门，却见王三正坐在门边地上，圆睁着眼，张着口，脖子上套着一根白色的布带子，带子的一头挂在门框上的一根钉子上。

王三死了，死在了这阳光明媚的春天。院内，是王三父母和妻子的悲号；院外，是成片的整齐的蔬菜，绿油油，翠生生，在阳光下泛着丰收的喜悦的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