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牙齿

拥有一口好牙齿是多么惬意的事，它不仅仅关系到你的身体健康，在讲究包装的时代，你不必怕有碍观瞻而处心积虑地去装饰。那种天然去雕饰的亮丽润泽着你爱美的心灵。那种咬核桃嗑瓜子的快乐，脆响着青春的活力。谁说少男少女热恋时的深吻，不是对洁白如玉牙齿的礼赞？可以想象让接吻猝然停顿，让爱情陡然走神的牙齿肯定不是一副好牙齿。你看连作家笔下的英雄美人个个都是明眸皓齿．小人奸臣不是缺了门牙就是一口东倒西歪的烂齿。

向往好牙，牙偏不为我争气。牙痛多时，不得不焦心地去求医。牙医手持坚硬冰冷的器械，夹住病牙摇了摇，没法治了，只有拔掉。我从内心深处抗拒拔牙！最大的心病是我完整美丽的“半月湾”要缺一角，怎不让人想到生命的垂暮。我就不信没有一个高明的医生。我的牙不能完美，起码要力保它的完整。以慰藉爱美之心。

其实拔掉一颗牙大不了镶上义齿。可这颗病牙偏偏是包装过的烤瓷牙，它的再生虚龄5岁，在它尚未两周岁时，牙龈反复红肿化脓，直至摇摇欲坠。能保到现在我算是挖空了心思吃尽了苦头。与医生所说的10一30年相差甚远。如今时兴承包，多镶一颗牙多赚几百元，还能美化环境，何乐而不为。但如果我的牙拔掉没了牙根，必将临近的两颗好牙打磨后才能套上假牙，这一颗假牙就变成了三颗。若有不测，那就是5颗、7颗、9颗……一想起就感到懊恼。第一颗假牙已是我不想暴露的隐痛，它预示着你的人生走向某种程序。我蓦地想起女人对自己过期年龄的隐晦。

对每颗牙齿恋恋不舍，是因为我明白有了牙齿，声音才充满了磁性和节奏。它那青铜般的重量，细瓷般的质感，让我体验人类的久远和灵动生命的深邃与美妙。

保住牙齿！虽然它早巳抽掉了神经，失去了活力，立在牙龈上的是一个欲飞未飞的破烂灵魂。我还是不愿正视现实地苦心挽留。我又到了一家大医院，坐在牙科门口排号。一位风度气质颇佳的老人坐在我身边，友好地笑了笑说，见你们年轻人有一口好牙，我像做梦一样，那时候吃什么都用不着担心会把牙崩掉。往事如烟，而今他的一口牙像废弃的旧栅栏，又像被解散的音符流动着荒凉和黯淡。牙齿能咬断钢筋、拉动汽车，老化了却成了易碎品。老人打趣地说，现在不得不用假牙来逢场做戏了。老人有一种“落花流水春去也”的感叹。记得小时候长牙掉牙再长牙，在这新旧更替的时光里，童年有了一份可以回忆的乐趣。上牙掉了扔地下，下牙掉了扔房顶，据说说这样顺着生长的方向处置，新牙才会长得又齐又好。可见人们对牙齿的深厚感情乃至崇拜。甚至相术先生也利用人们对牙齿的特殊心理，编一套是否一口好牙和牙的大小、数量、排列、颜色等来判断一生的富贵贫贱。

叫号打断了我的思绪，牙医是位年轻的女性。我想这会让我与之心灵更加贴近。她最后的判决让我产生逆反心理，我不动声色扔掉合口x光拍片单溜号了。既然要拔掉还作什么纪念？

继续沮丧地吃药。胃成了药囊，牙痛加上胃痛又牵扯到头痛直至心跳发慌全身不适，整日浑浑噩噩的。什么理想憧憬抱负均已被真实的疼痛搅得荡然无存。有时人的理智是单薄的，一颗小小的牙齿就能穿透。

明知回天无力，却希望奇迹出现。我在脑海搜寻熟悉的牙医，徇点私也许会手下留情。忽然想起久不联系的医校校友，见到他我说出我的希望。他边看边耐心地讲解，最后法官似的一锤定音。我不甘心。在拔与不拔之间思想斗争十分激烈。这段时间我的思绪总与牙齿有关，充满了牙齿情结。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落在人们的牙齿上。我浏览了形形色色的牙齿，从孩童到老人，牙齿从清明如月的纯真、简洁洗练、排列有序，到一口烂牙发出恶臭令人惨不忍睹，怎不让人有些想法？生命的每一个季节都在接受牙齿的检验，它向你发出某种信号的同时也忠实地展示生命弱强的底蕴。人吃五谷杂粮怎能不生病，连嵌在软弱的肌肉之外的坚固牙齿也不肯放过。随着人类的进化，牙齿越来越精致，其实是某种生命力的萎缩，昭示着人类的脆弱有增无减。然而这是一-个高科技的时代，人类可以“上九天揽月、下下五洋捉鳖”，为什么惟独拯救不了自己甚至于一颗小小的牙齿？你抗争吗不服吗无奈吗逃避吗？岁月的牙齿比口腔中的牙齿要强大得多，它像强盗一样不仅嚼碎我们承载生命的*体，也嚼碎其中最坚固的牙齿。站在镜前，我的牙齿像哲人一样沉默着，它每天转动着齿轮一样咬合的节奏，将生活的馈赠打磨、咬碎以滋养全身，习惯了品味生活的细节，岁月每时每刻都在悄悄风化。站在风化之上，你又会感到生命的顽强与无敌。虽然这种宏观很遥远，人是需要乐观的。那么是谁让坚硬亮丽的牙齿成为一堆生锈的软骨或像失去生机的干枝一样猝然断折？回答是不言而喻的。当牙齿像树叶一样落光的时候，我们将沿着来路回到出生的地方。或许还会留下零星的牙像化石在髓髅上咀嚼曾经的梦幻人生。生命与死亡的奥秘是牙齿无法嚼透的，一切都因强烈的对比有了滋味和魅力。它最终消解的是爱与恨、苦与乐、贪婪与欲望、争夺与厮杀……只剩下生命最本质的东西：虚无。

腮帮又吹气似的肿了又消消了又肿，待痛苦结晶为哲理，可止痛的是勇敢的放弃。悟到了做起来还是难。充满了深切的忧患。可见人要超脱、要战胜自我是何其难。痛定思痛后决定拔牙！

拔了牙周身舒服多了。放弃也意味着某种得到。虽然我意识到以后牙齿还会痛，还会一颗一颗地被拔掉，然而却是真理。望着拔掉的牙齿，想想，只是岁月给予生命的一个小小的幽默。

-全文完-